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李平冷冷一笑，身形微动，抢到一名侍从身侧，夺下那名侍从腰间钢刀。李平身法、手法都极是迅捷，再加上众人万没想到他敢动手，没有防备，是以李平轻而易举地将钢刀夺下。
廷尉一惊，不由退开两步，颤声道：“大胆狂徒，竟敢阻挠公务。”而廷尉身边的侍从立即分立两侧，手按刀柄，听候廷尉命令。李平却丝毫不以为意，又是冷冷一笑，根本不看那些侍从，仰天长叹，说道：“这般了结，总胜过做亡国之臣！”说完，举刀自尽。
廷尉于这样的结局本也有几分预料，但亲见此情景，仍是不由愣了愣，随即回过神来。大约是因为毕竟同朝为官多年，心中也难免产生了几分同样的感慨，当下也微叹一声，摇了摇头，便带人离开。
而当时，适逢汴京总坛有北朝消息回报，夏雨身在金陵分舵，未及阻止此事。其实，当日夏雨听说潘佑上疏之事，便已在为他二人担忧，但是毕竟北朝军事为重，又觉朝臣不至这么快便为难了他二人，是以先回了分舵，待到听闻此事，后悔已然莫及。是以夏雨立即派人暗中保护潘佑。但因李平之死张洎等人不敢再去逼迫潘佑，这几天倒是相安无事。
女英点了点头，她此刻最担心的便是潘佑再做出什么伤李煜心的事情，李煜便当真无法承受了。而夏雨心中所虑，除此之外又多了一层，她担心潘佑终是逃不过李平那般的下场，李煜便当真洗不去误杀忠良的恶名了。
当下夏雨不再耽搁，立即前往潘佑府上。潘佑见到夏雨，淡淡一笑，道：“夏殿下可真有心了，不但暗中派人看守在下的府邸，连殿下自己都亲自到访啊。”语气中颇有几分不满。夏雨略有几分抱歉地笑笑，说道：“属下办事不力，打扰了潘大人，实在不该，在下实无恶意，还请潘大人不要见怪啊！”
潘佑道：“不敢，却不知夏殿下到访，所为何事啊？”潘佑早料到夏雨是为上疏之事前来，这话已有几分明知故问，但哪知夏雨并不提及此事，只是问道：“潘大人可知日前北朝有何消息来报？”潘佑不由一怔，随即叹道：“必不是什么好事。”夏雨亦是叹息，点头道：“赵匡胤决定最后一次派使臣南下，索要南唐军事要塞图，并再次邀皇上北上，若皇上仍不肯北上，就发兵南下。”潘佑沉吟良久，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眼见山河日下，却无能为力，当真是愧为人臣。”夏雨并不回答，继续问道：“若是汉武大帝、则天大圣复生，可有回天之力？”潘佑叹道：“国势至此，非人力所能为。”
夏雨道：“既是如此，潘大人又为何对小李子哥哥苦苦相逼呢？”潘佑见夏雨这才切入正题，又是微微一怔，过了半晌才道：“唉，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容忍皇上对这批奸佞小人一再纵容，将朝政搞得乌烟瘴气的。”夏雨点头说道：“小李子哥哥就是这点不好，无论对好人还是坏人都是这般的仁慈，当了十多年的皇上，竟未下令斩杀过任何人。”
潘佑听了这话，不由得又想起好友李平，心下又满是气愤，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奸佞小人不知惩处，株连无辜倒是毫不手软。”夏雨默默摇头，她心里也明白，李平一死，好多事情都已成定论，或许潘佑这曾经的朋友都不能再原谅李煜。良久，夏雨才解释道：“潘大人，李大人的事小李子哥哥根本不知道。”潘佑没有再答话，夏雨也知这种事情不是一句“不知道”便可了事的，但让她在这种情况下去责备小李子哥哥，她实在做不来。
夏雨轻叹道：“潘大人，在下也并非只为小李子哥哥开脱，在下只是想请潘大人站在小李子哥哥的角度想一想。他本就不想为君，接手的又是这样一般的江山，你能让他做什么？守业至此，已是尽了人事。再说小李子哥哥又是性情中人，到了这般境地，不也只能纵情声色，逃避现实么？又怎会对朝中奸佞做无谓的惩罚呢？”夏雨这番话，满含痛惜和无奈，潘佑也感慨良久，终于长叹道：“这可不像你夏殿下说的话。”
潘佑以前常同夏雨一起商议军政之事，深知夏雨对为祸唐国之人当真是恨之入骨，惩处之时毫不手软，绝不会有今日这般言语。夏雨苦笑道：“唉，那又如何呢？张洎、江正这帮人，我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可是小李子哥哥总是护着他们，我若是坚持惩处，到底是在惩办奸佞，还是惩罚小李子哥哥呢？”夏雨这句话让潘佑有几分哭笑不得，心道：夏殿下这也太惯着皇上了。
