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人去后，月影犹照秦淮楼”这是上天注定了的憾恨。
花早已谢了，春还能留得住么？夏日的暴雨冲刷着青石街道，猛烈的风暴卷起了西楼的窗帘，凋零的花瓣，飘落的梧桐，在肆虐中呻吟着。水洗过的玉栏，映出锦绣如画的无限山河，可是晚风袭来，涟漪波动，江山变得朦胧，最终破碎了，散尽了，只不过是虚幻一场梦罢了。
泪尽了，化作潺潺东流的一江春水，载着落花败叶，一去不回。如此归去，了却了人间愁苦。这一去，不知是天上还是人间？
月影照进了空荡的小楼，透过月色，是落尽的繁华，和血色的玉杯……
上午的阳光格外的明媚，照出的却是朝堂上沉闷的气氛。北朝来了书信，说是要唐国劝南汉对北朝称臣。对于这样的书信，李煜很是无奈：若是同意了，势必会得罪了南汉，而吴越本就与唐国有世仇，到时唐国定是更加孤立无援了；但如果不答应，一来对北朝不恭，北朝便有了发兵的理由，二来，南汉君主刘昏庸暴虐，北朝早有讨伐之意，若是南汉不肯称臣，北朝大可借此发兵，但是唐国的边界与南汉相比，自是更临近北朝，北朝很有可能也想一举将唐国拿下。
李煜说道：“若是刘肯答应称臣，那再好不过了，至少暂时不会有太大的风波。”潘佑起身上前，说道：“可是刘为人昏庸傲慢，怕是没那么容易答应吧。”李煜点头，这一点他也是知道的，又听潘佑继续道：“这刘为人实在傲慢得很，甚至还曾扬言与北朝一战，就算战败，也可以泛巨舟，浮沧海。”李煜道：“刘生性暴虐，到时，又能有几个人肯跟他泛巨舟，浮沧海？”潘佑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刘为人自负，这样的话又如何能听得进去？到时，只会让我朝再多一个敌人。”
沉吟良久，李煜终于开口说道：“不然，便以朕的私人名义，给刘写一封信，言辞尽量委婉恳切。这件事便交由潘卿你执笔便是。”潘佑躬身道：“臣遵旨。只是私人名义，却该如何自称和称呼呢？”李煜道：“朕自称‘煜’便是，至于刘，便称他‘足下’吧。”潘佑躬身领命。李煜说道：“咱们对刘的非议，私下里说说便是了，这般不敬的言语断不可在书信中有丝毫透漏，只需礼貌地陈述道理，表示友好便是。”潘佑躬身道：“微臣明白。”
入夜，李煜批阅着潘佑所写的《遗刘书》，赞道：“潘卿当真是好文采啊，道理明晰，分析准确。先道明我朝的友好之意；又说只要以礼事大朝，大朝自不会加兵；再论古来必战的四种情况，来说明此战不必；又以南汉有天险，而别国亦有，宋军登太行，绝剑阁都不在话下，来说明此战的胜算不大；又言以小事大是古来之理，并不是耻辱。当真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李煜称赞一番，随即放下书信，站起身来，轻声叹息。
女英见状，问道：“重光，你既说这封信写得很好，为何还要叹气？”李煜摇头道：“信写得固然是好，但这封信并不是写给朕看的，朕认为好也没有用。”女英点了点头，道：“你怕刘不答应？”李煜点了点头，又坐了下来，叹道：“书信最后，已经言明，我朝虽有意与邻国修好，但是，若刘执意不肯，碍于北朝之威，不会再与之有盟交。言尽于此，到时刘若当真不肯，我朝再无结盟机会，当真是孤立无援。”
女英点头道：“嗯，这便是北朝的高明之处。若是我们不肯劝说，唐国的边境离大宋更近，他们大可以借伐南汉之机，伐我唐国；若是我们去劝说，则很可能得罪南汉。”一个年轻的女子，能想到这么多，必是对朝政用了心。李煜点头，拉过女英的手，让女英靠在自己的怀里，轻轻抚着女英的头发，柔声道：“想不到朕的朝政还需要你操心，你这番心意，朕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之是朕没能给你幸福自在的生活。”
