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外面领头纪大人的是个她不熟悉的将领,听瑛宸说是皇太子安排来的。自从白叆遭到星阵术法反噬受伤,皇太子对白叆非常上心,隔天派个太医过来请脉,他得知真茹王要派白叆出宫就赶紧上奏说白叆身体欠佳,香料采购什么的交给下人就行。真茹王驳回太子提议,太子又赶紧派人来帮忙瑛宸打理,还送来两盒白叆平日里喜欢的糕点。
真茹皇宫的宫墙不同于波宏族的土褐色,它是淡淡的黄色。白叆记不清刚入宫时自己有多少次按耐不住被困于牢笼的寂寞,悄悄躲在树后看着一行又一行的车马进进出出,那宫门总是关得很及时,每当白叆刚看清宫外的青石路,深紫色的宫门就毫不留情地关闭了。
而今日,她堂堂正正地走出了皇宫的大门。
仿佛注入腐烂尸体的新鲜血液和活生生的气息,宫外的新鲜空气唤醒了她的力量和心灵,白叆一路默不作声,心中自然而然想到逃跑的可能性——只要瑛宸肯帮忙,躲过随行的侍卫不是问题。休息时候白叆与瑛宸眼神撞上,心事立刻被瑛宸看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短发女子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布下天罗地网的狡猾猫,蹲在角落盯着看着眼前的老鼠如何逃跑。
一路劳累,白叆身体没好全,逐渐觉得浑身又开始发热,口中苦涩,腹中开始翻天覆地,背上紧接着阵阵刺痛,加上马车在石子路上颠簸不平,她浑身更是难受,轻轻掀开杏红色垫子想透透气。
她看到走在前面的黑衣翾礐,恍然间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是坐在真茹族的轿子中,黑衣少年陪着她走过了最后的一路凤凰花,模糊想起了黑衣少年那是说过会在真茹皇宫中给她种上凤凰花。她不知道的是,翾礐曾经试着种过,但真茹族皇宫的土壤不适合凤凰树生长,他白忙了半天无果,索性一个字也不跟白叆提起。
可现在黑衣将领的冷漠让她屡屡望而却步,明明是想要靠近,却一波三折,陷入这么个僵局。
白叆黑衣将领对她说得最后一句话,一句非常狠的话——“如果你敢逃跑,我就把你钉在祭天柱上”。
钉上祭天柱,这是真茹族史传里描述的最惨烈的刑罚,受罚者要被利剑或刺刀悬空钉住,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身体的重量会让利刃更深地刺入,据记载,真茹族最近一次将人钉上石柱是在五十八年前,那人因爱上波宏皇族少女,犯了叛国罪,挂在刺刀上整整两天三夜才彻底断气。
白叆明明吓得抽一口凉气,却对于“出逃”这个词儿越来越兴奋——她想知道翾会不会言出必行。
假使逃脱成功,以后去哪里又是一个问题,难道……回青仙山?
如果在这之前白叆一门心思想要逃跑,多半是想要验证翾礐会不会真的把自己钉上祭天柱,可自从“青仙山”三个字跃入脑海,白叆浑身的热血就渐渐冷却,逃跑,回青仙山,听起来真的是不错的主意。
回青仙山,这四个字仿佛磁石紧紧吸住白叆的心,又像是火山口下随时会喷发出来的涌动岩浆。原本就虚弱的身体顶不住突然上来的血气,她猛烈地咳着,仿佛将整个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瑛宸不动声色递来手帕,掀起帘帐透气。
回青仙山,回家。这是她多年来埋藏最深的梦,也是她最不敢做的梦。每当她失眠,望着从屋梁上垂下的淡红色丝质帷帐,她会觉得垂下来的红色帷帐就是树上垂下来的凤凰花,漫漫长夜让她对家的思念徒增无减。
她会逐一回想青仙山的一切——那里安静沉睡的小木屋,小木屋里微微发潮的气息,青花木制成的家具,古老的书架上躺着破旧的书籍,小木屋外弯弯曲曲又凹凸不平的小路,走在上面硌脚的小石子,转过弯后的碧溪潭,以及,开满潭边、屋后、山坳、山坡和山顶上的火红色凤凰花。
可白叆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她担心自己会在梦中唤出青仙山的名字——她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经常害怕会在梦里说出不该说的话被隔墙外面的耳朵听到。
想多了,她会流泪。
什么时候才能理直气壮地想家,什么时候才能毫无顾忌说出“回家”二字?
真的能回去吗?如果不能,自己又能去哪里?既然没有地方去,逃跑又有什么意义呢?
宛如一盆冷水浇下,白叆开始认真考虑究竟要不要拼死一搏。
白叆小心翼翼透过幔帐往外看,正巧和同样警惕的徐将军撞个正着,白叆仿佛偷吃胡萝卜的饥饿小兔,还没咬到就被人逮住,可她并没有躲避似的收回擎着幔帐的手,而是微微向着徐将军一笑。
“纪大人,”见白叆将幔帐放下,徐将军轻声对皇太子派来的纪大人说:“方才同一匹马奔了一个来回。”
鬓发已有些苍白的纪大人微微皱眉:“来者不善。翾礐将军也已察觉,先不要惊动女祭司大人。”
将近正午的时候,白叆一行人在路边的小茶店歇脚。茶店中还有两批人马,看他们货物堆积满满的推车,也是做香料倒卖生意的。瑛宸挑了挑香料,觉得成色不好没有买。
白叆忍着浑身的不适,在瑛宸的搀扶下终于下了马车。天气渐热,她却觉得浑身发冷。瑛宸从马车中找到一件红色大裘,披在了白叆的身上,还不忘炫耀似的瞪了翾礐一眼。
翾礐一向懒得跟女人计较,尤其是瑛宸这种较劲儿上瘾的女人,他与徐将军和纪大人坐到另一边乘凉。
白叆默默看着翾礐的背影,勉强喝下一杯苦涩的茶,吃完一块薄荷味道的点心,只觉得胸闷减轻了不少。有瑛宸这样的人在身边照顾白叆觉得满意,瑛宸未雨绸缪料事如神的本领常常让她惊叹,这次多亏她准备得周全,不然这荒郊野外的小店手艺她根本没法下口。
茶店的另一边,那几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商人开始了又一轮的豪饮,还大声地闲聊波宏族皇宫里绯闻趣事。敏和镇临近冲江,是波宏真茹两族货物贸易的地方,所以言论上并没太多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