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098800000009

第9章

张目说:

三娘进得门来,二话没说,先自就满眼流泪。我不觉吃了一惊,让了座,连忙问道:“倒是出什么事儿了?”三娘伤心得不及开言,只伏在桌上,一味痛哭。自从我们彼此相交以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她梨花带雨,便用手小心扶着,说道:“有什么难处就说嘛,我们一道设法就是了。”三娘擦去眼泪,就将恩主的噩耗说了。我想起恩主平时待我不薄,也不免哽咽不已:“这是多咱的事儿?”三娘告诉我:“老毛子一进北京,他听说西佛爷已带着皇上跑了,情知不妙,少不了要受屈辱,无奈之下就携妻带子一同投了河。投河前他还给下人们备下些点心,烹了壶好茶,殊不知里面是下了药的,阖府上下几十口子,就这么送了命。”我这时候才确定,三娘与我确是一路,顿足捶胸道:“恩主何至走了这一步?”三娘道:“也非是恩主一家,凡助过拳民,反过洋人的大臣,服毒跳井的着实不少。”叹上一声,我从箱底拿出一柄天然松如意,三娘也从怀里拿出她那一柄,举凡八大王肃顺的旧人,人手一柄,以此为号。肃顺在西市口被斩之后,他的门生故吏立志铲除西太后和恭亲王,给肃顺报仇,遂组了这么个“如意党”。恩主曾是肃顺的老属下,我跟三娘也随恩主成了这个党的一员,被安插在潞河驿里,便于相机行事。

“恩主这等精明之人怎么也被拳民骗了?”我问三娘。

三娘说恩主不是被拳民骗了,而是被倒霉的端王骗了。他以为全天下的洋人就是猫在大使馆的那些个,杀了也就斩草除根了,从此再没有大鼻子在大清国作妖了;再则,恩主也想借拳民的手给西佛爷添一些腌臜。他哪想得到洋人国里还有那么多洋人呢,居然开着火轮过海寻仇来了……

我还是第一次跟三娘脸对脸同一处坐着,不拘形迹地说着话儿,心中别有一番滋味,恍若吸入新鲜的空气,心旷神怡。

“往后我们怎么办才好?”我又问。

素来我都是与书铺黄老板单独接洽,我有什么讯息报之于他,他有什么号令也交代于我。现在,黄老板溜了,恩主又死了,我一丝准备都没有,就如同个呆子被五雷轰了顶一般,六神无主。

“你是个男人,却来跟我讨主意。”三娘撅着嘴说。

我知道三娘也是没了主见。过往一切举动,悉归黄老板点拨,做起来自然不费吹灰之力,概可办到;而今,失了主心骨,三娘便现出女儿本色,骄矜之气一扫而光,不免含羞带涩起来。看来,将来拿主张的就该轮到我了,可是我又能有什么锦囊妙计?无非就两条。一是打道回府,各奔前程;二是身上捆上炸药,闯进哪个贝勒府,与之同归于尽。我对三娘说了,她说前者断不可行,因我二人都是孤零零无家可归;后者又嫌鲁莽,谁知哪个贝子曾跟肃顺不共戴天,搞错了反而不好。

“剩下的一条就是静观其变了。”我说。

三娘满肚皮的思来想去,竟也没想出一条生路。

“既如此,也只好这样了。”她说。

“你说黄老板会往何处去呢?我就是猜不透,怕不是他贪了恩主的银子,找个地方抽大烟去了吧?我听说,他好喜这一口,几天不抽,就猝染中风一般,昏头涨脑……”

“他必定是另攀高枝了,你知道不,他早就是恭王府的差人呢。”

“我最恨这路‘有奶便是娘’的货色。”我说。

三娘说她也是,说着,她腮儿半边早已现出一朵红云。此时间,我俩像是一对没娘的孩儿,唯有相依为命。只是突然无所作为,再不用日里夜里监视着这个那个,管他少的壮的丑的俏的,只晓得吃饱了不饿即可了,我们心下都是空荡荡的,反而苦味。我还好,尚能耐得住性子,三娘却烦得坐不住站不住;我拿四样长命果哄她,也哄她不乐。你道哪儿四样长命果?就是榛子、榧子、松子与核桃。为何唤它叫长命果呢?只因为别的果子都是肉儿在外核儿在内,唯独这四样却藏在壳里,吹也吹不干,淋也淋不烂。

“道人通常都用它来当口粮,道姑,不信请尝尝。”

“休得胡说,谁是道姑呀?”

“不是道姑,如何镇日沉着个脸,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儿,喜乐也不形诸辞色,笑都不笑上一下。”

三娘道:“我愿意,我就愿意。”我拿她毫没办法,也只好付之一笑。

我想过:于她,我又算个什么?顶多是个朋友。五伦中,朋友不过位在末尾,为首的是夫妇,其次又是父子、君臣、兄弟。朋友只能相互砥砺,杯酒往来,操心太多了,反则生厌。好在三娘并不放肆,只跟我一个闲来雌黄,还无伤大雅。抽空儿,她至多跑到庵里去找找静怡师父……

哪知道到庵堂去她也能惹出事来,一天,三娘竟跟静怡师父闹将起来,非要剥人家的袍子不可。回来,她仍是气哼哼的余怒未消。我劝她:“静怡一个出家之人,你招她则甚?”三娘道:“她不配穿那身佛家衣衫。”原来,她去庵里时,见大门紧闭,敲开来,只瞅见个男人的背影一闪而过。三娘问她那是何人,姓甚名谁;静怡师父只是支支吾吾,不肯直言。三娘疑她不守佛门戒律,所以才发生了上面的事。我说:“一人一面,各尽其心便了。”三娘跺了跺脚道:“她越礼也管不得吗?跟你说也无益,算了,不理你了。”言罢,径自走了。

我又赶紧追上去,说:“静怡灵心睿智,怎会做出什么龌龊勾当来?”

三娘道:“我是亲眼所见,还会错吗?”

我说:“还是问个清楚,以免得误会一场。”

三娘怪我不偏向着她,愤而离去,让我忐忑半天。转过天,她又没事人儿了,再不念叨静怡师父的不是了。我道她是记性儿差,已将不悦抛于脑后,便逗她:“还去不去庵里了?”她说:“已去过了。”我盘问她们俩和好了没,好久,三娘才将经过说知给我听。静怡跟她说道:“我是一个苦命人儿,身负深仇大恨,又遁入空门,怎便去男欢女爱?”三娘问及到那个男人,静怡又道:“与他往来,另有机关就是了。”三娘听罢,顿觉释然,遂起身搂住静怡道:“那么说,是我冤枉你了?”静怡流着泪说:“你不怪我对朋友不剖肝露胆便好了。”三娘赶紧说:“不怪,不怪你。”静怡哽咽了:“有你这句话,我纵然在九泉之下,也对你是感激不尽。”这么一来,倒把来兴师问罪的三娘说得潸然了。

“她没说她另有什么机关吗?”我问。

“她没说自有没说的道理,刨根问底,岂不跟村姑一样了?”