女英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道：“我爹爹是我朝的前任司徒，我的夫君是唐国的皇上，我自然也有为皇上分忧的责任。”说着，又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姐姐才是真正通书史，明大义的女子，只不过是你即位之初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不然姐姐一定也会这么做的。”提起娥皇，谁的心里都是酸涩。沉默了片刻，李煜柔声道：“朕跟你说过，你不是娥皇。朕更喜欢天真活泼的女英，朕不该让你操心这么多的事。”
女英微微一笑，靠在李煜怀里，伸手搂着他，轻声道：“重光，我已经不再是几年前的小孩子了。我要做的是跟夫君一起走完以后的路，无论是什么，我们都一起承担。”真正到了女英当上皇后的那一天，她便已知道，一切并不似儿时幻想的一般美好。但是女英爱上的是李煜本人，而并非那美丽的传说，所以她不后悔，爱并不是一味地要得到幸福和呵护，更多的是要一起走过，一起承受。
女英的声音，虽然很轻，却充满了坚定。李煜听着，心下甚是感动，将女英抱得更紧了，说道：“女英，你跟娥皇是天下最好的妻子。”女英感受到李煜温暖而有力的怀抱，心下只觉甚是安心，闭眼靠在李煜怀里，甜甜地笑着，心道：重光，你又何尝不是天下最好的夫君？
数日之后，李煜派使者携礼物书信拜会南汉皇帝刘。刘毫不理会，并且扣留了唐国使者，又以颇为不逊的言语回信。李煜只得将自己与刘来往的书信呈交北朝。赵匡胤看过，派大将潘美领兵讨伐南汉。
唐国朝堂之上的气氛更加紧张，从地理位置来讲，大宋伐南汉，必须向唐国借道，若是不答应，大宋自是要先拿下唐国，再南下伐汉；但若是答应了，亦是担着宋军趁借道之机引兵来犯的风险。
朝堂上的沉闷，让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最后是李煜先开了口，却还是无力的叹息。李煜叹道：“若是刘能够识时务，答应称臣，那再好不过了。可是现在，于两国都不是什么好事。”朝臣虽也很是希望刘答应，但是事到如今，也不会有哪个大臣有兴趣做这般没有意义的假设。
韩熙载起身上前，说道：“北朝就是料到了刘不会答应，才让皇上写信相劝的。想那赵匡胤，自是盼望着早日天下一统，而刘的残暴统治早让他失了人心，甚至本国百姓都乞求早日伐汉。赵匡胤自是求之不得，又岂会为他拖延时间，误了一统天下的大业。”这番话谁都明白，更明白南汉的今天，便是唐国的明天，可是却又谁都无能为力。
潘佑起身上前，说道：“皇上，臣以为不能让大宋这么容易地借道。试想，若是南汉输了，宋朝可说是已将唐国包围，随时可以挥军攻打；若是南汉仗着大象军，侥幸胜了，宋朝最多是撤兵，于宋朝没有什么损失。但于我朝，确是不利，我朝已经得罪了南汉，又与吴越有世仇，若是宋朝攻打我朝，吴越既慑于宋朝之威，又想借机报复，怕是会发兵协助，而以刘的昏庸程度，怕也会不计后果地出兵。”李煜点头道：“潘卿说得有理，那依潘卿之建，该如何呢？”
潘佑道：“可以趁宋军借道返回之际，人困马乏，出兵袭击宋朝军队。此番若是成功，必会伤了宋朝廷的元气，短期之内是不能兴兵伐唐的。”潘佑如此大胆的建议一提出，便遭到朝中比较保守的大臣的反对。徐铉起身上前说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啊！正如潘大人劝说刘，这仗万万打不得。莫说根本就打不赢，就算侥幸有所小胜，宋朝定会借口发兵南下的，到时候，多年来求得的安宁不复存在，祖宗的基业也将毁于一旦。”
潘佑却不以为然，说道：“那依徐大人之建，若是我朝也像吴越一般恭顺称臣，大宋就不会加兵于我朝？”徐铉一怔，道：“这……”他当然知道不是如此，一时也无言以对。韩熙载道：“皇上，臣以为潘大人分析得在理，以赵匡胤的野心，不可能放过我朝，这是谁心里都明白的。我们现在做的是努力撑着这份基业，尽力长久保存这个政权。而现在，依南汉和我朝的地理位置来看，宋朝很有可能不是简简单单的借道，很有可能会借机引兵来犯，因而潘大人之言虽然冒险，但却好过坐以待毙，至少有一个赌一把的机会。若是能借大宋人困马乏之际侥幸得胜，宋朝在短期内也没有能力再引兵来犯。”
