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云山回来的当晚，苏娅病倒了。发烧，头痛，躺在被窝里，伸直腿不舒服，卷起来也不舒服，仰面睡不舒服，趴着睡也不舒服。她在床上翻过来倒过去，浑身火烫，直想把自己投进冷水缸里。被子蹬到地下，没了被子，很快又觉得冷，抱着肩膀，身体瑟缩成一团。迷迷糊糊中，有人给她盖上被子。母亲扶她起来吃药，责怪她，“你瞧你，一点不知道照顾自己，出去玩了一天就病倒了。”喝了药，重新睡下，闭上眼睛都是梦。不知是真的梦，还是半梦半醒之间臆想的情景，一幕一幕，像胶片电影。电影的主角不是别人，是卷毛。卷毛在作画，一会儿在湖边，一会儿在山顶。卷毛在打架，鼻青脸肿，浑身是血。卷毛在喝酒，喝醉了，唱歌，唱《来生缘》。梦里还有卷毛的女朋友--一个漂亮的姑娘，有点像辣妹，又不完全像。她抛弃了卷毛，卷毛追着她的背影……梦里的姑娘变成了苏娅自己，她回头看着卷毛，冷冰冰地说，对不起，别追我了，我不想看见你。小娅，小娅，卷毛还在叫她的名字。她奇怪极了，喃喃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叫小娅？她睁开眼，原来叫她的不是卷毛，是母亲。
母亲说：“小娅，你可醒了，烧了一晚上，嘴里叨叨念念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天已经大亮了，挣扎着坐起来，“几点了？今天还得上班呐。”
“上什么班呀，我打电话给你请假了。”
“太好了，不用上班了。”她心里一松，躺了下来。
徐静雅去楼下邻居家要了一碗酸菜，煮开，加了辣椒和生姜，拌进面疙瘩。这种菜饭合一的疙瘩汤喷香诱人，很适合生病没胃口的人食用。每次苏娅生病了，母亲就做酸菜疙瘩汤给她吃。那时候，家里有现成的酸菜，每年入冬前，苏家总会腌制一大坛雪里蕻，搁在阳台角落，随吃随取。自从苏叔朋去世，苏曼出事，徐静雅连腌制酸菜的兴致也失去了。
吃完酸菜面疙瘩汤，苏娅重新躺回床上，她的身体还在发烧，可是脑子很清醒。她知道自己发烧的不止是身体，她的心也在发烧。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久违的感觉，她一度以为这种感觉再也不会来了，可谁能想到，它还是来了。她惧怕这样的感觉，却又被这样的感觉吸引，睁开眼睛是一个人的脸，闭上眼睛还是那个人的脸。他在笑，他在说话，他在唱歌，他玩世不恭，他命运多舛，他怀才不遇……怎么办？她问自己。还能怎么办！她自问自答。
苏娅在家休息了两天才上班，平淡的日子貌似恢复了正常。苏娅常常怔怔地盯着桌子上红色电话机发呆，她清楚自己在等什么，这种等待让她度日如年，让她忐忑不安，又让她惶惶不可终日。这天早晨，去了单位，她在脸盆里涮洗抹布，准备擦抹桌椅，电话铃声响起，声音穿过阅览室。刚好有个同事进来看杂志，帮她接起电话，喊她：“小苏，有人找你。”
她甩掉手上湿漉漉的水珠，接过话筒，却不是她想了一千遍一万遍的那个人，找她的是小姜。小姜平时很少给她打电话，她与小姜家里的联系比跟他本人联系还要多。有时候，苏娅恍惚觉得和自己谈婚论嫁的对象并非小姜，而是姜的家人。
小姜说：“苏娅，最近好吗？”
“呃，好，挺好的……你呢，你的情况？”
“我也挺好的。”
“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不，不是，当然不是。”
“你是不是正忙？”
“是的，正要开会了。”苏娅旋即撒谎，那边便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没一会儿，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苏娅接起来，却是卷毛。距离郊游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卷毛说：“相片洗出来了，拍得不错，有空过来拿一下。”
“去哪儿拿？”苏娅问。
“画廊，对了，你还没来过吧，东湖路13号，左边是家工艺品商店，右边是中国银行储蓄所。”
“好的，知道了。”
下班前，苏娅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母亲自己想去逛街，晚一点回家。