夏雨见潘佑的神情，知他心思，微微一笑，道：“让潘大人见笑了。”夏雨心道：我哪里不知一个小女子没有回天之力？我来到这里，惟一的目的不就是尽自己的力惯着他？这种荣宠，他又能有几年？我一定要倾尽全力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再倾尽全力为他消除一切负面影响，年复一年地默默做着这些事情。旁人或许不理解，但她自己心里，竟丝毫不觉得这样是傻。
潘佑沉默不言，只是寻思着夏雨这番话。夏雨说道：“潘大人为朝廷尽职尽责，是为人臣的本分，确是值得称颂的义举。但据实而言，潘大人这番话已犯死罪，而小李子哥哥为何又并不降罪呢？只因为小李子哥哥当潘大人是好朋友，而不是朝臣，我想他更在意的是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友谊。所以，在下只是想请潘大人也以朋友的身份去想想，你就当真忍心这般伤朋友的心吗？”夏雨说到这儿，停了一会儿，似是在给潘佑一段思考的时间。过了半晌，才继续道：“潘大人，小李子哥哥是拿你当朋友的，他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谅解。在下实在不忍小李子哥哥伤心，前来打扰，实属不该。但解铃还须系铃人，希望潘大人能够明白小女子的心意。”说完站起身来，躬身一礼，便叹息而去。
夏雨走后，潘佑一直坐在当地，回想着夏雨这番话，良久之后，才叹道：“我竟真的做错了？”潘佑起身走到院中，负手仰头，冷笑道：“想不到我潘佑一朝为臣，自命忠诚，竟连这些都不曾想到。不能延续国祚，愧为人臣；不能体察人心，愧为人友，又何必在世为人？”说着冷笑数声，返回书房，悬梁自尽。
这一幕，远远站在一旁的耿先生看得一清二楚，但她曾经出家修道，早将一切看得自然，竟没有丝毫的惊讶和过分的悲伤，反倒是淡然处之。她早知道，依潘佑的性子，到了此时此地，当然是心灰意冷，再无生念，竟也顺其自然由他去了。
耿先生缓步走到潘佑身侧，抱下潘佑的尸体，轻轻为他合上了眼，淡淡地道：“相公，你平素放荡不羁，自命是信道的，但仍是脱不了誓死报国、宁死不做亡国之臣的士人之义，终还是信了儒。”说着，耿先生只微微叹了口气，淡然的眼中只带了略略的惋惜。
潘佑自尽这件事，很快便在金陵传开，满朝文武，有为铲除异己而暗暗欣喜的，也有为忠良之死而感到惋惜的，但这些人却均不知该如何向李煜禀报此事。而女英、夏雨等人就更加为难，她们没有料到潘佑会自杀，乍闻此讯，都是手足无措，夏雨更是懊恼自己为何如此疏忽，而女英亦是忧虑万分。
正在女英和夏雨犹豫不决之际，有人却故意将此事泄露给终日在澄心堂内饮酒消愁的李煜。原来乔滴珠得知潘佑死前，夏雨曾去拜访过潘佑，心下暗暗高兴，心道：皇上如此看重潘大人，不正可借此说夏雨逼死潘佑，到时皇上必会惩办夏雨的。于是，乔滴珠便立即找来掖庭的宫人，命她们在宫中议论宣扬潘佑自尽之事，是以李煜很快便知道了此事。
而夏雨和女英商议之后，决定还是先试探一下李煜的心思。于是，女英又来到澄心堂，见到李煜漠然坐在桌边，手中握着酒杯怔怔地出神。女英略微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不由紧张起来，小心地唤道：“重光……”李煜并不转头，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打算瞒我到几时？”女英一怔，问道：“什么？”但随即明白必是李煜已经知道潘佑、李平之事。李煜转过头来，忽然拉住女英的手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潘卿和李大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
女英见状，眼里已含了泪水，柔声道：“重光，不要这样。你冷静一点，潘大人和李大人都是对人世心灰意冷，这才自尽的，与你没有关系。”李煜含泪冷笑道：“到底是对人世心灰意冷，还是对朕心灰意冷？跟朕没有关系，又跟谁有关系？朕是个昏君对不对？你们眼里根本就没有朕这个皇帝对不对！”女英忙上前抱着李煜，哭道：“不，重光，不是这样的，我想连潘夫人都不会这样想，你也不要这样想啊！”
李煜稍稍平静一些，说道：“潘夫人？朕还有何面目去见潘卿的眷属？”女英微微摇头，说道：“重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你和潘大人必是都有所误解了。你前几日若是去将话说明白，或许潘大人早就会选择死的。”这件事情，或许真的只是当局者迷，就连女英都看出了当中的误会，若是将话说清，潘佑大约早已惭愧于君王，失望于人世，怕也是会选择一死。
