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江城，雨水不再接连不断地一直下，但几乎天天多云，气温也已经嚣张地蒸腾起来，终日沉沉闷闷的，偶有一阵雷雨送来些清爽。我每天就那样气息奄奄地往返在公寓和茶楼之间。
萧倚年又完成了一幅画作，是照我登山时在摘星台拍摄的风景。他画的很美，青色烟雨中的如聚峰峦，抽象地有点儿奇幻。本来是要被画廊买走的，可他婉拒了那笔高昂的报酬，把画挂在了茶楼。
在这期间，戴琳琳万翔和冯知恩打过若干电话，一面关心着我的情绪一面试探我的意思，我只含糊不清地胡乱敷衍。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呢？我心里一直说服着自己，就先这样搁浅着吧，全部交给时间来解决。其实也是没有太多心绪再理会这些问题，一想就痛，连呼吸都不能，却又无人可医。
曾经的那些年仿佛虚耗一般，却已用尽了生命和感情。如今的状况容不得细想，不然会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而就连这样毫无意义的活下去都变得艰难。能去自杀吗？人生已然这样无趣，又何必再添一件无趣的伤事供人耗散感情挥霍眼泪。只能是这样卑微的、徒具形骸的存在了。我穿着艳丽的波西米亚吊带长裙在马路对面看着茶楼，心里有点儿尴尬，是不是该把茶楼的名字换掉，抑或彻底关门歇业然后离开这里。可转而就泛起一阵难以割舍的剧痛，我仰着头看看天，让眼泪恰好盛在眼眶里。
那天同张薇逛街，在她的鼓动下我精心挑选了一堆高级化妆品，然后从那天开始，我时不时地给自己描一个精致娇艳的妆。其实不是想把自己弄得多漂亮，而是在化妆的时候，我总能莫名感受一种重生的力量在身体里复苏。看着自己无精打采的脸上渐渐染了亮沙色的眼影和水晶玫瑰色的唇彩，看着魅惑悠长的眼线和弯度适中的浓密睫毛，心里就无端升起一种毫无意义的快乐。这可真是为悦己容。自己为自己。
尽管这样的快乐持续地很短，却能在我每次照镜子时随叫随到，给我断断续续的片刻欢愉，然后假装气质高雅举止优美、气定神闲平安喜乐地去面对生活。
冯知恩他们后来又合伙来过江城一回，一看我简直就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都半喜半忧纷纷猜测却又不好再说什么，只说很多无关紧要的让人开心的话题。而对江远岸，谁都更是只字不提。他们都知道，这个伤口已在我灼灼其华的表面下腐烂。
从前那些跃跃欲试又不想轻举妄动的人都开始各显神通了，最先开始的就是马仑苏。他方法很含蓄，从前都是一两个月才来茶楼一次，现在隔三差五就跑来要一壶好茶，然后醉翁之意地跟萧倚年聊聊艺术；还有些人会为请我吃饭或喝酒不停地主动找我搭讪；更有甚者，为了引起我足够的重视，竟然说茶水里有苍蝇；有一个男生最奔放，每天让花店往茶楼送一束花，不是红玫瑰就是蓝玫瑰，意图明显。这个男生是妮娜的同学，妮娜本是为了萧倚年才常带同学来捧场的，那男生就是她众多同学中的一个。
我暗笑，自己虽然还不是半老徐娘，但毕竟拿起来年龄也沉甸甸的有一把了。无敌的青春早就甩手而去，竟然还能引起二十出头的小男生的兴趣，这是一桩奇迹呢还是滑稽？
那天晚上我赴约回家。说是去赴约，实际就是一边调情一边解忧再一边变相地拒绝，然后在我和某个男子之间生出让人无限期待的暧昧。看着那些男人的脸上浮现出意犹未尽及欲求不满的贪婪，我内心便横生出一股被鼓吹的稀薄的快感——他们所期待的必然是一场无头无尾无疾而终的泡影。可这泡影何其美丽，如此短暂，来得快也去得快，没什么长久的折磨，因而不必煎熬，时时都处于新鲜状态。
电梯门刚一打开，一个人黑着灯站在楼道里，灯一亮，眼前猛不丁出现的人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看清原来是萧倚年。他表情阴暗，面色十分难看，而且还受了伤，他嘴角肿胀溃烂，有未干的血迹，脸颊和额头有两大片很深的淤青。看见他这幅样子我更害怕了，他凶狠而蛮横地一把将哆嗦不止的我拉进怀里，勾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低语：“你就是要这样下去吗？乐此不疲地在各种男人间周旋，很满足很快乐对吗？你是白痴吧，跟男人玩儿这种游戏，小心某天碰到劲敌你会死得很惨！”他说得咬牙切齿，大黑夜地有些阴森可怖。