李煜听了几位大臣的分析，心下甚是为难，潘佑和韩熙载分析得有理有据，连徐铉都无法反驳，而自己心里也承认，两人的分析是很有道理，但要他决定武力反抗大宋朝，确也是李煜万万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论是书中所言，还是自己在江北督战所见，都足以让他认识到战争的惨烈，他发自内心地厌恶和惧怕战争，对于这个迟早要发生的战争，他只是一味地逃避，尽力地推迟罢了。而现在，宋军要从唐国借道，李煜要走的一步棋当真是生死攸关，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李煜沉吟良久难以决断，只得说道：“此事明日再议吧。”韩熙载却道：“皇上，此事不能再拖延了，若要作战，就必须有充分的准备！”潘佑与李煜相识较久，关系较好，见李煜犹豫不决，也料到李煜必是不敢，心知要想这般劝动他并非易事，当下躬身道：“皇上，微臣和韩大人所说皆是文人之见，真正交兵便不见得成立，若是皇上信不过，当可请教镇守长江的林仁肇将军分析情况，相信林将军所言必是更为有理。”韩熙载也觉得此时迫使李煜答应并不容易，于是躬身道：“臣以为潘大人所言极是，皇上若一时决断不了，确可请教林将军。”
李煜也只得点头道：“那就依潘卿和韩大人之言，问过林将军的意思。”李煜在江北的时候曾经跟林仁肇打过交道，记得当年他也是支持割地议和的，所以李煜现在也很关心林仁肇对此事的态度，但是，李煜只知道当年林仁肇同意议和，却不知林仁肇想要议和的原因跟自己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是否要袭击宋军是件大事，最好是能够当面谈，而林仁肇镇守长江，任务重大，不能轻易离开，是以李煜决定微服前往林仁肇的驻地。韩熙载和潘佑对望一眼，他二人均认为，若是林将军也认为应当发兵，证明自己的建议合理，那到时便可逼李煜同意，是以两人都支持李煜微服前往。
早朝之后，李煜便开始准备出行。数日之后，李煜同韩熙载、潘佑、李平以及御林军统领段居真前往林仁肇的驻地。
林仁肇将军本来是驻军镇守武昌，此时，他正在池州巡查，李煜一行人便沿江向西南，前往池州。李煜此行，本就是秘密出行，一来是不想扰民生事，二来也是怕自己会见林将军之事传入宋军耳中，是以只说是微服出游，南行散心。因而除了随行之人以外，再无人知道李煜到了池州。
到得池州以后，众人先在客栈住下，仍未惊动地方官吏。在客栈休息一晚，第二日一早，李煜便命段居真先行到军营通报一声。可是段居真刚走，众人正整理着行李，却发现，带的盘缠全都不翼而飞了。李煜不由又惊又奇，难道有人趁吃早饭的功夫，便能无声无息地潜入房中，将盘缠偷走？李煜离开房间，正好见到韩熙载、潘佑、李平也从房中出来，李煜便问道：“潘卿、韩大人、李大人，你们的盘缠可还在？”韩熙载、潘佑、李平皆是一惊，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不在了。”说完，显是发现旁人的回答与自己一致，相互对望一眼，更是惊讶。
李煜也是一惊，说道：“朕的盘缠也找不到了，这才来问问几位大人。”众人均是奇怪，难道说京城以外的治安竟差到这个地步，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这么多的盘缠都不翼而飞，而且竟没有惊动任何人，难道说还是个高手？还有那人为什么只偷我们，难道说是我们的身份泄露了？还是那人只是看到了我们像是有钱人？众人心里均是很多的疑问。
