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做一个梦,他梦见她救了他,他梦见她对他说:
他,欠你的我终于还清了。
头又开始嗡鸣眩晕,他忍不住用手抚了抚额。
忽然,手顿住,熟悉的香味丝丝缕缕的混合着药草的苦涩味道飘入鼻腔。那股香味,淡的令人很难捕捉得到,却是他在过去无数个日子最熟悉不过的香味,独一无二,绝无仅有。
那是孤蔷身上的香味。
所以那不是一个梦,她真的来过!她真的,救了自己……
心中那丝异样的疼痛更加清晰,放在身边的手却在棉被下摸到了另外一样东西,心彻底不能平静。
那是璞玉吗?
它是你雕的?
我喜欢你。
通体光滑的玉镯上没有多余的修饰和纹路,只有几朵桂花静谧的绽放在玉镯表面。那是他亲自,一刀一笔,花费许多个夜晚雕刻而成的。
她似乎很喜欢,一直待在手腕上,从未离身。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他呆呆的坐着,看着指尖的玉镯在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她喜欢弹琴,却不喜欢悲伤凄凉的曲调,最喜欢高山流水,皓腕轻抬,指尖轻轻拨动琴弦,原本高昂磅礴的音调偏生能被她弹奏出一股宁静婉转的旋律。玉镯便在她的手腕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滑动,摩擦过她的肌肤,总能令他看的痴迷。
她却并不喜跳舞,她说舞者很累,看的人却往往欣赏的都是舞者的身段与容貌,很少有人能理解舞蹈本身的含义。但有时十分愉悦的时候,她也会在他面前踮脚旋转,裙摆飞扬,她的手臂微微扬起,水袖便顺着手臂轻轻向下滑落到肩膀,露出手臂上白皙如玉的肌肤,以及翠绿色,分外通透的玉镯。
他见过她最美的场景,而它,亦感受过她最含情的触摸。
而如今,她将它还给他了。
他就说,他身患的是绝症,怎可能这般奇迹的完全康复,运气时感受不到一丝虚弱?
可是她呢?她现在在哪里?他不知道她是怎样救得自己,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慌乱的下榻,甚至连鞋袜都没有穿,抓着玉镯便向外走去。
无寒他们震惊于他的这身打扮,刚想上前,却被他冷冷打断,“她在哪。”
没有慵懒,没有试探,完完全全的杀气腾腾,一句话,便令所有人感受到那背后压抑的愤怒。像极了那次孤蔷失踪,他追到郊外宅院时的状态。
而那样的状态所导致的后果往往是可怕的,他一气之下将拿出宅院夷为平地。
没有人能承受住盛怒之下的他的愤怒,齐齐的跪在地上,说出的话却令他只想将他们全部处决,“属下不知,请门主责罚!”
很好。他的确已经伸出了手,却被一道沧桑的声音厉声打断。
“门主请慢!”是风尘仆仆的老者。
“这次的事情实在不应该怪他们,当时门主正身处危险之中,门中上下的注意力都在门主身上,再加上苏楼主那些日子也请了很多能人医士到门中,他们疏忽也是正常。”老者手中还端着药,苦涩的味道令他忍不住皱眉。
老者一低头,见他是赤着脚出来的,这才反应过来他只穿了一身中衣,一时间恼火起来,声音也大了起来“门主,不论如何请你爱惜身子,你的身子不是你自己的,是门中上下所有人的!”
同时厉声呵斥一边的无寒,“还不去拿衣服!”
他拿他是没办法的,说得有理,还总是先发制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穿上鞋袜,衣服,气势本就弱了几分,加上又处在病中,也没有多少精力训斥他们。
这时,一名下人突然急匆匆的闯了进来,嘴里胡乱喊着:“花开了!花开了!都开了!”
两个人眼疾手快的将那人拦下。他挑眉,转头问向老者,“他是谁?”
“他啊,是一个疯子。都在这里几十年了,当初老门主无意中救下带回来的,看他可怜,还懂一些花草知识,就留他在花房里工作,平时都不说话的,也不知今天怎么了。”
他缓步走向那人,他见到他也不怕,依旧手舞足蹈的对他说:“花开了!都开了!就一眨眼的功夫,全开了!红的,白的,都开了!”
他微微挑眉,沉声问他,“你可知道开的都是什么花?”
“芍药,杜鹃,菊花,还有腊梅,就连牡丹都开了!一眨眼的功夫,全开了!”他兴奋地比划,“花妖就从花房前面走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些花就都开了!我说我看见花妖了,都没人信,全往这边来了。”
他沉默的听着,末了才重复一句,“花妖?”
