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坟冢渺渺,孤烟单单,斜阳沉沉。真茹族最后的安身之处相比起波宏族来说,可真是太简陋太随便。坟冢上有少许祭品,却没有颂词,没有像样的墓碑,而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多半连棺材都没有。这些在白叆心中引起了一股苍凉的悲情。真茹族和波宏族葬仪大相径庭,可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都是葬入地下,都是土归土尘归尘。唯一不同的,就是两族对来世的期望。
然而,她的镜馆被毁掉了。
被波宏族的妘约娴给毁掉了。
白叆收敛起情绪,她看到了墓地里的黑衣将领。
荒凉而阴冷的墓地中,他仿佛一棵枯死的树。他面前的那座小小的土堆中埋葬着他的妹妹——然而在波宏的皇宫中,先代帝王宠妃为的爱猫所建造的镜棺都比卿澜的坟墓大。
白叆站在离翾礐极远的地方,不敢靠近。
卿澜死去已有一年,黑衣将领似乎原谅了她“杀死”卿澜的血债,与白叆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卿澜,玥焕,这两个名字成为两个人之间禁忌话语。
白叆想起了卿澜。记得那是雪落梅开的晶莹冬天,她躲在拐角,看着翾礐陪着大病初愈的卿澜在后院中散步。
卿澜显然是厌倦了整日不见太阳,她就像一只想要挣脱病魔的小燕子,却在展翅欲飞之时无力降落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翾礐跟在她的身后,时不时把滑落的厚厚绣花披风给卿澜披上。
白叆从来没有见到带有那种表情的翾礐,没见过他这么细心照顾一个女孩子。
而且,他在笑。与身旁小小的卿澜一样的微笑。心有灵犀一般,两个人的笑容如此之像。
想及翾礐给自己的笑,永远是如同冰一般刺骨、雪一般冰冷,夹杂的嘲弄与讥讽时常让白叆无地自容。渐渐地,白叆找到了最好的应对办法。那就是还以相同的、甚至更加冷漠的笑。
那个雪天,白叆穿得很少,但是她却感觉到浑身火辣辣地在燃烧。她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翾礐又不是自己的哥哥,有什么理由要像照顾卿澜那样子疼爱自己?可越是劝说她越发地渴望,即使戴着虚假面具假意关心她的微笑,白叆也希望自己能够得到。
当然,这一念头也只存在了极短的几秒钟。白叆很快就把它掩盖了。她知道他们两人之间不可能有着这种温存。他们之间只有沉重冰冷的铁链,错误地拴住了两个各自望着不同方向的人。即便与翾礐有过肌肤之亲,她也觉得两人之间利用多过情感。
红衣女子鼻子酸酸,缓缓抬头:“以波宏族公主之礼厚葬,如何?”看到黑衣男子的目光,解释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轮回信仰,但是波宏人世世代代全都深信不疑。如果镜馆轮回只是荒谬的传说,又怎么会流传这么久?”
“或者,只当做是祝愿。”她本是绞尽脑汁没话找话,根本没有想过能得到翾礐的回答,不料,黑衣男子点了头。
白叆有了些说话的力气:“我一直都相信镜馆中的埋葬的人会被来世的朝阳唤醒。卿澜人那么好,一定能降生在和平的时代,做个幸福的孩子。”
“那就依你所言。”
白叆将功补过一般,赶紧点头道:“我这就叫人去准备。”她累极了。正待转身离开,身后的黑衣男子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她回头,看到他那鹰隼一般锐利而冷酷无情的眼睛,白叆本能将头闪到一边,双肩一耸,双手本能地护住胸膛的同时闭上双眼,以为翾礐的利剑会将自己的心脏刺穿,可当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方才差点倒下,是翾礐接住了自己。
“你究竟有没有杀卿澜?”
白叆只剩苦笑:“是我。”
沉默,长久的沉默。
翾礐终于放开了手:“我想也是,不然你没必要这么急切要给她好好安葬。”
白叆依旧微笑着点点头,脚下却只想快速逃离。
翾礐当然不给她逃跑的机会,再次出手抓住她:“你以为我要杀你?”
就像以前一样,一切都被翾礐敏锐的眼睛捕捉到了。
娇小的红衣女子此刻出奇的安静,仿佛布偶一样任他摆弄,她那紫色的双眼好像被磁石吸引到了他的脸上,片刻不曾转移。
一幕幕画面涌现在白叆脑海,根本就关不掉赶不走。画面定格在翾礐刺向自己的那一剑。她永远记住了那时候翾礐的表情,他极力克制住杀掉自己的欲望,最后冷漠地收手,离开。
“哈,”白叆笑弯了腰:“你当然想杀我。我真是受欢迎啊!所有人都想杀我,几天前我刚得知,连我的娘亲设了个十多年的局就是为了逼死我!她借我的手除掉她的敌人,借我的力量杀掉我的族人,然后我的族人也想杀我,你们都想我死!”
说着说着,她腹中血气上涌,“哇”的一口将翾礐满身都喷了粘腻温热的血。
掌心中温热的血液叫白叆神情恍惚一下,她疯了似的揪住翾礐急切发问,带着哭腔,甚至有点撒娇的求饶:“你想杀我对不对?对不对?”这一句话将她小心翼翼掩埋在心底的恐惧、躲闪、甚至对翾礐的爱恋全都表露无疑,当白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恨不得立刻撞到旁边的墓碑上死去。翾礐那么敏锐,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末了,她重重叹气,一遍一遍与黑衣将领道:“你听好,如果我一定要死,我只想死在你手里!我不准除了你以外的人杀我,你听见了没有?”
翾礐绷紧薄薄的嘴唇,宛如一把利剑。
红衣女子纠缠不休:“你答应我,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
可这是她一直想要知道的。尽管翾礐多次说过要杀掉她,要把她钉死在祭天柱上,可白叆依旧担心,她要再一次确认。
黑衣将军只是平静地扶着白叆上了马,看似对她小孩子脾气和无聊的问题十分不感兴趣。
看着白叆睡下,月下的他神色有些疲倦。
绿衣短发女子靠着外门,翾礐刚一出来她就笑道:“将军真关心娘娘。”
黑衣男子看她一眼:“听说你这几日身体不好,看来好些了。”
瑛宸点头,问:“将军要走吗?不留下来陪她?”
翾礐摇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哦,那可真对不住将军了。”瑛宸以手掩口笑嘻嘻做出准备退下的架势。
翾礐习惯了瑛宸遮掩内心的计量,这短发女子有什么事情从来不会主动说出来,愣是勾起别人的好奇心让人家猜,他轻叹一口气,叫住她:“你到底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瑛宸整理一下干净利落的短发:“听说文麟将军出征前在您这里寄存些好酒,瑛宸想讨一杯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