卷毛的画廊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向日葵，一看就知道取自梵高的名作。画廊不大，大概有三十多平米。四壁挂满各类画作，每一幅画的右下角都贴着标签，写有作者姓名，创作时间，以及出售价格。苏娅细细看过一遍，其中有小丁的画，也有小崔的画。画廊左边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个三角形的陶瓷笔筒，里面塞满画笔，一旁立着副画架。门口一个矮小的铝合金玻璃柜台，里面摆满画笔，颜料等作画用具，每样物品却也各各明码标价。画廊右角有一扇半开的小门，小门上挂着蓝底白花的蜡染门帘。卷毛看苏娅歪着头打量小门，便说：“里面是堆放杂物的地方，也是我睡觉的地方。”
“门帘很漂亮。”苏娅走过去抚摸门帘，顺便掀开一角窥视小屋内的情形。巴掌大的小屋子，单人床就占了一多半面积，床上堆满了报纸杂物。小屋虽然零乱，却也干净，不像苏娅想像中的单身汉居室。被罩、床单、枕头，都有点陈旧，却干干净净像是刚刚洗过。
卷毛正从一堆相片中找苏娅的那几张，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
“我听到你说门帘。”
“我是说，门帘很漂亮。”
“乡村的庙会货摊上淘来的，女孩子用这种布料做衣服，或者做头巾，很好看。”
“不愧是画家，眼光果然与众不同。”
“我这里也有这种布料，你要的话，我给你扯一块。”
“那……那好吧。”
不等苏娅说完，卷毛已经从桌子下面拖出一卷布料，“要几尺？”
“二尺吧。”
“二尺能做什么？”
苏娅想了想，“做围裙吧。”
“做围裙大材小用，其实做成方巾，包到头上很好看。”
苏娅摇摇头，她可比不得那些奇装异服的艺术家，那样子会让人讥笑的。
卷毛用皮尺量好，然后手持剪刀裁下二尺布，苏娅站在一边帮忙，问：“想不到你这儿还卖布，这布多少钱一尺？”
“五元，只卖这一种，捎带卖的。”
卷毛已经把苏娅的相片挑选出来，放在桌子上。苏娅低头看，拍得很不错，尤其是那张假装作画的，她一本正经握着画笔的样子还真有几分以假乱真的效果。
苏娅掏出十五元钱。卷毛说：“二尺布十块钱，怎么多给五元？”
“另外五元是相片的钱，胶卷加上洗相的钱，总不能让你还贴钱吧。”
“这……”卷毛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钱，“没想到你还挺认真的。”
“我看看其他相片，可以吗？”
“当然可以。”卷毛拿出装相片的纸袋，悉数倒在桌子上，“你自己看，我进去找样东西。”说完，进了门帘后面的小屋。
苏娅一张一张翻看照片，除了青云山拍的，还有一部分不知是哪里照的。里面的人有苏娅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其中有一张卷毛站在麦地，夏天，戴着草帽，穿着黑色半袖圆领大背心，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田。苏娅的手仿佛不听使唤，她悄悄把这张相片放进自己的包里。她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小屋内的动静。卷毛还在里面，不知找什么东西，里面传出他搬运东西的声响。
我这是做什么？居然偷人家的相片，苏娅的心忍不住怦怦乱跳。中学的时候，同桌曾经偷过她一张一寸黑白照。同桌是个邋里邋遢的男生，身上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是那种常年不洗头，不洗澡才会有的味道。苏娅只和他做了短短三个月同桌，她对他是刻薄的，桌子上划着一道清晰的分界线，他的胳膊稍有逾越，她就会毫不客气地用尺子顶回去。预备入团时，特意去照相馆照了免冠照，一共三张，不知怎的变成了两张。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只好拿底板又去洗了一张。不久后的某一天，同桌的铅笔盒夹层掉出了她的那张丢失的照片。她捡起照片，内心充满愤慨与鄙视。她还记得同桌臊得通红的脸，羞愧万分地耷拉着脑袋，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正眼看她。如果时间倒流回去，她很想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她愿意把那张相片赠送给他。喜欢一个人，偷偷喜欢一个人，原本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她为什么要嘲笑他。
她在心里悄悄对卷毛说，对不起，我没有想要怎么样，我只是拿走你一张相片而已。