见她这么说,我也没摆布了。

三娘脑筋转得极快,很快又想到别处去了。

“听说知府生了个儿子。”

“他生儿子又有什么稀罕,他年年都生儿子,于今已有九个儿子了。”

“晚晌,瞅瞅去吧……”

我指着她的鼻子说:“你真是旧习不改。”

以往,赶上官宦人家喜日,我跟三娘都潜身在暗处,偷眼望着贺喜来的轿子上的灯笼,那上面都注有轿子主人的官衔,一一记下。自然,记也只记八人抬的大轿,六人或四人抬的轿子便省去这道麻烦,至于骑马的更睬也不睬他。

“我们现在再去留意这些,将来报给谁呢?”我问三娘。

三娘哑然了,踌躇间,忽闻门外一片嘈杂,我俩慌慌张张地飞奔出去,原来是一群衙役来馆驿办差。

“各位各位。”我拦住他们。

衙役推开我:“例行公事,不要妨碍。”

他们把假山团团围住,像篦头发一般地篦了一遍。

我暗示三娘快去招呼林驿丞,三娘点点头,急急而去。

不大的工夫,林驿丞携一伙子人闻讯赶来,忙着候问;几位衙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驿丞,他们是不是拿了我们的什么把柄?”我问。

“这群狗奴才,殊为可恨。”王品说。

驿丞叮咛我们几个:“你们都给我小心着点,不知谁又到衙门嚼舌头去了,打算摆布我们一遭。”

林驿丞将三娘支走,我们几个又商议了一阵,终不知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闷闷各自回房。刚迈过门口,脚下一绊,竟跌了个狗吃屎。三娘从角落匆匆跑出,笑将起来:“都说你的眼神儿好,怎这么不济事?”细一看,原来她在门口给我拴了个绊马索,摔得我昏天黑地,遍身疼痛。我顿足恨道:“你老大一个闺女家,怎跟孩子一样淘气!”三娘却道:“不淘气,你叫我去什么?看你这么不识逗,不如我此时走了罢。”见她要溜,我一把薅住我这个相思债主:“惹了祸,想一走了之,哪有这么便宜?”她假意叫喊起来:“救命,救命啊。”我怕真的招来闲人,赶紧撒手,三娘趁机跑走了。我冲着她的背影嚷嚷道:“我腰闪了,你要给我疗伤。”三娘说:“好啊,你等着吧。”见她娇滴滴的身子一扭一扭,说不尽的柔媚,让我爱煞。我往床上和衣睡倒,忽有轻轻移步声传来,遂起身坐起。以为三娘于心不忍,去而复归,便假寐,眯缝着眼睛偷窥,未想进来的却是个老妇。老也罢了,还满脸的麻子;有麻子也就罢了,还两腮横丝肉。我问找我有什么事,老妇说:“是石榴小姐着我看顾你,顺便煎一服跌打药伺候你服下。”我知道这妇人是驿馆中最泼的雌老虎,惹不得,忙赔着笑脸送她出去,告诉她我无大碍,叫她只管歇息。

稍晚,三娘声称来我处问安,问我服了雌老虎的药病是不是渐渐好了。我见她一脸阴险不过的笑,气不打一处来,脸冲着墙壁,故意不理她。待她凑到跟前,只一拽,便将她拽到了我的怀里,再想跑她是跑不掉了。

“你好大胆,速速放了我。”三娘半嗔半喜道。

“你却不要着恼,都怪你才刚耍笑我。”

“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现在服软也是迟了。”

“快快松手,倘下人撞见,我的名节就毁了。”

“你又未嫁,我亦未娶,怕他什么。”

我怎舍得再撒手,抱上她,竟如同抱上水中月镜中花一般,心肝宝贝个不停。三娘唬我道:“再不放我,告你到堂上,让你知道堂规威严,审了你,还要解京究处。”我说:“我不怕。”三娘又说:“那便再叫两班衙役将你扯翻在地,行杖五十大板,管教你皮开肉绽,屁股不敢着凳。”我仍说:“不怕。”三娘接着说:“打完,把你的腿拿夹棍夹起来,夹上三个时辰,方才解去,从此你走道就成铁拐李了。”我还说:“不怕。”三娘叹了一口气说:“只好把你绑到菜市口,开刀问斩了。”我捏住她的鼻子道:“你何至如此歹毒,怎不知垂怜我一些个?”三娘撅着嘴说:“谁让你招我来着。”俗一句、雅一句地逗了一会儿嘴,我二人情意倍加笃厚了些;三娘对我的姿态也开始微有不同,显得亲昵了许多。即便是调笑得过分,她也说上一句“你也太露色相了”,或用小脚在桌下蹴我一蹴,但给我的脸还是好脸。久了,馆驿上下俱已看出了名堂,都跟三娘凑趣:“哪有女孩家养老闺中的,有恰当的人儿,就嫁了吧。”三娘装相道:“你们可有出息的汉子引给我吗?”人家说:“那还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张目便是一个。”三娘不言声了,慌将头儿低下,摆弄起她那兰花般的手指尖来。

光阴韶过,不觉春去了,夏来了,脱了夹,着了单。一日,三娘从静怡师父那里回来,吃吃不住地笑。问她笑什么,先是不说,只拿眼光瞥我一瞥,我魂魄险些被摄去大半。我说:“有什么喜事,只管说来,让我也高兴高兴。”三娘掩着口儿说:“静怡姐姐催我嫁呢,她是怕我没人讨。”我赶紧擎了三娘的臂膊,忙不迭地说:“我讨,我愿意讨。”三娘甩去我的手,理了理她的衣裳,不冷不热地说:“你愿意讨,我还没想嫁呢。”我面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忍不住将一番心意给她说了;她只抿着嘴儿,眼角眉梢也带着些春意,想是已有了三分的欢喜。待我说完,三娘睨我一眼,寒霜一般地嘟噜着脸说:“光是见你卖嘴儿,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的心意天地可鉴。”我急急地说。

三娘道一句“我却不信”,便花枝震颤一般地跑走了,剩下我在一旁愣怔良久,不晓得她是愿还是不愿。接下来的几天里,三娘见我总是带搭不理的,莫非她无意于我?我怪自己横生事端,原本还可以做个朋友,现在倒好,一莽撞,简直成陌路人了。三娘也是,气量何必如此狭小,不喜欢我,明说就是了。天天都能见到三娘,却又说不上一句话,惹得我熬禁不得。无奈间我突然想出一招来,权且再试她一试吧,干脆寻个当中人去向三娘提亲。那么谁去最为适宜呢?这时候,我想到了林驿丞。

林驿丞一来是个驿丞,好歹是个官儿,二来最年长,所以找他还是有些道理的。你说怪是不怪,平时不想见他,他偏偏就在跟前晃来晃去;而今要派他的用场了,倒哪里都寻他不见了。

我问李耳,他说不知道;再问王品,仍是不知道。

到签押房里去打听,差役也都摇头,说好几天没见到林驿丞了。大伙儿都觉得奇怪,四下寻找,通州城的青楼红院遍访一遭,也不见踪影;着人去林驿丞家打问,他家里也正在着急。我突发一种不祥的预感——

莫非是出事了?

我知道驿馆里的这些人都有各自的眼线,遂求大伙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神通广大的莫过于李耳了,他很快就打听到,林驿丞被县衙关进了大牢,理由是有人状告他杀人行凶。驿馆中人闻听此讯,都唬得面无人色。再多方查询,才知告他杀的正是信洋教的泼皮曹七。李耳头一个站出来说:“驿丞冤枉。”其余各人也都说不大可能,那几日驿丞天天在馆驿中忙碌,哪里腾得出手来?这个人人均可作证。那么是谁刻意诬陷林驿丞呢?几个人左猜右猜也猜不出所以然来。三娘道:“猜不着就不要再猜,设法救出林驿丞最要紧。”大伙儿都说有理。于是,兵分两路,一路是我跟李耳,带一份大礼去县衙走一趟,打通关节;另一路是王品,他去知府府邸,搬弄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求知府出来说个话儿。三娘则备下些好酒好菜,前去探监,捎带上散碎银子,打点打点狱卒,切莫让林驿丞吃苦。到这时候,林驿丞的好,众人一一记起,都情愿帮衬他一把。我跟李耳到了知县后衙,两下都十分客气。知县是个知书的人,凡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不通晓,诗词歌赋也都来得,只是一眼大、一眼小,又有点翻鼻孔,相貌丑陋,才以六根不全为由不得重用。大清国因眼不秀、眉不清、口齿不伶俐而不得拔擢的,并非知县一个,多了去啦。

一番寒暄过后,我们将来意禀明,并呈上驿馆联名保书。知县言道:“我对林驿丞犯案一事也颇多疑惑,只是有人状告,本县不得不查。”我问:“何人所告。”知县道:“是一封匿名的状子,说得有来道去,不由人不信。”

