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地步,不用修馆主再提,罗南自然而然懂了敛藏的道理,每日用七分,藏三分,七分用来锻炼目窍,搭建结构,三分则积蓄其中。
当他闭上眼的时候,真如滚珠,在眼眶里打转,似冷非冷,似热非热,温温凉凉,难述其妙。
到得后来,又似有一团光明,在颅脑中点亮,初时还朦胧胧的,像是将熄的烛火,可每天用功,日日拂拭,总有进益。
这里还有个名目,即“心灯一盏,烛照九幽”。修馆主就讲,什么时候心灯下探,通明脏腑,就算目窍小成。
至此,“目窍”已经确实搭起了台子,有了轮廓,不再是海市蜃楼,疯人呓语。
罗南因此变得不爱睁眼,尤其是独处之时,耸拉眼皮,滋润温凉、微光烛照的感觉,当真是好。
他就在这似瞑非瞑地坐着,目不见人,也没有刻意精神感应,偏偏身畔经过的行人,都在他身上留下若有若无的痕迹,被心灯一照,前伸后延,都有显露。
如此交错纵横,有时罗南都觉得,他就像一头蜘蛛,用这奇妙的方式,织成一张无形之网。芸芸众生,但凡过境,都会给他以触动,而他则相应地做出反应。
相比之下,精神层面的观照范围更大,层次更深邃,却绝无这等直接纯粹的反应机制。
“……嗯?”
罗南突地塌下肩膀,可还是晚了一步,被身后的薛雷一手按住,“蜘蛛结网”的感觉瞬间破碎--虫子太大了。
“哎?你用了精神感应没有?”
“没。”罗南反应失败,有些郁闷,仍眯着眼,没好气地回了一个字。
“那你能看到我从后面来?目窍心灯,照己照人,这才几天啊!初学者点通窍穴,需要意念熔炼,骨肉开化,百日筑基……我当年用了两个月!”
见罗南如此进度,连薛雷都有些眼热了。
“这还没成功呢,而且我有基础……”
“呵呵,馆主早说了,就算你根基深厚,可多为外法所摄,身体又弱,明理容易,要想做到,比正常人还要难。今天25号,十日之内,见得征兆,奇才啊!”
“没那么夸张,多少还是能借点儿力的。”
罗南对此,有一份旁人难解的“自知之明”。说来也巧,正是此刻,脑海之中忽有电链切过,一闪而逝,却让他念头激起,心灯摇曳,失了稳定圆融,光芒则愈发炽亮。
他皱皱眉头,又漏了。
湖海之地,稍有涨溢,他的小池子也装不下……
一念未绝,台阶下方有人大声招呼:“南子,雷子,到点儿了!”
不用多看,也知道是谢俊平来接人。罗南暂时散去心神,站起身来,和薛雷并肩走下台阶,进到车里。
观光车在人流外一绕,加速驶离。
观光车在校园里疾驰。
此时的知行学院,绝大多数学生还在为社团活动而动脑出力,为一年8个学分战战兢兢,车上这几位,着实是招人恨的。
可惜,车上无人具备这份自觉,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与真实校园隔离的一群。
薛雷坐到前座,和谢俊平聊起一会儿的派对,进入完全不熟悉的圈子,多少会有些好奇和紧张。谢俊平则嘻嘻哈哈,说着半真半假的话,与他玩闹。
罗南坐在后面,初时还听谢俊平与薛雷聊天,后来心思便沉潜到目窍心灯上,观照摇曳光焰,以及周围境况变化,不遗纤毫。
目窍心灯点亮,在脑宫照亮一片区域,这份修持的成果甚是玄奇,可它并不是罗南脑壳里第一位“客人”。此时环绕在心灯之外,还有一物:
外接神经元。
这枚机芯就像一条浮游在脑宫里的龙蛇,绕灯而走,时隐时现。离得近了,电光流溢,张牙舞爪,与心灯光焰交集,乍吞乍吐,似乎随时可能一口咽下,让人胆颤心惊。
这种情况,自心灯点亮不久,便已存在。且绝不是看着吓人而已。头一回,这玩意儿离得近了,两边气机感应,从外接神经元上放射的电光,直接把心灯打灭,罗南多日辛苦,瞬间毁于一旦。
类似的情况连续发生了七次之多,折腾得罗南都开始怀疑人生。
偏在近乎绝望的第八回,电光直入心灯,强力助燃,光明照彻,一次增长的量,比他艰难积蓄的总和还要多出十倍。
此后几日,每次目窍修行之后,外接神经元必然如约而至,以电光轰击心灯。罗南一天“千人目标”,以百人一组,每日十组修持,这条电光龙蛇,便也出现十次。
虽然再也没打灭过,可有时电光强横,也会大幅挫伤心灯的亮度与圆融之意,若不是中间还有几次足量加持,罗南的进度怕是不堪入目。
正是此种缘故,罗南对薛雷的赞佩,感觉颇为复杂:别看眼下进度喜人,其实都是反反复复,明早修炼后再看?说不定就要彻底崩坏!