“可不是花妖吗!要不是妖精,能让那么多花一下子全开了吗!他们都不信,你信吗!”他忽然开始挣扎,想要抓住他,却被另外两个人死死牵制住。
他却突然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开他。
他一自由便一下冲上来抓住他,嘴里嘟囔着:“你信吗!真的,花都开了,我看见了!”
他任由他抓着,轻轻地回了一句。
“我信。”
那人一下子高兴起来,松开他,“你要去看吗?我带你去看!”
一边抓着他向外走去。
院子里的人都有些担心,急忙想要阻止,却见男人冷眼扫过,警告意味分明。他们不明白,门主怎么会相信一个疯子说的话,他们更担心门主现在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再受伤怎么办?
“门主,你先把药喝了!”老者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都散了吧。”
他倒是有点怀念之前那个躺在床上乖乖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他了。
他站在花房中,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就像来应某一个人的约。
那三月初,城中百花具放,百鸟争鸣,是为奇观。
在一片芍药前站定,不知怎的,一眨眼,泪水便流了出来。连他自己也不信,他竟然还会落泪。
伸出手,指尖划过脸庞,他怔怔的看着指尖上的一滴晶莹,然后慢慢的,勾唇扬起一抹笑。
彼时他和她都还小,她让着要学看字,他被她纠缠的无奈,边对她说,你去找一本你想看的书,我教你读。
不知她是故意还是无意,偏偏翻到了《凤求凰》。
他冷着脸,直接拒绝,“换一个。”
“不要!”她一下子跳起来,“我今天路过学堂,听见里面的教书先生说了,书都是好的,只是看的人鱼龙混杂,怨不得书!”
他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她是以为自己不喜欢这本书。
犹豫的看了看她,正好对上她深邃而纯净的蓝眸。
无奈的叹了口气,用他低沉微哑的嗓音读给她,“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咳了咳才解释给她,“《凤求凰》是司马相如为卓文君弹奏的曲子,而这句话正好是夸赞卓文君的美貌令他难以忘记,一日不见也十分想念。当时卓文君曾嫁为人妇,但是因为某些原因被夫君抛弃,司马相如不顾周围反对的声音,大胆向卓文君示爱,两人后来也成就了一段佳话。”
她听得认真,突然开口问他,“卓文君真的很漂亮?”
他想了想,没什么表情“也许吧。”
“我记得评价杨贵妃的美貌时,说她是‘闭月羞花之貌’,还有唐代的武曌,能令百花为之绽放。我觉得她们身边可能也有像天白一样的仙人,不然按照四季规律开落的花才做不到欣赏她们的容貌呢。”小嘴微微撅起,夹住一只细毛笔。
“不学了?”他瞥了她一眼,将书丢在书桌上。
她讪讪的放下笔,溜到他面前,“学,当然要学的。”
孤蔷你看,它们就是应你之约而开放的。
他笑着,缓缓地坐在地上,面色如常。也许有人会指责他无情无义,甚至就连他自己都在怀疑,他为什么会这么平静?为什么不难过?为什么不痛哭流涕?甚至,为什么还活着?
但他知道他不能,除了活着,他再也做不到别的。她是为了救自己而死,而自己,只能为她而活着。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最痛莫过于心死。
孤蔷你听,心死是一件很痛的事情,痛过了,我便感觉不到其他了。
曾经我领你体会过这种感觉,如今换我了。
他坐在地上,眼前不断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只觉一片苍凉。
她说她欠他的,而孤蔷,我何尝不是欠你的?我欠你的,是一辈子,是一条命。
想救她?周围不知怎的忽然被升起的烟雾罩的一片朦胧,他坐在远处,冷眼看着在那烟雾深处缓步走出一个人影。
墨发长至膝盖,三月的天还很冷,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衫。
他不认识他,却觉得他很熟悉。
天白,守护天宫银河的龙王。
他没有忘记上一次他叫他的名字时,他的下场是什么,但他依旧叫了,也成功的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也好,由他了断自己,自己也能早些去见她。
他却没有动,只是重复了一遍,想救她?
他一怔,下意识的点头。无论要他付出什么代价,只要她能活。
汝可愿?十世命运同她连在一起,因她,你会十世不得所爱,老无所依,不得善终,换她今生的十年寿命,换汝等第十世的一段姻缘?
他缓步来到他面前,俯视着他。目光中已无半分寒意,只有苍生于九天之外俯视众生的淡漠。
他毫不犹豫的说,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