知县推东说西,最后我和李耳还是空手而归,礼物原封未动又都捎了回来。进了驿馆,人们都凑过来打问结果,我俩也不做声。三娘回来,叙说林驿丞瘦了不少,好在不曾动刑;众人心里才畅快一些,只干巴巴等着王品的消息,是喜是忧尚不可知。偏偏王品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让人等得心焦,大伙儿便喝酒抽烟,聊解心宽。二鼓将尽,李耳站起来说:“回来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响。”我也手搭凉篷,往黑影里瞅瞅,不是又是谁?不待他张嘴,只见他一脸的喜兴,便知有了进展。王品说:“先给我一杯酒,略待一待,再问我如何?”大伙儿只好随他。他关子卖够了,才说:“我到知府那将来由一说,你们猜知府说什么?知府把桌子一拍说,杀得好,洋人叫我们赔那么多银子,都是这帮洋奴才害的。四万万百姓一人摊好几两银子,家家少买多少黄澄澄的小米呀。我再三申明,林驿丞是无辜的,他没有杀人。知府又说,那就是他的不是了,曹七那等该杀的人凭什么不杀?”三娘烦了:“你就别再东拉西扯了,拣要紧的说吧。”王品道:“没什么可说的了,知府说明日便去找知县,着他放了林驿丞;以后若再有谁告杀曹七的人,不仅不许捉拿,还该奖赏他。”大伙儿俱喜得心中缭绕,都说:“这下好,可以睡个安生觉了。”大家议定明日清早我与李耳去大牢接林驿丞回来,其他各人拾掇拾掇,把驿馆内外打扫干净。我发觉三娘总偷眼瞧我,及我再瞅她时,她又装作看别处,不与我对眼。她俏,却又常是素面朝天,不似一般女子,粉不够她擦的,花不够她带的,我最待见的恰是她这一处。

正值酷暑,只见林驿丞打着赤膊,横着膀儿就出来了,彼此乘轿而归。道上,林驿丞撩轿帘问我俩:“你们知道县太爷如何这么恨我吗?”我俩不知。林驿丞道:“他说我一个连乡试都不曾会过的粗人,居然与他同朝为官,还他娘的官居九品,实在是叫他气不过。”我们就都笑了。

下了轿,林驿丞一头往驿馆里走,一头说:“你们猜我怎生抵对他的?”这时候,驿馆同仁都整衣冠出来迎接,还有人放起鞭炮,去去晦气。我让林驿丞快去洗洗,一身的汗湿,林驿丞摆手道:“不急不急。”又与众人谈笑了一阵子。消停下来,我催他:“你刚头的话还未讲完呢。”林驿丞一拍脑门儿:“对,我记起了,那县太爷寻我麻烦,一心要给我点子颜色瞧瞧。我便说他,我总算知道你为何生得这般丑陋了,因你脏心烂肺。将那县太爷气得跌脚骂道,我非宰了你不可。我说,你敢不顾法度,你就尽管宰。他脸上羞得红一阵儿热一阵儿,无处发泄。”大伙儿都说解气。李耳问林驿丞道:“你倒是得罪谁了,竟诬告于你?”林驿丞道:“那便难说了,日日迎来送往,天天言来语去,得罪人自是难免。管他,先不去想这些个,喝两杯当紧。”

他可以不想,我们却不能不想。若是外来人还则罢了,要是内鬼,镇日里在一处煎茶暖酒,兄长小弟叫着,防也不胜防,倒是最为可怕。我趁此光景,将这些话都说给三娘听了,三娘也搜肠刮肚猜了半晌,猜猜究竟是谁将驿馆百十口子人都困在了鼓里。我劝慰她道:“不过你也不用怕,有我呢。”三娘却翻翻眼皮:“有你管什么用,拳脚功夫还不及我呢。”一句话,说得上不来下不去,哑口无言。三娘也觉得太鲁了些,又软语道:“我不过是跟你淘情插趣,你莫往心里去。”我嘴上说不碍不碍,心下还是十分着恼,只是一身的功夫确实比她差,逞强也逞不过她。三娘晃晃我的胳膊:“我说过我错了,你就笑一笑嘛。”话里话外,有个将功折罪的意思。我只好笑上一笑,也免得她说我心眼小,三娘却又怪我笑得比哭还难看。眉一来,眼一去,我心下不禁飘飘然起来,正欲将她揽入怀中,如此如此这般才好,偏巧有人往我房内张望。我出去问:“有什么事儿?”他们说:“石榴小姐可在你这?静怡师父前来找她呢。”早不来,晚不来,恰在干柴烈火时才来,好没眼眉。

原想一日不成,还有二日,没想到第二日,花几个大子儿,招呼寻常给女子簪妆的插戴婆子为我重新编了辫子,出得门来,却见挤挤插插一院子人。我问林驿丞这是怎么回事?他说:“都是受灾地方的官员,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的都有。”我问:“为何都聚在我处?”林驿丞哼了一声:“老佛爷嫌他们堆在北京忒乱,又怕叫洋人看了笑话,就都支到这里来了。”我们只好里外忙碌,暂时安置他们。有的地方官还争多道少,想必是在地方上霸道惯了。受灾的地方也有不同,有的是旱,有的是涝。旱了还好,带上金银细软就能上路了,占不了多少地方;涝的地方麻烦就大了,不光携箱笼包袱,还得驮着大小瓦罐,里边装着先人的骨殖——原来他们的祖坟也被洪水冲坍了,只好带上一起逃难。你看吧,一家老小腮边的眼泪,仿佛断线的珠子一般,颗颗滴将下来,总是不停,叫人淹心。林驿丞说:“为官的尚且如此,百姓还不定多凄惶呢。”我说:“少不了又多些个饿死鬼。”不少拖女儿的嫌累赘,就地寻找人家,哪还管什么门第高低,年纪大小,只要谁肯接纳就感激不尽了。十三四岁的黄花闺女配个五十上下的壮年汉子已是便宜,二十许的女儿就只能嫁六旬老翁了,且还是为妾,若能做个填房都是上上配。林驿丞说:“我见有位小姐,年少美丽,与你正相当,要不要我来做个媒人?”我赶紧推辞:“不必不必。”林驿丞说:“你总不能孤单一辈子吧?”我附耳道:“驿丞,我正有求于你。”林驿丞见我这么郑重,也正经起来:“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只管说来。”我说:“馆驿中有一人我对她有些意思,只是缺个人捅破那层窗纸。”林驿丞恍然:“哦,你原来有这么一段机缘,不会是三娘吧?”我说:“正是她。”林驿丞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不过要你在酒肆请我酌上几杯。”

三娘说:

静怡师父这次来,显出十二分的沮丧,进门就对我说:“石榴姑娘,沽一壶酒来,浇浇胸中块垒。”我笑道:“你却忘了,姐姐可是个出家人呀。”静怡师父说:“你代我饮,我瞅着,也是一个样儿。”不知怎的,见她的这副颓态,仿佛一点魂灵被谁收了去的样子;隐隐的,总觉得与我们驿馆有些什么瓜葛。我小心地问道:“姐姐,敢不是动了一丝春心,打算还俗了吧?”静怡师父扯了扯我的腮:“小油嘴,该打。”

当院里逃难的官员和家眷窜来窜去,乱成一锅粥。静怡师父透过窗户看林驿丞忙得陀螺一般,便十分懊丧道:“他倒像个烧香拜佛的,随你恁么个人见了,也要拿他当个善人。”我毕竟阅人少矣,终是解不开她的心事,以至她走了很久,我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逃难的人当中少不得一些太太小姐,林驿丞都派给了我,叫我照看。后院墙高数仞,又有铁将军把门,将女眷们安置在此,最稳妥不过。这伙子人也真是怪,旱了她不去打井,涝了她又不去浚河,只一味地在后堂念佛,一个月倒有二十九日跟释迦做伴,累我一趟又一趟往香铺跑。到晚间,闭上门,她们就拿出秤来,称银子,一一称过,再用油纸包了藏箱底去。听说,受灾的地方孩子都被吃光了,她们却囤金积银,让人气得慌,渐渐的我的一片热心也就凉了。偶尔一回,我跟林驿丞无意说起,林驿丞说:“想不到她们这么有钱,还要来讨赈灾银子,以肥一己,好没心肝。”他让我将那些黑钱账目做了笔录交与他,不几日,朝廷就下了旨意,赈灾银子国库出一半,另一半则由受灾地方的地方官捐纳,并将某某要捐多少都详细列出,与他们贪得的数目一文不多一文不少。一时鸡飞狗跳,哭天喊地,闹着嚷嚷没法活了。我跟林驿丞不禁偷偷笑:活该,谁叫你们把孔方兄(钱)看得天大地大来着。这时候,旱的地方也下雨了,涝的地方水也退了,逃难的官员纷纷返乡,驿馆终于空闲下来了。