潘佑说道：“要不然把客栈的掌柜叫来问问？”说完，便命小二将掌柜的唤来。李煜问道：“掌柜的，今天早晨，您可曾见过有人来过我们的房间？”掌柜摇了摇头，道：“没有啊，几位客官有什么事么？”韩熙载说道：“我们的盘缠在你的店里丢了，你们也该有个说法吧？”掌柜也是一怔，惊道：“什么？几位客官的盘缠找不到了么？”李煜等人点头，掌柜却摇了摇头，说道：“抱歉，若非交托给柜台保管的东西，本店概不负责。”
掌柜的这个回答，倒让众人有几分无奈了。李煜说道：“我们不是让你负责，是问问你有没有什么线索。”掌柜想了一想，道：“抱歉，小的什么也没看到。”李煜只得点了点头，道：“那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忙生意吧。”那掌柜刚走了两步，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走了回来，再次打量李煜等人，说道：“你们告诉我这些，不会是想说你们没有钱付账吧？”众人均知，这种事情只要不牵涉经济利益，掌柜多半是不会管的，但自己这些人都是外地人，于这里的情况并不熟悉，要找到那么厉害的人怕是不易，既然掌柜的是本地生意人，请他来帮忙就好得多了。
于是潘佑说道：“你若是帮忙提供点线索，我们还是有钱结账的，说不定最后还要给你一点酬劳。可是如果你要是袖手旁观，那我估计就八成付不了账了。”李煜等人听了，心下都觉好笑，可是掌柜的却笑不出来了，一脸不悦的神色，说道：“你们别想就这样算完，你们吃住都是最好的，焉有不付账的道理？小的只是个掌柜的，不是捕快，查案子不归我管。再说小店开店这么多年了，都没有见过谁能在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时候，把东西偷走。你们莫不是没钱付账，在编瞎话吧？”
韩熙载说道：“行了，我们只说了一句话，哪换来你那么多话啊。”那掌柜也不干了，毕竟李煜几人要的都是上等的酒菜和房间，价钱并不便宜，于是掌柜说道：“你们还别横，现在是我找你们要房钱、饭钱，你们若是拿不出来，我便去报官。”掌柜的态度也明显没有刚才好。李煜等人均不想惊动官府，李平说道：“掌柜的，为了这么点事，不值当的吧？”那掌柜见众人不肯见官，心下更是怀疑，问道：“怎么承认我的推测是对了？”
李煜道：“我们好像还没有承认吧？”掌柜道：“没承认？哪有丢了银子还不想报官的？说出去谁信啊！我看你们就是想白吃白住。”说着，转头对楼下的小二喊道：“伙计，去报官，有人住了店不想给钱。”那小二应了一声，便要出去，潘佑却直接施展轻功，跃下楼去，拦住店小二。那小二一惊，问道：“你们还想要动手么？”要当真是动起手来，不但也要惊动官府，而且怕是动静更大。李煜忙道：“潘兄，莫要动手。”潘佑也明白这一点，刚才不过是一时情急才拦他一下，但既然人家都摆明了说这是要动手了，潘佑也没有办法，只得将路让开，由得那人去报官。
李煜等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干脆坐在楼下喝茶。不过多时，店小二便带着几名公差过来，为首一人发话，说道：“是什么人想要白吃白住？还想要动手！”李煜望向来人，见说话的是一个白衣书生，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虽不俊美，但这一身装束，看起来也算是儒雅。他身后跟着几名身着官府的公差，手中执着明晃晃的钢刀。
李煜端着茶杯，忍不住笑道：“我怎么觉得想动手的另有其人啊。”那书生一怔，不悦道：“我们是官府之人，若是你们不拒捕，我们又怎会动手？”潘佑笑道：“这位官爷说笑了，我们是来这里游玩的，又不是来打架的，怎敢冒犯各位官爷。”显然，在官差面前这么镇定自若的人，掌柜和店小二都是少见的，两人也是愣了愣。那书生也是一怔，随即说道：“那你们就跟我上衙门走一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