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算如约而至，比约见的时间晚了一刻钟。青蕊说稍微晚点儿显得高姿态。不过饶初梦似乎比我更懂这个道理，当我坐在靠窗的一角已经喝掉半杯热腾腾的奶茶时她还未到。
这间咖啡屋已经没了往常的热闹，三三两两坐着些人，几乎全部靠窗。今天没有打灯，光线十分昏暗，木质的桌椅也失去往日粗矿的风格，显得敦实笨重。室内萦绕着爵士乐女伶费兹杰拉唱腔婉转韵味极浓的声线，让这间清冷的咖啡屋的空气里弥漫着千万种暖色系的温馨。
在播放到这首“Bewitched， Bothered and Bewildered”后就一直单曲循环着。
过了今天这里就会关门，它也像学校里的师生一样放一个慵懒的寒假。直至开学又会开张营业人满为患。
手机在桌上忽然震动，在这静谧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我被吓了一跳。
是江远岸打来的。他说乐队租了一辆皮卡正在去排练室的路上，准备把放在那里的架子鼓、键盘等乐器全部用遮光布遮好再搬运回各自的宿舍，还问我行李都是否都打包好、起床没有等等，最后，他要我等他回来一起吃午饭。他始终没有问我在哪里，自然而然习惯性地以为我就在宿舍。
这通电话真得仿佛恋人之间的谈话。男子向女子报告他的行踪，并要她等他一起共进午餐。我连连说“嗯”，像个惟命是听的小女人，末了，对他嘱咐一句注意安全。
果真是这样明白无误地暧昧着。
一直快到中午十二点时，饶初梦终于赶来赴约。她对自己的迟到没有任何表示——歉意、礼貌性的解释，哪怕是随便一个敷衍的理由。
她理所应当地坐在了我对面。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面地与她接触。她依旧浓墨重彩的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极不真实的美瞳，不留多余缝隙的浓密长睫，桔色的眼窝上扫着珠光的浅栗色，比眉还要长的漆黑眼线，恰好的弧度勾勒完美猫眼，姣好的唇形宛若粉嫩的樱桃。那张脸，莹莹的粉白和浅浅的腮红上无任何瑕疵。饶初梦带着一顶荷叶头的假发，活像一个芭比。这么美，这么假。就像撒了香水的塑料制成的大丽花，远远看上去香艳欲滴，仔细一看又毫无生气。
我漫不经心地喝着奶茶，小心又仔细地观察着她。一旁的服务生耐心等待，她选来选去最后要了杯黑咖啡。
忽然间，她敏锐地察觉到我在看她，于是带着一丝的趾高气昂抬起下巴逼视我，有种旁人不易感知的凌厉的挑衅。如果坐在她对面的是个讨人喜欢的异性，我想这种挑衅中一定会伴着些许勾引。她的这种招数我领教过，在她对待江远岸的时候，我就总旁观到她眼中的风流若隐若现。总之饶初梦不吝啬自己所认定并持有的美貌，从她的眼神里我能看到炫耀。
若是放在以前，我也许会被她看得坐立不安，而此刻我不愿迎合她的目光。因为忽然间发现她的特别大概只缘于她极致的自恋和高傲。除去这些，她脸上堆砌的颜色或许能用四个字概括：庸脂俗粉。其实说白了，她和大街上随便几个精心装扮过的女子没什么区别，无非她的睫毛膏是浓密型，而她的是卷翘型，她抹着红色唇膏，而她是裸色的，她用的是眼线液，她则用眼线笔。也确实显得美，就像这个花花世界闪烁的霓虹，浮华又肤浅。没有灵魂。千人一面。
饶初梦用一种淡漠到甚至有些不屑的语气问了句废话：“你就是颜染茉？”
好像是我找她来的，明明已见过两次了。她怎么能够傲慢至此？我暗自讶异。只轻点了下头。
她挺矫情地说：“唉！果然名不虚传，看上去这么安静的可人儿，却能在江远岸那个制造噪音的乐队里做主唱，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没吭声，继续喝着奶茶。
“你和他好吗？”她又问道，很是关心的样子。
我抬起眼看她：“你指什么？”
她轻轻一挑嘴角，声音放低：“你和他好了的事我也是听说而已，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学校的，但在大学城里我也算是你的学姐，我想你也知道我和他以前……呵！怎么说我也算你的前辈，很有资格提醒你的。”饶初梦一脸市侩，隐隐发散着惺惺作态的朽气。显然，她很在意我和江远岸之间的关系。
她缓缓搅动着咖啡：“江远岸是个很花心的人，看到楚楚动人的小女生就情不自已，尤其像你这样的。他是你们学校街舞社的社长，你应该知道里面很多女生都跟他有过交往，虽然现在名义上是什么小哥小妹的，但聪明人谁不知道那哥哥妹妹是什么意思！”
她端起咖啡，蜜唇浅浅浸入液体，完后继续挺轻柔地说：“虽然吧，风流倜傥也算一种魅力，怜香惜玉也是一种美德，但凡事过了头就失去原有的纯粹，不能见个漂亮女孩儿都尽职尽责地把人家哄开心吧，就算真没什么，但时间一长难免无事生非……”
