她愈是哭得楚楚可怜,他心里的无名火便烧得更旺!他愤然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待你如何,你待我又如何?”
芰荷哭着辩道:“我想告诉你的,我想的。你忘了么?成亲之后,我真的想说的,可是,你说,你不想听……所以我……”
沐堇怔愣了一瞬,仰首而笑,凄异笑声立时播散而出,竟掩了外间传来的厮杀声、呼救声。
谦谦君子,癫狂之声!芰荷不敢言语,抱他腿脚只是哭。
陡然手上一松,目中一旋,原是他拔步奋出,毫不留情!泠泠风中,他遗给她比那句“我真希望,我从没见过你”还要伤人的话!
“做错了事总是找理由!你我之间若有缘,那,只是孽缘!”
孽缘!
芰荷打了个激灵,讷讷道:“孽缘……”
啪!
门开,牌匾砸地。
呵,碎了,什么都碎了……
她一下子瘫在地上,意识瞬间离散……
沐堇秋红着眼,挺着脊,循杀伐声赳赳而去。
他知道,这等混着各色音响的声调不是什么好兆头——晖州城,或许已为北钺人所破!
他要做什么呢?报仇?在这等国难临头的时候……去报仇?这好像有些幼稚。然而……
他误了妹妹终身,他害得白云庄基业尽毁,他害得他们赵家……不能复位!
沐堇秋攥紧的拳头里咯咯作响。
近了城门,果见兵荒马乱火光滔天,两方兵士竭力拼杀,个个眼里写满杀气。被这场景一激,他的眼更红了,嘶吼一声便冲杀上去!
风旗,苍甲,滚尘。鼓剑,枪戟,飞镞。丹心,隳肝,沥胆。
与他何干?杀!
心如拧成一股的绳,甫一鞭出,便是绞碎乾坤的酷厉!
刀锋过处,无一活口!
疯魔般的冲杀让双方齐齐一怔。须臾,有汉人抚掌笑赞:“好!”
“好!”沐堇秋高声相应。
凤狂龙躁,身形暴起。
点!刺!戳!扫!劈!砍!十余人头辘辘滚远,骰子一般。
后方北钺兵骇得直咽口水,何敢挑衅?他拧身一望,他们便退一步;再望,再退……
没有对手?哼!
他从鼻子里笑出声来,仰首见城楼上披甲将士与一北钺将领打斗得正酣,忙飞跃直上!
他舔舔唇角鲜香的血液,碧霄剑却挥不起来……
沐堇楠!沈子皓!
难道我的亲生大哥随豫亲王盾铎来逼范晖州?
二人见了沐堇秋也目瞪神呆,手上一缓,但听沈子皓气喘吁吁地宕开一剑,道:“沐堇秋,还我妹妹!”
别人他不了解,可他那口口声声说着撞了南墙便拆南墙的妹妹,他比谁都清楚!她若不是跟沐堇秋跑了,连他自己都不信!只是,面对颓老的父亲,他不忍说出!
沐堇秋火气上涌,满目凶光:“她?哼!”
这般态度让沈子皓不免心惊,手下一滞,只这一滞,左臂已受一削。若非闪得快,这条手臂便祭了土地神!
两人对战多时,趁此机各自拒地暂歇。
沐堇秋对沐堇楠的不争气恍若未觉,大步上前便剑指沈子皓,喝道:“你们兄妹俩长的是什么心?骗人不说,还害人!”
“沐堇秋,害你的不是我,是他!”
尽管索绰洛一新不断喝止,甚至立时引刀而上,与他缠斗,沈子皓还是将当日原委快语道出。
原来,当沐堇楠得庄主位后,他买通了沐堇楠身边的宝禄,很轻松地得来了被他奉为证据的账册。而后,他迷晕了沐堇熙,拟送她远走,再去告发白云庄罪行。可他没料到的是,沐堇熙不见了,而他作为眼线,再心急火燎也不能再出现在白云庄!
后来,他从亲去白云庄执行缉捕命令的卫兵那里得知,庄人似早有防备,不仅不甘被抄家,还与官衙之人一阵血拼,末了还带了大部人马去投北钺。
沈子皓颇有种上当的感觉,再查账目,才发现那些竟都是假的!沐堇楠早就把他们资产转到晟京去了!当初不解的细节,也想明白了——为何仅仅芰荷与唐朗的身份败露,而他却安然无恙。
他被沐堇楠狠狠耍了一顿!
这一招的确厉害!若沐堇楠只以庄主之位号令门人与他投北钺,或难服众;可一旦将白云庄置于死地,他们如何不愿为后生而拼杀?
沐堇秋听沈子皓说得激愤难平,料应不假,但他……难以置信!
大哥!
他为了庄主之位不顾手足之义!他处心积虑投北钺!他随盾铎来屠犯晖州!
“为什么?大哥!大哥!”
“我叫做索绰洛一新,不是你大哥,你记清楚了。”索绰洛一新冷声道。
“你没有收到我的信么?你不知我们其实是赵家的后人,是惠帝后裔么?你!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沐堇秋满面痛色倒触动了他,激战中,他微微一愕:“你说什么?”
“那封信,那块玉?”沐堇秋恍然大悟,抱头喃喃道,“芰荷啊,你还有事骗我,你还有事情骗我!”
索绰洛一新顾不得他失魂落魄,与沈子皓杀得恩仇痛快。
待沐堇秋回过神来,已分不清那绞缠身形了。突地耳后有风,他头也不回,碧霄剑利落一挥,但听城下一片叫好之声,像是偷袭者死得很是“精彩”,可……剑犹在手,却如烙铁灼烫!
