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冬季，在第一场霜降后正式到来。
因为临江又多湖泊的原因，江城的冬天一向阴冷，而且风大。虽然气温最多也就到零下几度的模样，但那股子阴寒的劲头，倒是偏近于南方，不会让人一出门就觉得冷得受不了，但待个十来分钟肯定就手脚冰凉，所以江城一向不是养老的好地方，每年季节转换的时候，医院里都是最忙的时候，病人也大多是上了岁数的老人。
今年，是刘凡在江城度过的第三个冬天，或许是得益于和齐象图练武身体强健的原因，又或许是他不像头两年那样整天窝在家里对着电脑，这个冬天，刘凡并没有太大感觉，没有像前两年那样在冷风里挫着手骂娘，哪怕此时他已经站在路边等了二十多分钟。
带着冷盛文去看守所见过郭琛后，第二天，冷盛文就拿着一张面额八百万的中行银本票找到他，刘凡没有推拒，收下本票的时候也没有给冷盛文什么承诺，只是告诉冷盛文有消息时会联系他，便推门而去。
接下的周末，刘凡老老实实的陪了夏恋两天，喊上齐象图，张白，宋冉吃了顿饭。这段时间刘凡和齐象图都忙，大家很久没聚，期间刘凡和张白说了下稍晚还钱的事，张白大手一挥道钱都是我老子的，他都不催我就更不着急，啥时候还都行，刘凡也就不再多提，然后刘凡问宋冉寒假有什么打算，是不是像往常一样先在江城打工，宋冉说还没确定，问刘凡突然问这些干什么，刘凡就笑笑没解释，只是说如果寒假想找事做，到时候可以来帮我。宋冉没多想，点头说好，到时候我直接找你。
周末过后，刘凡又和韩磊，万庆龙打了电话，然后就直接来到调查组在江城的驻地锦江酒店外，拨通了周婷婷父亲丘宇山的电话。
在丘宇山接电话的第一刻，刘凡心中多少是有些忐忑，不过开口后心情就平复下来，先是用晚辈的态度问候了丘宇山，他就直奔主题说有些事想和丘宇山谈一谈，丘宇山没有直接拒绝，停顿了片刻就爽快答应，说处理完手头的事就来。
丘宇山露面时，刘凡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丘宇山见到刘凡，笑着道：“等了一会了吧？走，找个暖和的地方坐。”
刘凡也没做作，道：“是等了会，不过还行，没觉得有多冷，这块我也不熟悉，丘叔你说去哪，我跟着您就成。”
丘宇山点点头，头前带路，两人找了家附近的咖啡馆推门而入。
时间是上午十点多，咖啡馆里没多少人，丘宇山挑了幽静的卡座，等点的东西上来后，问刘凡道：“刘凡，有什么事找我谈，说吧。”
刘凡组织了下语言，道：“丘叔，不瞒您说，我今天找您，是想问一个朋友的事。”
“问朋友的事？你的这位朋友，不会是和严家的案子有牵连吧？”丘宇山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用肯定的语气发出疑问。
“是和严家的案子有牵连，不过不是很严重，主要是一些经济上的问题，算是严国梁主政江城时手下一个攀附的商人，攀着严国梁做生意，严国梁也从他身上捞了不少好处。”刘凡道。
对于严家案子事无巨细都了然在胸的丘宇山，听完刘凡的话就知道说的是谁，端起面前冒着浓郁香气的咖啡喝了一口，丘宇山才开口道：“你说的是郭琛？”
刘凡点头。
“刘凡，没想到你和郭琛居然是朋友，今天专程找我，不是光问问这么简单吧？”
“在丘叔你面前，我不敢说谎，我和郭琛算不上是多好的朋友，反而认识的过程并不是那么愉快，郭琛算不上是正经的商人，这点相信丘叔你也知道，但看他被捕的罪名，和案子的负责人，我大概知道在您的眼里，郭琛也不过是一条小虾米，但郭琛对我来说非常有用处，所以我想请丘叔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刘凡道。
丘宇山失笑道：“刘凡，你这说客当的不是很专业啊，连点表示都没有开口就提要我帮忙。”
刘凡道：“丘叔您就别磕碜我了，您可是纪委的人，给您表示不是自己坑自己嘛。”
“你也知道我是纪委的，那你觉得我可能高抬贵手吗？”丘宇山反问。
“丘叔，我就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不明白您这个位置的大人物到底在想什么，也搞不明白您做的每一件事背后又有什么意义，但我清楚一点，您的眼光肯定不是放在江城严家这么个小家族，郭琛对您来说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不然您也不会放手给本地的相关部门处理，其实他跟严家的关系很深，据我所知郭琛还了解不少严家的隐秘事，丘叔你没有重视他，其实是有些疏忽的。”。刘凡不慌不忙的道。
丘宇山奇道：“那我就更不能放他，刘凡，你这不像是在救人，倒像是在坑人。”
“我是在救他，您知道这些，郭琛才能转做污点证人，对您也更有帮助。”刘凡道。