林驿丞只说总算可以静上一静了,偏巧前院突然嚷嚷起来,跑出去一瞅,原来是李耳跟王品吵吵。他俩平日打得火热,怎会翻起脸来,千军万马地杀将成一团?听了一会子才听明白,俩人闲谈,谈及到法国人怎么抢了我们的越南,日本人又如何占了我们的朝鲜,这两处原都是大清的属国,年年上贡,一夜之间,竟变戏法一般的尽都失了。李耳说全怪老佛爷昏庸,王品却说是光绪帝的错,一来二去,越说越戗,结果就撕破了脸儿。我瞅他俩争得没甚道理,便插言道:“好一笔糊涂账,难为你们算了这么半天。要我说,紫禁城这一老一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对儿祸害。”李耳跟王品又结帮都冲着我来了,林驿丞八成是看着不公,站出来替我两肋插刀,恨恨地说:“何止是这一老一小,就是那班王公贵族也俱是败家子,猪狗不如,都该一刀一刀打杀了他们。”李耳和王品见林驿丞动了真气,只好不言语,立了半晌,各自回房去。我也是头一回瞧见林驿丞发脾气,脸红脖子粗,怪吓人的,留不是,不留也不是。林驿丞转身对我说:“你先歇一歇,待会儿我还有话与你说。”我如同获得开释一般,只是不知他能找我有什么话说,言语真是蹊跷。耽误了小一会儿,林驿丞着人唤我,先说些闲话,而后林驿丞说:“我想给你提个媒如何?”唯恐他荐一个什么阿猫阿狗给我,我假意变脸道:“人家还不想嫁呢。”林驿丞说:“可是有人却想娶呀。”我说:“管我什么事。”林驿丞抖搂抖搂说:“看来,我要亏负我的张目兄弟了,好,不说了。”他站起来就走,这么一说,倒叫我的心突突跳将起来:“驿丞,你先住一住步。”林驿丞问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我低低地说道:“你又没说是哪个,怎么能怪我!”林驿丞笑了:“你且在此稍等片刻,我将张目给你找来。你们俩作个揖,回个福,我便交差。”我去拦他,却没拦住,只是红着脸儿,不敢再做声。这个倒霉的张目,他要托林驿丞来提媒,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

张目进来,我一句话没说,掉头便走。一个是我怪他早不跟我通个气,叫我措手不及;另一个则是这里忒碍眼,人来人往,这个瞅一眼,那个探个头,瞒天瞒不过地。

亏得张目还不算太蠢,我头里走,他在后边跟着。我觉得他十分好笑,尾随我身后,样儿跟屁虫一般。到了院门口,我闪身进去,转过来就要闭门,张目早一脚踏进来。我说:“我困倦了,先要睡了。”张目也不理会,只管往里闯;推又推不脱,只好撇了他,径直进了房,将灯点燃。张目耷拉着脑袋,手脚没处撂;我背地里暗笑,叫他在条凳上坐了。他仍是皱着个眉头不吭一声,我说:“不让你进屋,你偏往里闯,进来却又没个话……”他说:“我求驿丞做媒人,想是已都跟你说了。”我毕竟是个女孩家,谈起婚论起嫁,不免如在云雾之中,昏昏沉沉:“他没跟我说什么,或许说了什么我却没听见。”张目说:“再早我也不敢轻言这些个,只因为黄老板一走,你我的差使也都冷落了,不妨我俩结个夫妻相依为命,做个伴。”我说:“万一黄老板回来怎处?”张目说:“黄老板回来又有何用,他还不一样听凭恩主调派?而恩主也早已升天……”想起恩主来,我不觉扑簌簌地坠下泪来,往日的英雄豪气皆化作儿女柔情。张目慌了,忙说道:“你若不愿,只当我什么都没说就是了。”言罢,起身要走。我赶紧说:“谁说我不愿来着?我说了吗,我说了吗?”满面晦气的张目顿时云开雾散:“你真的愿嫁我吗?”我点一点头。张目跳将过来抱起我,转了一遭又一遭,吓得我竟手脚酥软动弹不得,就是一身的武艺也施展不出了。他将我放下,我还半晌站立不住,说了一句:“改日你着人择个吉日吧”,就跌坐下。张目应了一声,又来拽我的手:“我回去马上查历书。”我告诉他:“不可,黑晌读历书要犯墓库运的,还是明天白日吧。”

张目戳在那里,只管笑。

“天晚了,也该歇息了。”我说。

“不急,你我二人再说会子话儿。”他的样儿,是要温存亲热一番。

“猴急什么,早晚还不都是你的……”我劝他。

“这是你想差了,我只是跟你叙谈叙谈,岂敢有所冒渎。相处这么久,你还不知我的为人吗?”

“我太知道男人的为人了。当然,你却是不同。”

“好啊,你骂我不是男人。”

果然他露出急色儿本色来,不曾饮酒,却已有七八分醉意。他张开臂膊要过来搂我,我躲来躲去,他又搂我不着,急得他没奈何,就苦苦哀求说:“行行好吧。让我只搂上一搂,以表仰慕之情,绝无非分之想。”

我笑道:“你要搂上一搂就已经是非分之想兼轻薄之举了。”不提防,我还是叫他亲上了一下,虽鸡啄碎米一般,但还是让我觉得热炭烫了似的,烧红了整张脸儿。

我使劲将他逐出门去,劝他请回,有话明日再谈。他仍缠扰:“敢你是怕我做不成君子,把持不住自己吗?”

我说:“不,我怕把持不住我自己。”

天刚亮,我便跑到庵里,恨不得跟静怡痛饮快谈一番。终是心上放不下,向她来讨个主意,谁叫她比我大来着?

“且请少坐,奉过茶,再收拾素斋用了,有话待说。其实,你不说也无妨,我早已知道你要说什么了。”静怡道。

“我不曾开言,你怎会知道?”

“还用再说吗?你脸上都写着了。”

我们在小庵花园的亭子上坐了。

“时值乱世,一己斗不过运命,逃避也未必不是一种选择,还不至委屈了你宛如仙子似的小模样儿。”

我不知她的意思,又不好轻问:“姐姐难道真甘心一世就这样扫径焚香,不作他想,岂不可惜了?”

“我只活在过去。”

静怡攥着我的手儿:“一个女孩家,遇一知己,终身有靠,也该知足了。切莫再想那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余复有沧海,便能乐在其中了。”她的手好凉,冰镇过一般,倒把我喜动的眉梢也寒了下来。“姐姐的心太苦了。”我说。静怡替我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姐姐活在过去,妹妹只管活在将来,两下并在一处,恰是个圆满。”坐不多时,山门一响,走进一个人来。一看,不光静怡一惊,就是我也仿佛当心一拳,一时没了摆布。原来来的竟是王品,见他熟门熟路,显见是常来常往。想起那日里在庵里见到的男人身影,不是他又是谁?王品见了我,比我还慌张,忙说他是来拈香的;静怡也跟我再三掩饰,说这说那,神色又很忙乱。一时,几下都很是尴尬,连话都说不出,冷了半天的场。我也没了再说什么的趣味,随便敷衍了两句,便匆匆离去。静怡还追在后边说:“改日姐姐有一份礼物要送与你。”

我一溜烟地跑了,到驿馆,见张目早等在门口,心才定了。问他择出日子来了没有,他顿足道:“你还问,我真是命苦。”我说:“娶了我,你还闹命苦?”张目道:“我查过历书了,今日不吉,明日也不吉,要待后天方可,竟需那么久!你想,我怎能熬得过去?”我见他急扯白脸的架势,不禁笑了,戳他一指头:“瞧你那点子出息。”我二人正合计合婚的事儿,呼啦啦,只见林驿丞他们一群人一齐拥入。林驿丞说新房业已收拾停当,李耳也说花轿、执事都备好了,厨下的那些七姑八姨更是以娘家人自居,给我谋划嫁妆。到了这个地步,你说还容你自家做主吗?只好跟一对木偶人一个样儿由他们摆布,众人怎么拨,我俩就怎么转。一时间,忙得不能拾闲,光衣裳试了一身又一身,到大婚那日也没定准。一伙子人给你出谋划策,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愈发让我拿不下主意。林驿丞还说祝氏也想过来帮忙,怎奈她一个寡妇身份,不尴不尬,又怕冲了喜庆气氛,故而只好躲了。不过,她还是帮我俩合了八字,怎么这么巧,居然合了一个上上配,我谢了又谢她。