下一刻,他该帮谁呢?
“壮士——啊——为我大曦报……啊……”
城下不知是谁在喊,口中迸出的鼓励之语霎时变作激愤,再至……颓靡……
那人像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城下裂肌脆骨的声响使他脑内骤明。
我是汉人!
他长出口气,斩剑而上。
他无心富贵利禄,心静如水,正得武学进益之道。索绰洛一新不禁大吃一惊,觉出情势危急,忙呼道:“老二,我是你哥哥啊!”
此语一出,沐堇秋心神大乱,剑势一缓,索绰洛一新忙怒踢沈子皓一脚,他猝不及防,立跌城外,哀声落在几仞之距的城墙外,不知生死。
沐堇秋有些惊惶,探头去看时却被索绰洛一新砍了一剑。
从前的大哥,真的死了!
恩断义绝!他将这四字死死咬住,手指急戳左臂血口,封住大穴。
虽只单手相搏,索绰洛一新却仍低估了他能耐,不出百招,已被对方制住。脖颈沁骨的凉意使他嗅得了死亡的气味!
他的信条里从没“无耻”二字。听他求得可怜,沐堇秋有些心软,却听凉风自他背后荡来熟稔入骨的声音:“他不是你大哥,你必须杀了他替你大哥报仇!”
沐堇秋不想回头,哼道:“你胡说什么?”
芰荷蹿到他面前,正色道:“我没有骗你。我已查到,你的大哥早就被他骗到兴州杀了,然后,他易容为沐堇楠,他找了缪雷,连声音都变过来了!”
沐堇秋懵住了……
她眸里异光迫人,带血的剑“咻”的一声直抵索绰洛一新,喝道:“是也不是?”
他眼珠一转,傲然带笑地望向沐堇秋:“是,她说的都对,你们沐家……哦,不,赵家……先负了我,所以,我才要报复!可是啊,老二啊,你又知不知道,你的这个小美人又对你做过些什么?”
沐堇秋觉出事有蹊跷,忙让他说下去,芰荷的脸色已然煞白,腕力一软,福伯忙从身后扶住她。
她先前醒觉过来,不顾一切地杀上城楼,可把他这把老骨头吓得够呛。
索绰洛一新便添油加醋地把芰荷帮他遮掩易容实情的事说了。末了,他又说:“她也早就知道,是我杀了夏盈盈,可却一直瞒着你!”
沐堇秋瞪眼听着,一张俊脸霎红霎白,心内翻江倒海,为这莽莽浊世,为这汹汹人心!
攥剑的手不觉一松,他怔怔侧首望着芰荷,悲声道:“是么?你很早就知道这些,但却因为怕破坏你的计划,才一直隐瞒我?”
“是,不……不全是,我……我也怕你承受不了你哥哥和盈盈的事……”芰荷且哭且答。
借口!骗子!
沐堇秋气怒交加,抡起惯用的右手,向她憔悴小脸扇去——那是他曾千百次留恋过的烟霞,他以为,不管星霜如何暗换,他都会爱她到齿落满地!
她曾笑说,结发不算什么,她爱他,便要将他们掉光的牙齿一同埋入鸳鸯冢里!那时,他啄着她面上烟霞,笑道:“好!”
福伯的手及时挡住了他:“小姐她那不是怕你难过么?”
“呵呵,呵呵……”沐堇秋推开他,继而被扑跳过来的芰荷抱住了:“堇秋,都是我的错!我自私!我贪婪!我想得到你的爱,所以我一步走错步步皆错!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过得好好的,不要难过……”
此语未毕,已有笑谑之声音将她打断:“啧啧,这偌多年了,你还是为他考虑得那么多!而他呢,他方才把你哥哥杀了!如今……嗯,趁着此时豺狼不敢进城,你还是赶紧拾掇拾掇,去城外收尸罢!”
“袁一鸣,你瞎说!”芰荷听着这话,悚然一惊,惊恐地瞪视沐堇秋。
他见她这副模样,不知为何将眉一轩,傲然道:“没错!我杀了他!”
芰荷倒退一步,如受凌迟的痛苦迫出凄厉之声:“你居然杀了我哥哥!你居然杀了我哥哥!”
她又上前猛紧扯他衣袖,沐堇秋分明听得粗麻衣绽裂之声,不知怎的,这声音传至耳鬓,他有种天地坼裂的错觉。
奇怪?为何我骗她,我却没有得到一丝快感?为何我见她满面是泪,我的心也会那么疼?
可是……她骗我!
他目色一狠,便欲将她推开。正在此际,便听福伯惊呼道:“不好!”
那个贼子竟似夜猫一般闪跳飙远,沐堇秋心下大急,提气欲追,左臂创处却被利齿咬住。
痛!可……痛的又何止是左臂!
“放开!”他厉声暴喝。
她益发用力,狠瞪着他,这怒火更点燃了他心里邪火!
啪!
他重掴她一掌,迫她松了口。顺势一掼,一甩,啐道:“疯子!”
他追了出去,她眩晕之下颓倒在地,待被福伯扶起安慰,“嘿嘿嘿”的连笑三声,竟将地上映月的花雨剑捧在手中,摩挲一阵后,轻轻吻下,蹙眉呜咽:“堇秋,你的眉毛上为什么有血,是谁伤你了?”
福伯被她颠倒错乱之语吓得失了神,又不敢贸然夺剑,不由老泪纵横:“小姐,你别伤心了……这种男人,不要也罢!”
芰荷纵声大笑,往前踉跄走出,迷乱中听得福伯在她身后惊叫起来:“小姐,血!你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