自赵裕民之后，她再一次陷入对一个异性的爱慕中，而且，状况更甚。如果当初对赵裕民的暗恋是一条小溪，现在，她对卷毛的暗恋，就像汪洋大海。她穿着救生衣，戴着救生圈，扑腾在汪洋大海里。这样的爱情让她兴奋，欢喜，却又使她悲伤，难过。她享受它的喜悦，同时也享受它的悲伤，而且，她似乎更加迷恋后者。她其实是个心里患有疾病的孩子，然而，却不自知。
卷毛从小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蜡染布料。“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在床下面的藤条箱里。”
“找它做什么？”
“送给你，”卷毛把它展开来，果真是一块漂亮的花布。
“哟，你这还是买一送一。”苏娅接过来，发现这块花布，花色与之前的布料相似，手感却完全不同。
“你裹在头上让我看看。”
“现在？”
“是啊，现在，这块布还是在云南买的呢。”
“很贵吧。”
“别跟我客气，你不说买一送一嘛，我就买一送一了。”
苏娅把花布罩在脖颈上，却不知怎么个用法，她从来也没用过这类的饰品，难道像农家大嫂那样把头发包起来？卷毛指着墙上一幅画，画里面那个身穿民族服饰的女人头上就裹着一块类似的布，他说：“就像那样，很好看。”
苏娅依样做了，用布把头发包起来，在脖子后面挽了个结。卷毛看着她，夸赞道：“不错，不错，很好看。”边说边找来一柄圆镜递给她。
苏娅举着镜子左看右看，难看倒是不难看，但只是适合在家里，这副样子可不敢走到街上去招摇，一定会成为路人焦点的。她摘下花布，围在脖子上，斜着绾了个小结。
“这样也好看。”
“你把它披在肩上，或者这样，梳个辫子，把它系在发梢。”
“那倒是，扎头发也不错。”
画廊的生意冷冷清清，自打苏娅进来，没发现有第二个顾客光临。这间店想要开下去，恐怕很难，难怪森哥会萌生退意。苏娅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卷毛挽留她，“一起吃饭吧，我想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
“哦……一会儿再说，我去那边买几个包子，你在店里等我。”卷毛语气略显迟疑。
苏娅皱皱眉，她想到了小崔曾经和她提起过卷毛经济窘困，时常举债度日，难不成要跟她借钱？如果真是那样，她会借给他的。她倒没有济危救困的美德，这和美德不搭边。而是，她苦恼地想，她手里能自由支配的钱实在有限，每个月的工资都如数上交给了母亲。母亲对她从不苛刻，想要多少零花钱就给多少，问都不问做什么。可她从来也没多要过，她不是个乱花钱的孩子，若是张口多要钱，母亲会起疑心的。
卷毛买回五六个包子，热腾腾的还冒着气。卷毛说：“你趁热先吃包子，我煮包方便面。”
“没见你这里有炉灶，怎么煮面？”
“有个小电炉。”卷毛进了小屋，抬脚从床底下踢出个电炉。插上电，电炉上面放了一只铝质小锅，他蹲在地上，回头叮嘱苏娅，“你离远点，要注意安全。”
水开了，方便面、调料下进锅里，小屋飘出一股油腥的方便面的味道。苏娅嗅嗅鼻子，别说，还挺香。
“你是不是经常吃方便面？”苏娅看到角落放着一箱方便面，“这东西吃多了不好，里面含防腐剂。”
“没事，怕什么呢。”
面煮好了，卷毛拔掉电源，端起小锅走出小屋。他把煮好的面分别捞进两只碗里，还从抽屉里拿出辣椒酱，醋，香油，他对苏娅说：“粗茶淡饭，将就吃点，等哥们以后发达了，请你吃大餐。”
天色已经黑下来，卷毛把外面的卷闸拉下半截。苏娅心想，他的日常生活真是清冷得很呐。可是，转念一想，谁的生活不清冷？
吃饭过程中，苏娅问：“你不是要谈事情吗？究竟什么事？”
卷毛并不急着回答苏娅的问话，他喝光了碗里的方便面汤，手里举着包子，边吃边在地板中央踱了两个圈，这才说：“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就是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苏娅以为是想跟她借钱，“没问题，你说吧。”
“请你做模特，愿意吗？”
“模特？意思是画我？”这倒令苏娅感到意外了。
“对。”
“画呗，这算什么事。”苏娅大大方方地说，“求之不得，画好了，最好能够送我一幅，挂在我们家墙上。”
“我说的是……人体模特。”卷毛后半截儿的声音低了下去。
人体模特？苏娅愣住了，那不就是脱光了给他画？她听说过这事儿，有人专门就做这行，按小时收费，说是为了艺术，其实还是为了挣钱。她低下头，不吱声。
“专业模特太贵了，以我现在的能力，已经请不起了。我也可以给你钱，但是，给不了多少，我不勉强，你可以考虑考虑。”