都说是天作之合,驿馆挂上了大红帐子,个个一脸的欢喜。可是,成亲的头天夜里,我还是号啕痛哭了一场。忆起仙逝的爹,忆起仙逝的娘,委屈得像三岁小孩一样,倒在七姑八姨的怀里哭个死去活来。林驿丞本是来劝的,见我泪如雨下,鼻子先酸了,揉着眼睛就退了,他说他受不了这个。一屋子的妇人简直哭成一团,八成是各自想起了各自的苦楚吧。李耳开门送礼包来,竟吓了一跳:“这里果真是在办喜事吗?”叫妇人七手八脚踢打出门去。

好日子这天,我搭上红盖头,被抬进新房里,拜了堂。两班鼓乐吹得山响,震得我头晕眼花;妇人婆子们还要立这规矩那规矩,可劲儿折腾我。今日非比寻常,我也不敢张狂,只得忍气吞声。林驿丞一班人倒没为难我,也没在酒上勉强张目。静怡自然也来了,仍旧是一身缟衣素裙,却很抢眼,只缘人多,也未来得及多说话。

乱了一场,房中人逐渐散去。张目猴急,盖头都顾不得给我挑,就抱我到榻上,让我掐得他直叫痛。这时候,窗外有人嘻嘻笑:“娘子还未叫痛,汉子倒痛起来了,有趣儿有趣儿。”知道李耳、王品他们在听房,我不再言声,结果叫张目把便宜占去。任他风雨大作,我只咬着被角忍着,怕传出去什么闹笑话。次早起来,梳洗完毕,去祠堂烧了香。妇人们嘱咐我,做人家媳妇就当气度端凝,不可露出轻浮模样。有话不能讲,憋得难受,真是一种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张目还问:“你怎么变得没话了?”我说:“我想心事呢。”张目又忙问:“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我说:“我想搬出去住,这里人多眼杂,多有不便。”张目一惊:“你是说咱二人离开驿馆?”我说:“是啊,而今你我都无牵无挂,理当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张目面有难色:“你瞅瞅我,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挑担,出去能做什么营生啊?”我说:“你做不来,不是还有我吗?缝补浆洗总能养你。”张目不爱听了,再问他什么,他都是嘟着脸一言不发,真是急病遇见了慢郎中,活活能把你急煞!

我的急性儿上来了,跺着脚道:“你倒是说个话,又没哑。”张目的拗劲也上来了,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吭气。瞅他傲骨天生的样儿,我又暗暗地怜他恋他起来,遂软语道:“求求你了,就赏奴家一句话吧。”调儿直倒牙。

张目居然就买这个账,敢情是个顺毛驴。他说:“实在说,我是舍不得离开驿馆,更舍不得离开驿馆里的这一帮兄弟,我到了也要知道他们究竟都是谁写下的伏笔。不然我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甜。”张目这番念想,我何尝没有过?稀里糊涂就这么走了,也确实是不甘心。这么一寻思,我也就依了他,踏踏实实地在驿馆里安顿下来,不闹着搬了。

驿馆上下自那日对我的称呼也都变了。石榴小姐断断是没人叫了,或唤作嫂夫人,或唤作弟妹。

开始还不习惯,总觉得刺耳;月余光景,哪个妇人婆子要是一时说走了嘴,再叫我石榴小姐,我竟不知她叫谁,不予作答。

一日,我跟张目闲话,说起这个话题来。我道:“我做你的媳妇,已渐渐惯了。”他却问我:“一个媳妇,除了女红针线,煮菜烹茶,还当会做什么?”

我被他一问竟问愣了,只好摇头说不知。

“你再想想!”张目秋水似的眼光在我脸上溜过来溜过去,“孟老夫子曰,不孝有三……”

我才晓得他指的是什么,脸先红了。

我自家的心性还跟孩儿一般,若再生个孩儿,实不知该如何应付,便央求他道:“我相公是个有道明君,再缓上一缓吧。”张目嘴上说可以可以,心里其实求子心切,云雨绸缪时的情境大有不同,比平日勤奋了许多。还有那些讨厌的妇人婆子更是多事,见了我,总要问我有喜了没;多手的干脆过来摸我肚腹,把我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那些妇人婆子仍是不依不饶,追在屁股后边说:“快早生贵子,也免得他老张家乏嗣之虞。”嫌他们太絮叨,我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拾掇拾掇屋,伺候伺候花,之后便温好酒,等着我家相公回来。

静怡那里也不常走动了,自打在她那撞见王品,我就恼她了。静怡再跟我解释什么,我也不听了,因为我知道我耳根子软,很容易被说动。成亲那天,她送我的一对金钗、一双银簪,我原封未动,搁在一边。日子过得还算舒心。一日,张目突然慌里慌张地跑进门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他又急着跟我做那个营生,见天色已晚,便说:“且吃几盅酒,赶紧睡吧。”张目却说:“我刚见静怡师父进了后院,眨眼之间,就消失了。月色清朗,我明明瞅到她爬上假山,可是找了好几遭,就是找不到她。”我转了转眼珠,说了一句:“你难道不知假山中藏有一条密道,一直通向外边。”张目说:“我怎不知道?”我说:“你笨呗。”我越发觉得静怡这个出家人不简单,既娇艳如花,又义胆刚肠,她居然能找到那么隐秘的一条密道!我原来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知道密道之所在呢。张目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仿佛初次相见一般:“你究竟有多少秘密瞒着我?”他问道,一种兴师问罪的口吻。

“那这样吧,你提上灯笼,我带你去密道走一趟。不过,你要在头里走,我怕。”我这么一说,张目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妇人婆子们告诉过我,为人妻妾,若想要和睦,第一当紧的就是善于藏拙。他胆小,你要装作比他还胆小;他愚笨,你也要装作比他更愚笨,否则你总显能耐,非锵锵起来不可。眼下,虽是我带路,却偏偏挽着他的胳膊,走在他身后边,且战战兢兢;他的胸脯顿时便腆得老高,多了些英雄气概。

“这是什么年头挖掘的密道?”他问我。

“我也不清楚,怕是前朝的吧。”

“怎么找不见静怡师父了?”

“恐怕从洞口出去了。”

“你是如何发现这么个神秘所在的?”

一路甚是惊惧,张目不住地找些闲话来说,也是掩饰懦弱的意思。我便将其中缘故及无意发现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张目说:“这般隐秘,我都不知道,她静怡师父又是怎么找到的?”我只说:“她是用心了。”密道里压根没有人迹,料想静怡早已走脱了。我俩就举着灯笼,四下勘察一番,瞧见一面墙壁竟是活动的,推一推,却是一间石室,堆着一地的尸骨。从衣冠上看,不是失踪很久的文良老爷又是哪个?我们赶快退出,唯恐人家身上的虱子,撂到我们的头上来瘙痒。只道这是静怡做的手脚,日后更跟她来往稀少,就是她来访,也都是想法子搪塞,不与深交。至于王品,念在他是个读书的,不免给孔夫子一点面子,也不跟他说破什么,只做表面文章,面和心则不和。好在有张目终日为伴,他对我是不胜爱惜,心满意足,朝廷不朝廷早抛在脑后。我夫妻二人陷温柔乡难以自拔,虽朝夕追欢,犹嫌不够,唯恨相遇太晚。婚后的几月间,我一味胡吃闷睡,不用走脑子,也不用练功夫,竟一下子胖了许多。对着菱花我不禁伤感,张目倒会奉承:“娘子此时与杨贵妃一比,更美十倍,施脂太赤,着粉太白。”我被他逗乐了:“躲一边去。”轰他,他也不走,非坐在镜台旁看我匀面,还指点我怎么描眉,怎么打鬓。我知道说嘴儿的郎中没好药,他没安着好心,就操起棒槌:“你的爪子再摸来摸去,我棒断你的狗腿。”他咯咯笑着溜了。

镇日我只一门心思居家过日子,张目回来,他说什么国事我也都不往心里头去,给他个耳朵就是了。那天,他又说起光绪帝为何不生养的事,都传他在上书房跟翁同龢师傅读书时,有太监奉上茶来,一老一少喝下去顿觉沁脾透骨,后来师徒二人就成了天阉。我问他:“茶里别是下了药了吧?”他说:“八成是。”我又问:“那么是谁下的药呢?”他说:“至今也是一桩疑案。”我说:“这不是糊涂倒账吗!”