饶初梦有点儿絮絮叨叨地说着。在之前的印象里，一直都觉得她该是个冷艳的美人，可显然我看走眼了。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当初就是受不了这个所以主动离开他，再大气的女孩儿，也不能看自己的男友整天被一群女生围得转不开身吧？”
她的讲话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句号，我都不由得长长松口气，在她看来却以为我是终于知道了江远岸的这些老底儿而发出的感叹。其实这些我早有耳闻，从第一次听说时的心有余悸到如今的镇静，我相信并忠于自己的感觉。
实际上江远岸哪有那么不堪？他只不过从不解释也从不避嫌而已。所谓哥哥妹妹，大概只是一种变相与他保持关联却终究无济于事的伎俩，抑或是一种感觉上最稳妥的安慰，总之这是他和她们之间的解决方式。用一些虚名加以维持镜花水月的关系，总好过从此不闻不问一刀两断。说到底，这样的男生谁都不愿就那么错过吧。
我有些替江远岸感到悲哀，为饶初梦说出这种貌似无意却明明暗伤他的话。
饶初梦忽然冷笑道：“当初少不更事，后来才明白，大好的年华付诸校园里一段幼稚的爱情，多浪费，就该趁着好时候做出一番大事来。”她认真地看着我。
这回轮到我冷笑。
可以顺利完成学业，出来有份能够养家糊口的工作，有青蕊这个不可或缺的女友，或者再多两三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养得起一二只宠物；如果运气不错，上天赐我一个可以相互扶携白首到老的爱人，再有一双健康孝顺的儿女，就这样经历些小风波小悲喜但却无灾无难安安稳稳度过一生，这才是我所想要的。真不知道要做出怎样一番惊天骇地的大事才算没有白活？只要不用太费周折可以真得快乐就好。可已经这么简单，却在浮华若梦的一生中，在这个转动不息的大千世界里，也很难，又何必再幻想那些难上加难的事。
我忽然不耐烦起来，只是强压着，面无表情地慢慢说道：“谢谢你的忠告。”我欲站起身准备告辞。
“别急呀，才说到重点！其实今天约你的不是我，我只是个抛砖引玉的。”饶初梦急忙拦住我，“快出来吧，不然人家可要走了！”她的视线越过我，向不远处那个最黑暗的一角看去。我也随之扭头看去。
黑暗处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然后，渐渐，清晰。
是他。那个摄影师。
饶初梦立马起身搀起他的胳膊对我说：“真正约你的人是他，颜染茉，你这张脸可真不是白长的！也真是命好，你们好好谈，我先走一步。”
她留给我一个内容复杂难以捉摸的笑，我却看到她眼中忽然而至的某种沧桑。说罢，她还在那个男子的脸颊浅吻一口。她自顾自走出咖啡屋，留我一人尴尬坐在原地，像是被展览一样等待着这个完全是陌生人的光顾。
“你好，我叫萧倚年。”他落座在刚才饶初梦的位置。
他该是很早就来到这里的，一直在那个不起眼的暗角坐着。一直在注意着我，看着我等待饶初梦的到来，又与她谈话，直至现在。
我表情冷冷的继续坐着，有些不满地看着他。萧倚年不再言语地审视我。他对我的注视让我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儿，于是慢慢地下眉来。
对方是一位颇具艺术感的男子，身形颀长，肩宽窄脸，嘴唇上方、下巴及脸颊有新长出的胡子，脸部轮廓棱角分明宛若刀削，鼻嘴眉眼都像是精雕细琢过，冷峻的容颜如封在冰里的一块玉。
他和江远岸的气质是不一样的。
江远岸是一种清新阳光没有多余修饰的学院风，是一种面容明亮目光澄澈、心底无沟壑的干净，性格里黑白分明，俨然一个男孩儿。而他，可能是因为年龄或者涉世的关系，成熟中明显有种风尘和不羁，时而游离时而凝练的目光以及眼眸里有遮盖不住的阴郁。他持重而翩翩的仪表模糊了他真实的年龄，或者二十六七，抑或三十刚出头。单看外表无从臆测。
我就一直被他这样看着。
我目光有些不安地掠过他，而他看我的眼神……俨然像一个精神病患者对勾起他盎然兴趣的猎物的凝视，映着腾起的火花，因为凝视得过了头甚至有些涣散。他就这样心无旁骛看着我，目光渐渐放肆，多了一种侵略和垂涎。我后背一凉，有些发憷。我对他的无礼有些生气，一皱眉语调生硬地说：“呃……你有事可以直说。”
他脸上掠过一丝喜出望外但又随即消失，然后语气清浅地道出：“你知道吗？你有一种让我心悸的美。”
他倒是直言不讳，而我并无看出他有丝毫心悸的样子，反倒把我弄得挺害怕。
“所以呢？”我问。就这样没皮没脸地看着我？我心里暗骂。
“所以我想请你做我的模特。”他两肘撑着桌面，身体向我靠近，我不由得往后仰。
我不敢再看他，目光只落在他薄而微干的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