罗南在道馆几日,早懂了“走火入魔”的意思。头几回心灯打灭,亏得他火候粗浅,反噬之力不强,只是多耗了两日功夫。可如今若心灯再灭,毁伤的眼睛结构、心神意志,再恢复的话,怕要照着一年半截考虑。
他脑子里等于是藏了一个随时引爆的不定时爆弹,偏偏这枚炸弹是他自己放进来的……
琢磨片刻,罗南打开笔记本,半睁眼睛写道:“龙吐珠的把戏,越来越流利了,感觉是在玩火。”
他想了想,在“火”的后面加了一个“电”,随即又加了一个“冰”字,才算罢休。
写完这几个字,他不自觉叹了口气。炸弹的比喻不好,说是冰山更贴切……都是横在那里,藏身于水面之下,等人撞上去。
几日的目窍修行,罗南自我感觉,他最大的收获,一是明白了真正的修行需要怎样的“精度”标准;二是用这个“精度”重新审视他在践行格式论的过程中,是否有过错谬,是否出过岔子。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格式论自身的缺陷与否,且不去讨论,他在格式论的修行上,太多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凭着对爷爷理论的狂热信任,一门心思走下去,很多细小环节,都由其法度自决,由此才被修神禹评为“外法”,自陷牢笼。
当前目窍心灯面临的状况,正是罗南自己作的一手大死……
外接神经元“虚空藏”功能的利用,最初起自于血焰教团的元老摩伦。当时正值罗南灵魂力量爆发式增长,形神失衡加剧,不知该如何处置。恰好魔符鸠占鹊巢,潜伏在摩伦身边,罗南便以魔符为耳目,参照摩伦对“寄魂使”的手段,主动拉开形神距离,使灵肉似合非合,减少对肉身的压力。这个法子确实有效,但后患不少,导致罗南敏感多梦,神智恍惚。
后来罗南发现,外接神经元有“虚空藏”的功能,灵魂寄托在上面,如入一个空无世界,没有闲杂灵波干扰。其后魔符捕猎,造了回乱子,全仗外接神经元缓冲压力,保得命在。
至此以后,罗南一直都寄魂在外接神经元上,以消减压力,渐渐习以为常。
所以准确地讲,罗南形骸与灵魂之间,已经很长时间缺乏交融。他的灵魂大部分都寄托在外接神经元上,即便这件奇物正藏于他的脑部,可仍不是他的血肉器官,二者之间,还是隔了一层。
修神禹所讲,肉身被“外法”排斥,与现实状况结合,其实就是以外接神经元为载体的灵魂侧,与自然存在的肉身侧之间的隔膜与冲突。
这就是症结所在--至少在可以理解的领域是这样。
事情也在这里打了个死结。
别看罗南可以控制外接神经元,使之移转到脑域各个部位,甚至直接赶出去。可他脆弱的肉身,仍远不能承载灵魂体的重压,根本离不开“虚空藏”的功能。
况且,他终究要从“我心如狱”格式中,转运出灵魂力量加以融炼,目窍与之发生联系是必然的。特别是每次炼窍之后,目窍灵动圆融,勾连形神之时,就像雨云中的正负电荷相吸,电光轰击心灯的情况,必然出现。
这就等于罗南每次行功之后,都要面临一回“走火入魔”的危机考验。前七次他失败了,接下来几十回,他挺了过来,还得了点儿好处,看上去这笔生意可行。
然而修行之事,要的就是精细专注,最怕起伏动荡,这种“好处”再乘十倍,也抵不过危机一瞬带来的毁灭性打击。
“问题很要命,没人能帮忙更要命……”
罗南没有睁眼,只用指尖划过笔记本页边,往来翻动。作为一个核心、且容易被人剥离的秘密,外接神经元的存在,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这导致他只能自力更生,一点点琢磨打算。
自心灯首度点亮,已经六天,他也应对了六十次的电光冲击。
最初,罗南想不到别的,只能拼尽全力去强化目窍结构,宁愿大幅放缓进度,也要使心灯根基稳固。他甚至参考了柴尔徳“真理之盾”构形,借着目窍半成,形神交融之机,花费大量心力,微调眼部微观结构,别无用处,就是求一个稳当。
这法子虽笨,效果却还可以,尤其是后面几十次反反复复的经历,就像古时百炼钢的制法,一再锻压锤打,使罗南的目窍结构坚韧扎实,点燃的心灯,也透出圆融纯厚之意,如此才能连挡了五十三次电光冲击,依然保持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