“至于吗？寻欢作乐逢场作戏而已！”我不服气地说。还没恣意放纵呢，他就老生常谈地管束我。
萧倚年强行把我扭过来让我看着他，他目光狠狠地在我眼中扫射，语气十分冰冷：“逢场作戏？如果有一天你被哪个烂人打成这样，千万不要感到奇怪！”说完，他把我推开，然后兀自离去。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泪如雨下。心想，我大概是已经死了，还怕惨不惨吗？巴不得来点辛辣刺激的让心再跳一跳。
“你算什么？也太多管闲事了吧！”我气愤地冲着他的房门又拍又吼，“你为什么总要管我？”
他其实一点都不知道，我究竟有多难过。
霎时间又晃到了七月，炎炎夏日暑气袭人，随便一动就大汗淋漓。那是一个周一的清早，我很早到了茶楼，周围的商店也都没有开门，茶楼里也没有任何客人。
我坐在二楼靠窗的茶座喝着安神的月见草花茶。楼梯处响起“噔噔”上楼的声音，张薇踩着细高跟有些慌张却一脸兴奋地向我走来，说：“染茉，有人找你！我仔细鉴定了一眼，这位绝对是美男子。”她一脸色相毕露的样子。
我笑着，却乏味地说：“不想见了，你让他走吧。”
我对男女之间的游戏再无兴趣，绝大多数人都是，口口声声说是玩儿，却一点点风险都玩儿不起，气急败坏仿佛赔尽一般。不仅没有风度，连情趣都丧失殆尽。
张薇悻悻地转身下楼，我端着茶碗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天空，耳边却传来张薇的声音：“哎？你怎么自己上来了？”
我忽然就很心烦，冲楼梯口望去。却立即大惊失色，端着茶的手不由的颤抖。仿佛张薇的阻拦只是装样子似的，他很轻易地走过她，然后静静地向我走来。
江远岸。
他一袭白衣，面庞也有些苍白，像是刚从地狱获救的受伤的天使，而这个天使，却被上帝遗忘了。他越走越近，我就越是紧张地不能自持。我缓缓放下茶碗站起身来。
他来到我面前，眼神里包含一种让人无法参透的内容，然后随即这样的内容暗了下去，变成两抹阴郁的黯淡。
“张薇，今天歇业，告诉大家都回去吧……住在这里的几个，给她们放一天假出去玩儿吧。”我声音条件反射似的微微发颤。
张薇像明白什么似的用力点头。
“你……到那儿等我一会儿。”我指着一间全封闭的包间对江远岸说。然后下了楼。
片刻后，我端了一壶碧螺春上来，有些局促地坐在江远岸对面，小心翼翼地给他斟茶。
“他们说你在这儿，我就过来了。”
江远岸忽然开口，声线冷得好像他的世界已被冰雪覆盖。我不知所以地仓促地笑了一下。
他继续用一种极其平淡的声音：“那天在酒吧，我看见你了。”他总是能这样自然而然地把话题长驱直入。一点都不像六年未见，就好像他与我第一次见面时，一点都不像初相逢那样陌生。只是这一回，他有意把距离拉到好远，再没了当初的亲切。
我一下被戳醒似的睁大眼睛看着他，他莞尔浅浅一笑，像是只笑给他自己的：“说也奇怪，我总是能在一群人里一眼就看到你，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就没再敢朝你那儿看。后来再向你那边看的时候，你就不见了。”
我僵硬地微笑一下，有些局促地说：“其实那天，我又折了回去，看见……你和……”
“他叫Derek，比我大五岁，美越混血。”他不避讳地直白道来。
我只好点点头。
江远岸十指交叉，语气置身事外般的淡漠：“他们说你一直在等我，还专门开了这间茶楼，我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多年。”
“不，不，抱歉的人是我，对不起……”我努力平静地说着，却心如焦裂。
他轻轻摇头，然后我们陷入不知所从的沉默。
这还是当初那个背着炫红电吉他热情迸发的摇滚少年吗？是那个在熠熠星光下看着我就会眼波流转的少年吗？那个少年曾用全身的温暖解冻我的僵冷，用他滚烫的热吻开启我在青春尾巴上的那段炽热的初恋，用他最真挚的深情说服我去实践一场冒险却深刻值得的相信。而在最后，我就那样轻而易举用任性和无情，把他动用的全部对我的热爱付之一炬。此时，坐在我对面的男子，我再也感觉不到他温柔的心跳和对我怜惜的神情。在他心里，好像那场深爱过后的残渣都没剩下。
时间的狂流，爱恨的错落，竟让他变得有些……
冷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