驿馆里头没有一天不在阴谋策划着什么阴谋,最忙碌的有两班人马:一班是老妈班,一班是孩儿班。老妈班以徐桐、李鸿藻为首,因都是老妖婆的亲信,也称后党;孩儿班的领袖则是翁同龢、潘祖荫,因支持光绪,所以叫帝党。我原来也跟他们一样,白天后脑勺都长着眼睛,睡觉也支棱着耳朵,只不过我不属于这两派,我反的是当朝。现在,我只顾跟张目琴瑟燕好、儿女情长,也不跟谁为敌;他们见我们也都嘻嘻哈哈、逗笑打趣,毫无芥蒂。我心静了,睡觉从没这么踏实过,不胖不长肉才怪。张目有时候心有不甘,对我说:“我看你豪气全消,雄心不在,难道你我就这么蹉跎下去吗?”我说:“功名利禄,青史留名,倒不如粗茶淡饭来得实在。闲下来,论一论郊寒岛瘦也就是个乐子了,还想它做什么!”张目也就不说什么了。怕他闷,我还常招呼林驿丞他们过来喝个小酒猜猜拳,只是从不叫王品来。有一天,王品大概是实在绷不住了,来问我:“嫂子,我哪里得罪过你?你谁都请了,偏不请我?”我说:“你自个心里清楚。”王品说:“嫂子休得误会了我,我的德行就是到宫里教新选宫秀读《孝经》《女训》也绰绰有余。”张目也在一旁讲情,我也不便再拦他,往后再饮酒作乐,张目也免不了邀一邀他。

小桥流水,悠闲自在,偏偏惬意的时候,我病了,而且不病则已,一病竟十来日,恹恹的懒得起床。再加之恶心厌食,七颠八倒得一下子瘦了许多,小脸儿蜡黄。张目吓坏了,急火攻心,真魂出窍,只一天工夫嘴上就起满了燎泡,嚷嚷着要去给我请郎中。我想我练功这么多年,不至于就此一命呜呼,忙拦住张目,叫他切莫闹得鸡飞狗跳,尽人皆知。因怕张目过于担心,我只得硬撑着爬起来,操持着家务,绣绣花,缝缝袄。

这天,林驿丞来串门,见了就问:“我的天,你的气色咋这么憔悴?”

“就是个头疼脑热,不碍的。”

“你等着。”说话间他就走了,不一时,就领着郎中来了。

林驿丞对郎中说:“只管好生给瞅瞅,银子不会差你的。”

郎中的手往我腕上一搭,就笑了,一个劲地给我道喜。我简直让他给闹迷糊了,倒是人家林驿丞精明,拍着巴掌说:“好啊,他们老张家总算是有后了。”我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有孕了,羞得脸腾的一下子红了。郎中给我开了补气的方子,林驿丞送他出去,临走说:“告诉你家张相公,晚上要喝你家的喜酒,来个不醉不归。”不知怎的,我只想哭一场,轻轻抚着肚子,就仿佛抚着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儿,心想:往后,我的命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又有了一个待我养他长大的心肝宝贝。从不惜命的我,突然觉出性命的要紧。记得,当年恩主给我讲老妖婆凌迟处死肃顺时的情景,怎么先截了左臂,又怎么再断了他的右臂,然后依次才切去他的左腿右腿,至最后砍掉脑袋还不算,还在上面掏个窟窿,灌上桐油松香,燃起来,号称点宫灯……当下,我就向恩主表示要为八大王报仇,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现在,再想这事,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张目得了信,飞也似的跑回来,进门就要行夫妻大礼。我水汪汪地瞪他一眼,恨恨地说:“都怪你,现在天癸水也不来了,还闹得腰酸腿疼。”张目嘻嘻笑着,虚跪一跪道:“娘子辛苦,小生这厢有礼了。”我嘤嘤啜泣道:“这下总算遂你愿了。”张目殷勤地说:“你躺直溜了,我给你捶捶腿,揉揉肩。”我撅着嘴,任凭他摆布。这时候,一群妇人婆子呼啦闯进来,一把搡开张目,横眉立目地斥责道:“好你个糊涂蛋子,难道是想绝后吗?”张目一脸无辜道:“咋了?”妇人婆子们道:“只有堕胎才捻腰间,知道不!”我吓得倒吸一口冷气,替张目打着圆场:“我们年少,不知道……”妇人婆子们说:“准知道你们什么规矩全不懂,林驿丞才叫我们过来张罗。”张目感激地感叹一声:“想不到咱们的林驿丞竟会这么细心,不知怎么谢他。”我说:“晚间,多准备两坛好酒,请他们喝个一醉方休呗。”

往后,人家该要叫我谁谁他娘了。妇人一世就称呼换得勤。

自打有了孕,我就开始睡不着觉了。生女孩,怕她长得丑,将来嫁不出去;生男娃,又怕他生得笨,以后读不好书——人家读四五行,他只读一行,先生讲十句,他也悟不了一句……

张目拿着郎中给我开的方子去抓药,又叫妇人婆子们给拦了回来。张目跟她们解释说我害娃娃,要补;她们说“是药三分毒”,再伤了肚里的孩子就划不来了,而且你越娇气就越不舒坦。唉,倒显得我宠溺自己了。这伙子妇人卖嘴儿卖惯了,不是说张家扒灰,就是说李家偷汉,舌头根子底下压死人。我最怕她们到处乱说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同她们计较,也不给她们磕打牙的机会。张目再疼我,要替我做什么活计,我都不让,对他说:“妇人生个孩子,如同提篮挑担一般寻常,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张目更夸我贤良和强梁了,爱我不够;四下里去差找命书,查何时临盆八字最佳,即使将来生出的孩儿不是个英雄,也得叫他活得磊落。

下面要紧的就是给孩儿起名儿了,张目差不多把一个驿馆的人都麻烦到了,求他们帮忙献个计,献个策。

女孩无须太费脑筋,叫个花儿朵儿的就可以了,最为难的是男孩,一生的造化全在这名字里头了。

有人说叫富贵,有人说叫高升,还有人说叫顺风,李耳说:“叫顺风还不如叫方便来得方便。”

林驿丞他们几个上去便掴打他一场,李耳直叫屈,不知错在何处。王品说:“你不知方便是茅坑的别号吗?”

我的肚子眼见一天大似一天,很快就柳斗一般,身子笨得出不去门。出门也怕人笑话,幸好有妇人婆子们给搭一把手,粗活倒用不着我来猫腰了。我却凡事都尽可能不要她们帮衬,偏留给张目做。不是我为妻的不贤惠,实在是怕张目枕席上闲了,跟林驿丞他们跑出去找妓妇颠龙倒凤去。

“我是何等样儿人,别人不知,娘子还不知吗?”张目受了天大屈枉似的。

我问他:“那日你们几个饮酒时,说什么来着?”