丘宇山眼中露出一丝玩味神色，看着刘凡道：“刘凡，你在期货市场已经赚了不少，在你这个年纪，应该已经满足了，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来做说客，郭琛给的好处值得你这么做吗？”
面对丘宇山，刘凡毫不意外被猜出所有东西，和这种历经宦海沉浮极有心胸城府的人，耍心眼毫无意义，反倒不如摆出老实诚实的态度，这也是刘凡为什么从见面起就没有丝毫违心之言的原因，他和周婷婷是朋友，本就是晚辈，所以从见面起，就把自己的位置摆在晚辈上，包括在路边等丘宇山，他没故意说自己没等多久，也没说不冷，而是有一说一，句句发自本心。
“丘叔，如果说我只是图钱，那确实没必要，期货市场赚的钱，够我回老家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不过人总要有目标有理想，不能单纯为活着而活着，套句老话，人要是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郭琛确实给我提出条件，对我实现自己的目标有极大帮助，我出身普通，任何机会都不想轻易放过，所以不管危险不危险，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
说完上面的这番话，刘凡坦然的望着丘宇山。
丘宇山沉默片刻，道：“年轻人有雄心是好事，但这个世界上多的是空有雄心而没有能力手段的人，刘凡，你属于有野心也有能力手段的那一类，郭琛的事，我可以帮你。”
刘凡闻言，精神一震。
“不过，郭琛可以从轻发落，他和严家所有有牵扯的产业肯定会收归国家，而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也算我还你的人情。”丘宇山收起笑容，淡淡道。
刘凡脸色平静，有些话不需要挑明，丘宇山说是还人情，背后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能给刘凡的面子，也就最多到这，以后再有什么事，得重新算。刘凡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得，丘宇山的人情，大是大，可真能换成实在利益的，恐怕也就这一次，地位身份差距过大，有时候人情也是难用。
气氛有些凝重下来，但随后在丘宇山一个微微后靠的动作下消解，只听丘宇山继续道：“上面那些话，是我用丘宇山的身份和你说的，下面这些，是以周婷婷父亲的身份说的，算是跟你闲聊。”
“丘叔叔您说。”刘凡坐直身体。
“现如今这个社会，都在追名逐利，以金钱地位衡量人的价值。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全部都好。尤其对你们年轻人来说，很容易在这追逐的过程中迷失。”丘宇山似乎想到些什么，语气中颇有感慨：“我不反对年轻人去追求名利，不过在这些追逐中，多少要有些底线，底线低些不要紧，但总归是有。最怕的就是那些没有底线的人，而这些没有底线的人中，又犹以出身普通甚至贫寒的最为可怕，这些人一旦得势，大部分就吃相难看，什么都想着往自己怀里捞，往往没有好结果。”
刘凡沉默不语。
丘宇山没在意刘凡阴晦脸色，继续道：“有一句老话，叫人在做，天在看。以唯物主义的科学观点这句话当然不成立，应该叫人在做，人在看。一个人的品性如何，从他身边的人就可以看出大概，那么自然，一个人怎么在做，也是身边的人感触最深。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时候你觉得合乎情理的做法，往往就会在身边人的心中种下一颗有毒的种子，也会拉低自己的底线。人心这玩意，往往失于叵测。一个国家，哪有一夕之间灭亡的？都是毁在‘积渐’二字上。”
刘凡额头不自觉的冒出冷汗。
丘宇山一字一句，没有涉及任何具体的事情，却像一根根针一样，直扎刘凡心底深处最隐秘的念头，包括他暗中挟恩求抱的隐晦心思，包括他算计郭琛的阴毒计划，还包括某些他此刻才发觉的自己的心态变化。
“听婷婷说，你读的是古汉语专业？平常肯定读了不少经典吧？读书也要有选择，只读《资治通鉴》得之心术失之天真，只读《史记》则太偏豪侠气，于处事无益。所以有时候，选择很重要，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好了，闲话也说的差不多，我先走了。”
丘宇山起身，刘凡也立刻站起来，把丘宇山送出门。
直到看见丘宇山的背影消失在街上，刘凡仍旧没有挪动脚步，脑中仍在细细思索丘宇山的话。
人情得失，刘凡恍悟是错了，那么接下来的选择，他就不能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