李煜听了，不由一怔，关于国事，他一直在逃避，但现在朝臣的点醒，让他不得不选择看清事实。李煜轻叹道：“女英，谢谢你，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可是现在，连朕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女英道：“重光，你已经尽了人事，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李煜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只是一想到潘佑，便不禁泪流满面。女英知道李煜现下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也就不再多言，微微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李煜就这般垂泪默坐了良久，知道不管怎样，都该去潘府拜访一下，于是命人备车，摆驾潘佑府。潘佑遗体还摆在灵堂，耿先生见李煜前来，只行了一礼，并不多言，便带他前往灵堂。站在灵堂里，李煜心下又是伤痛又是愧疚，竟然跪在灵堂里，垂泪道：“潘卿，你终是没给朕一个把话说清楚的机会。女英说的对不对，你是不是对国家心灰意冷了？”说到这，便哽咽不言，明明有很多事情想要说清楚，明明心里太多的无奈和伤心，可是到了这里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耿先生见状，轻叹道：“皇上，请节哀，相公自尽，是他自己的选择，与皇上无关。”李煜摇头道：“朕不想推卸责任，就算是将责任推脱得干净，又如何？朕可还有机会再同潘卿讲清？”耿先生道：“皇上，臣妇曾为女冠，是明白自然造化的，可是相公不是。不错，他信道，也喜欢道，但骨子里还是脱不了儒，所以这不过是他命运中的定数罢了。”李煜听了这话，抬头看着耿先生平静的面容，不由愣了，他本以为耿先生就算不悲痛欲绝，必也会伤心难过，哪料她竟会是这般的淡然。
耿先生见李煜的神色，知他心思，淡淡一笑，说道：“皇上请跟我来，臣妇有话要说。”李煜这才回过神来，仍是有几分不解地站起身来，跟耿先生走到了偏厅。耿先生请李煜坐下，又命人倒了茶，自己也坐在了对首，才说道：“关于相公的事情，臣妇并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想说相公是个忠臣良友，你待他如何，他便待你如何，他定是不想看你如此伤心难过的。”李煜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朕明白，多谢夫人关心。”说着又轻叹道：“唉，话虽如此说，但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顺其自然，淡然处之。”
李煜又摇了摇头，说道：“罢了，朕何止是对不起潘卿和李大人，朕也根本没有颜面来见夫人啊。”耿先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不再言语，心道：其实自己心中，又岂是一开始便是这般的淡然？耿先生不由又想起了埋在心里多年的往事，眼中竟也隐隐有些莹然，叹息起来。李煜不由一怔，还道她是在为潘佑伤心，于是说道：“潘夫人，对不起，却不知夫人今后作何打算？”
耿先生这才回过神来，又微微愣了愣，才道：“哦，没什么，皇上不必多虑。臣妇不过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李煜又是一怔，问道：“以前的事情？”耿先生微微点了下头，说道：“是太子殿下。”李煜更是惊讶，她口中的“太子殿下”，此时早该称作“先帝”了，到底是一段怎样的回忆，让一个这般随缘顺天之人，连旧时称谓都不曾忘却。
很多年以前，耿先生曾经因为李炼制丹药，而出入宫闱，结识了当年的太子李景通，并产生了感情。后来，李因误服丹药而死，耿先生和李平等人也都不好再留在京师，于是便一同离开，而离开时，耿先生已经怀了身孕。耿先生虽动了情欲，但也是个信道之人，料得此生断无缘分，竟也能很快地将心放宽，不但没有生下那个孩子，还将这段往事深埋心底，下嫁一直追求自己的潘佑，从此看淡人世，顺其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