那日,他们饮酒,林驿丞说起胡家药铺有三宗宝,都是春方。第一个叫坎离既济丹,夜御一女,可达二更不泄;第二个叫夺营拔寨丸,日御双美,直至三更;第三个叫群姬夺命散,尽能连床大战,通宵达旦,任她是铁打的琼花,也得让她死去活来。

“别当我在里屋躺着,就听不见。”我一头说,一头掐他。张目忙分辩:“都是说嘴儿,开心解闷罢了。”我仍是不解气,又拧他屁股几把,他就嚷嚷疼死了。我说:“疼死了好,喜则喜你死了绝了祸根。”张目说:“怕则怕我死了,到阴间也要告状。”两口子打趣儿的话,偏叫路过的李耳听了去。他闯进来闹我们一场,说道:“你俩口无遮拦,不怕肚里的孩儿听去么,怎这般没个正经?”我们俩也觉理亏,让他抢白一通,不敢还嘴,由他贬斥。等他走了,张目才说一句:“偏叫这头驴听见了。”竟又让听见了,返身回来又骂,吓得我们夫妻只得捂住嘴,装哑巴。

说话就十月满足,又是一番痛楚。幸而我自小能忍,痛得浑身是汗,硬是哼都没哼一声,好歹顺顺溜溜地产下一儿。收生婆子剪断脐带,往孩子屁股上掴一巴掌,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收生婆子松了一口气,将孩子抱给我;我在孩子小肚底下摸了一把,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张目听见孩子一声啼哭,隔帘就问:“是男娃还是女娃?”收生婆子抢着答道:“恭喜恭喜,先生得个令郎。”外屋的林驿丞他们早惊天动地般喧闹起来。张目要敦请高僧,做它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陆道场。林驿丞说:“这个何须兄弟张罗,我在贤侄百天时全一手操办了。”张目接过孩子去,稀罕稀罕:“天庭也够饱满,地阁也够方圆,可惜就是黑了些个。”我当即就驳了他:“黑怕什么,男人面颜不宜娇媚,否则难享天年,你懂不懂?”众人都说有理有理。自那日起,我就又添了一桩毛病,就是听不得有人说我儿子一句不是,听了,即刻就恼,少不得跟他们吵吵一顿。

“这小子哭夜。”

“那是他喜静,听见你们有可疑动静,嫌烦。”

“这小子尿炕。”

“那都怪你们没把炕烧热,凉的。”

“这小子说话晚,到现在还不会招呼个人。”

“他是贵人,懒得理你们这些凡夫俗子。”

张目一旁只是偷着笑,说:“你的儿子千好万好,就没听你说过他有什么不好。”

我说:“好便是好,我儿大才,不久必成大器。”

张目存心气我:“怎见得?”

偏这时候,一个厨下的婆子病了,要喝回龙汤方能治愈——所谓回龙汤便是童子早晨起来的第一泡尿。我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病症,给了她,于我儿不利,少不得前后左右问个通透;张目嫌絮叨,一个劲冲我挤眉弄眼,这才给了她。

婆子去不多时,我瞪了张目一眼。

“瞅瞅,我儿的尿都是济世良药,还有什么说的?”

“你就是个护犊子。”

“我的亲生骨肉,我不疼谁疼他?”

“就怕一味疼爱,把他给惯坏了。”

“你要嫌弃,我们娘俩儿就离去单过,相依为命。”

“娘子真是小性,一句家常话都说不得了。”

我掉头抱着孩子进了里屋,将门扉顺手关闭。

夜里吹了灯,张目居然还怪好意思地钻我被窝儿,双手抱着我,将裤带解去。我拼命地扭了又扭,让他难以得手:“休要纠缠。”他厚着脸皮说:“娘子可怜可怜我,就算死于九泉,亦不忘娘子大恩。”接着就欲褪去我的下衣;我就是不依他。他折腾了一个够,又怕惊动了孩子,只得收手;一夜里他长吁短叹,睡不是,不睡也不是,辗转反侧直到五更天才睡了。

转天来,见他两框子的黑眼圈,又怪心疼他;待天黑,任他亲我摸我。他身下的那柄早已高高翘起,凶神恶煞一般,免不了恩爱一场。出上一身的香汗,夫妻总算是和好了,一如往日。难怪百姓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

“快活煞我了。”他说。

“奴家也是一般。”

“娶你我算是没娶错人。”他又说。

张目还好对付,不好对付的是我家那小少爷,刚会咿咿呀呀,便让我给他说故事讲古。我又不是王品,哪里有那么伶牙俐齿,若不讲,少爷羔子就在我怀里打把势,小嘴撇了又撇,只好随便说点什么哄他:今日说说太平军,明日又讲讲捻军。不想这个小子刚会走,就喜欢舞枪弄棒,屋里家什不知祸害了多少。问他折腾什么,他却说:我要做天王洪秀全第二。张目听了,一个劲儿摇头:“小小年纪,就生就一身的反骨,这可怎么得了。”我几番教导,那少爷羔子也稳当不下来。万般无奈,我只好对张目说:“当家的,改日我再给你生上一个,只一门心思教他读书,一文一武,你老张门下也算是文武双全了。”这么一说,张目才欢喜起来。他倒是急性子,当下就要搂抱在一处,鼓捣那风流情景;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大出大入一番。我现在一副心肠全在孩儿身上,心怀的大志就是将他抚养成人,没病又没灾,哪个是西佛爷,哪个是光绪帝,早忘脖子后边去了。有时候,林驿丞他们总谈这个,谈多了,我就烦:“你们厌不厌,总是这些朝政、朝廷、朝纲,我听得都脑仁疼。”张目喝酒喝到七八分醉时,也会发牢骚:“娘子自打有了这个孩儿,你就变了。”我问他:“是变好了,还是变歹了?”张目说:“说不上好歹,只是你越来越不像你了。”我理一理红软纱裙道:“我给你生儿育女,又守妇道,心无旁骛,难道不是你们老张家的福分么?”张目听了,却还说:“你也只生了一儿,尚未育女,先莫要虚报产量。”

一句话倒让我哭不得笑不得,粉面儿直发烧,只想是张目跟一群没砣的秤杆子混在一处,沉不下来。若是个个都成了家,立了业,又养了自家的孩子,也就心有所属,踏实多了。从此,走东家串西家,着急忙慌地给李耳和王品找媳妇。跑了几家,才知道媒婆子不是那么好当的,不是门不当,就是户不对;门当户对了,八字又不合。费了许多口舌,终算是找了俩合适的;跟李耳、王品一说,他们俩竟然都不买账,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真真是吃力又不讨好,气得我连连跺脚,发誓再不睬他们。偏他们脸皮儿厚,天天挨至我家门首,一会儿说馋这吃食,求我做给他们;一会儿又要补那褂儿,叫我亮亮手艺。我说:“不应下婚事,我便不管。”怎奈他们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心一软,只好遂了他们的愿,省得他们纠缠不休。再者,我还要奶孩子,他们在跟前,怎么办?

“听说你给李耳、王品两兄弟都说媒来着?”张目回来问我。

“别提了,提起来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谁家的小姐,能不能引荐我结识一下?”

“呸,你别也来气我。”

“李耳、王品你都惦记到了,怎忘了林驿丞?”

“他不是有祝氏么。”

张目深深地叹息一声。

我问:“孩儿他爸,你愁个什么?”

“我愁你太糊涂。”

“这话怎么说?”

“你我俱是因为恩主殁了,没了主心骨,不得不跟寻常百姓一样,做起鱼水夫妻来,人家却与我们不同……”

“他们难道不知道伶仃孤寂吗?”

“他们仍旧身负差使,潜行访察,求的是公侯万代,怎能为儿女之情所误!”

“那你呢?”

“我是个没出息的,被你迷了。”

“你后悔了么?”

“可惜悔之晚矣。”

我起身要走。

“娘子要去哪里?”

“我不想耽误了你。”

“你要走,就耽误了再给我生上一个读书的孩儿了。”

“你且撒手,要我走。”

我挣来挣去,终是没挣脱,不得不并肩上坐。其实我知道张目所言极是,也不再争。

言谈戏谑了一回,方才笑归罗帐。

罗帐欢娱之后,张目披衣坐起,去了一脸的轻佻之容,持重争气地说起朝廷的事。据传,光绪帝病了,忽忽已经数月,怕是将不久人世了。我埋怨他:“你就是抛不掉红尘虚梦,我们当下和和睦睦过脚踏实地的日子,不是很好吗?只怕嫦娥见了,也厌弃她的广寒宫了呢。”张目说:“只是在快活之余,想起恩主当年嘱托,心有不安。”我安慰他道:“恩主生前待我们确实不薄,我们也不曾对他有过二心呀,彼此都扶持。”张目将被儿往上抻了抻,盖住我的腰:“话是这么说,总还是有些忐忑。”此时,风儿吹得窗纸哗啦啦响,我枕在他胸口上,犹豫了犹豫,才说:“我有一事相告,听了,你不兴着恼。”张目笑着说:“瞧你说的,我有那么小气吗?”然而,我还是怕说将出来伤人,故而迟疑不决,半天嘴唇光动弹却发不出声来,倒是张目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有什么话尽管说来,磨蹭什么?”

“相公有所不知,当年你初到驿馆,恩主怕你不老成,曾嘱我不时点化你一二,你的所有举止言谈也都得告知于他。另外,他还特别叮咛我——”

“还叮咛什么?”

“……”这让我好生为难。

“你我夫妻难道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恩主说,你如有异动……”

“若有异动却将如何,还要把我除去不成?”

“确是这样。”我说道。

“这境遇倒是不曾想到。”

“不愿告你,你知了必然伤心。”

张目仰天长叹一声:“好过的是时光,难过的是劫数。恩主想不到的是他没逃过生死劫,而我却还苟延残喘地活着。”我劝他:“一切尽已过去,切莫再挂在心上了。”张目冷笑道:“我曾将他当父母一般看待,恨不得把他奉上天堂;他则时时算计着将我打入地狱。想想,怎么能不让我毛骨悚然?”我说:“他恐怕也是为大计着想……”张目说:“不过是他们使唤人的一贯伎俩罢了,他也常通过黄老板向我打听你的行踪,一日不漏。你几次独自上山,他们都指派我尾随你,回来报告。”我惊诧道:“他连我都信不过吗?”张目愤愤地说:“依我见,他是谁都信不过的。在他眼里,你我都算不得个人,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已。”这下子,轮到我愤然了,怪不得我每次出行,总觉得后面有人盯我的梢,却原来也是恩主的耳目……

同类推荐
  • 赌石

    赌石

    赌石高手李在与同伴范晓军斥巨资历经千险从缅甸深山买来一块价值不菲的翡翠石料,准备在赌石大会上狠赚一笔。经过一番明争暗斗,石料终于以天价卖出,不料年迈的买主识破石料,精神受到打击突然离世。与此同时,范晓军也突然失踪。李发誓要挖出幕后黑手,于是,一连串江湖纠葛相继浮出水面,一个个昔日最亲密的朋友成为了怀疑对象,就连苦恋多年的心上人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到底是谁煞费苦心欲置李在于不义之地,他与李在又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这场震惊滇缅的赌局,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 公猪案

    公猪案

    《公猪案》是一部风格独特的当代文学精品。人和猪行走在乡野山间,带动虚虚实实的时空穿梭,将原本毫无关联的片段式故事嵌入一个游刃自如的叙事框架。 《公猪案》从一桩当下发生的命案写起,讲述了太平天国、土地改革和当下三个时代的故事。三个时代各有一个名叫来福的男人和一头名叫旺财的公猪,三头公猪都犯下过咬死杀猪屠夫的命案。《公猪案》透过人与猪的历史恩怨,讲述人与人的生存互动,成长、亲情、性爱,直至对抗和杀戮,揭示人性的光辉与阴暗。
  • 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

    特殊年代下一个顶着“右派”帽子的文弱上海女人,在青藏高原北部荒原地区的生活、情感故事。在荒凉的土地上,在开垦荒原中,七个男人为给她播洒下了爱恨情仇的种子。最终,文弱的她变得坚强起来,最终以一位女强人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 三代才女绝恋

    三代才女绝恋

    一场答联求亲,让他们喜结良缘;宫廷祸乱,让他们分离两地、重聚无期;乱世当道,让她三嫁他夫,抛弃亲生骨肉……看三个女人如何演绎他们的爱恨离别。
  • 奇葩奇葩处处哀

    奇葩奇葩处处哀

    一些荒谬,一些世俗,一些呆痴,一些缘木求鱼南辕北辙直至匪夷所思,一些俗意盎然的情节……无限的人生命运的叹息,无数的悲欢离合的撩拨……空间、时间、性别三元素的纠结激荡,旋转了个人、历史、命运的万花筒。本书收录了王蒙最新创作的《奇葩奇葩处处哀》及另外三个短篇小说。《奇葩奇葩处处哀》讲述了极品男人沈卓然在丧妻后择偶再婚过程中,遭遇四个奇女子的故事,以一个男人的视角反映了当下生活中女人奇妙的择偶标准及人生追求,生动幽默地描写了各种价值观对人们的影响。故事结局令人啼笑皆非,出人意料。其他的三篇短篇小说均为王蒙近期以现实生活中女性为题材的新作。
热门推荐
  • 苦涩青春有你而甜美

    苦涩青春有你而甜美

    青春就像是日出日落,虽然太阳每天依旧会升起,但是想回到昨天,回到过去,这些都是不可能了,本书讲述的是一个懦弱,内向,但又十分勇敢的少年成长故事,喜欢过,爱过,哭过,拥有过,失去过……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有些地方可能写的不是很好,但是我也在努力,用心在写,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加我QQ,可以与我交流,QQ:321639641更新会有点慢,但是我每天都在码字,希望大家喜欢我的小说。
  • 重生作家

    重生作家

    新书《魔修狂徒》时隔一年之后发布,请大家多多支持。
  • 好小子在校园

    好小子在校园

    他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只因,机缘巧合,他有幸做了一次苦旅。当今生来世如过眼烟云,支撑他的巨大动力源于自然的法则。
  • 抗日之东江英雄

    抗日之东江英雄

    讲述的是一个叫刘南的青年,性情如火,嫉恶如仇,从小顽劣可为人颇讲义气,为救朋友在大牢里被关了七年,出来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党领导下的抗日武装,铲除当地土匪汉奸营救民主人士,智擒死敌日本驻港特务头子东条正之,威震港九、让日伪闻风丧胆的传奇故事
  • 异世东煌

    异世东煌

    太古初始,在一次神魔大战中,身受重伤的东皇太一不得以转世重生意外下,竟来到一处更加神秘浩瀚的宇宙星空。从此,他便踏上了一条更加辉煌的道路。身之所过,万敌皆惊。
  • 九洲大陆

    九洲大陆

    九洲大陆,人魔对立;九洲五海,百族并存。一道穿越而来的灵魂,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携尖塔,骑麒麟,踏遍九洲行大道!战九洲,破魔族,闯过万劫成至尊!修奇术,炼魔功,万道争锋威名扬!风雷动,沧海寒,九洲大陆我独狂!人生为棋,我为卒,命运多舛,可谁曾见我后退一步?
  • 噬剑天地

    噬剑天地

    封神大战,通天教主与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大战,通天因法力耗尽,被两人重伤。通天不甘心,他使出了天道的禁忌之法“噬魂入器”,使他暂时得青萍剑的最大威力,重伤太上、元始二人,而他也因为反噬重伤沉睡。而青萍剑也因器灵消散而不知所踪。千年后,青萍剑重现,被南宫飞羽所得,因青萍剑得通天灵魂和成道功德,成为极品先天功德灵宝。南宫飞羽不会运用,无意之中搅乱了自己身边的时空,重生到了异界,在这异界之中,讲究弱肉强食,他凭手中之剑,守护亲人朋友与红颜知已,杀向天下,站到武道巅峰……
  • 豪门劫:薄情总裁的契约情人

    豪门劫:薄情总裁的契约情人

    “她怀孕了!”女孩失神地呢喃。“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怎么办……”“既然你不知道怎么办,那么,就让他给被你害死的宝宝陪葬吧!!”冰冷的话语,伴着雷声炸响……她想不到,他会如此很绝,更不想到,当她站在车子前面,他真的没有一丝犹豫的就撞过来,甚至不顾她的生死,扬长而去……心死,爱死……再次重逢,他的身边有娇妻爱子,而她也将为人妻,她看他幸福美满,他看看她幸福甜蜜,而这样的一幕,刺的是谁的眼,痛的又是谁的心……完结文《豪门劫:冷情总裁的替嫁新娘》http://www.xs8.cn/book/57336/index.html完结文《豪门劫:错嫁嗜血总裁》http://www.xs8.cn/book/73660/index.html完结文《豪门劫:撒旦总裁代罪妻》http://www.xs8.cn/book/84909/index.html
  • 好一束美丽的红杜鹃

    好一束美丽的红杜鹃

    “以咋该咋派文学”的派性宗旨是:客家人写的和写客家人的文学作品,主要包括散文、小说。所有述写客家人生活的文学作品,都可以装进这个箩筐,不论他是客家人还是非客家人。
  • Rebecca Of Sunnybrook Farm

    Rebecca Of Sunnybrook Farm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