“为什么找我？”苏娅心想，美院的辣妹上赶子粘乎你，找她不是更方便吗？
“你的身材比例特别好。”
苏娅脸红了，卷毛这句话好像剥光了她身上的衣服。
“下个月，广东有个人体画展，我想参赛，这是一个机会，我不想错过。之前画了很多，都不理想。”卷毛点燃一支烟。
“你找找辣妹，我觉得她对你，非常友好。”苏娅吞吞吐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似乎想证实什么，又似乎想打破什么。辣妹细腰长腿，身材也不错嘛。
“我不会找她的，有很多原因。”卷毛猛吸了一口烟，“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她是一个比较麻烦的女孩。”
“你找我，就是因为我不麻烦？”苏娅脱口问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刚才说了，我可以给你钱的，只是我现在手头紧，给不了你多少。如果画作能得奖的话，我会重谢你的。”
苏娅明白了，他找她，也许并不是他说的她的身材比例好。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材如何。他在恭维她，捡好听的话哄她。真正的原因是：他识破了她，她老实，不麻烦，好打发，不缠人，既不会漫天要价，也不忍心拒绝他。她既便宜，又好说话。他慧眼识人，一眼就吃定了她。她的眼睛一下子湿了。卷毛没有发现，他还在抽烟，但是，他的一只手暴露了他的内心。那只手不停地伸开，合上，合上，又张开。他担心她拒绝，是啊，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凭什么脱光了衣服给你做模特？就凭我喜欢你，你就可以随便欺侮我吗？她在心里呼喊着这句话。她知道自己冤枉了他，他不知道她喜欢他。如果知道的话，怎么样？他是不是也会像躲辣妹一样躲开她？会吗？也许会，也许不会。他知道的话，最大的可能是假装不知道。她早就看出来了，这个阴险的家伙。她起身，抓起椅背上的挎包，径直朝门外走去。
“你不愿意。”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从山崖摔到了谷底，满怀失望。这声音像一把铁勾，勾住了她的心。
她弯腰走出卷闸门，停在门外，“什么时候画？”
“你答应了？！”声音充满惊喜，从谷底升上了云端。
从他一开口，她就知道自己会答应，她太了解自己了，她拿自己没办法。“不过，你得替我严守秘密。”她想，若是母亲知道了，天，若是母亲知道了，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还有小姜，一想到小姜，她的心里冷不丁“咯噔”了一下。
“你放心。”卷毛从卷闸下面弯腰走出来，“我送你到车站。”他殷勤地说。对他而言，这大概是一件天大的难事，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说定了，但是，在她面前，他又得极力克制着，不能显得太高兴，似乎担心她随时变卦。
卷毛与苏娅定好在下周日午后作画，在此前一天，苏娅神差鬼使逛遍商业街为自己买了一套崭新的内衣，黑色蕾丝的胸罩，黑色蕾丝的内裤。女人在这方面，都有无师自通的本事，知道自己穿什么颜色的内衣才是最性感的。原谅苏娅吧，她还不懂性感为何物，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颜色的内衣好看。穿上这套内衣的苏娅鬼鬼祟祟站在穿衣镜前，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陌生的新鲜的人。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想，这是我吗？我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就像港台电影里的妓女。她恶狠狠用“妓女”这个词来形容自己，这个词让她感到心跳和讶异。女为悦己者容--没错，她之所以要做这一切，无非是因为她喜欢卷毛，哪怕他仅仅只是把她当作个模特。
周日下午，“向日葵”画廊关门停业，卷闸门从里面反锁上了。苏娅心里紧张极了，她精心购置并穿在身上的内衣，卷毛根本没有看到。他事先拿了一本画册，翻到某一页，上面是一个光着身子的漂亮女人，他说这是莫迪利亚尼的画，希望苏娅能照这个样子躺在床上。“必须这样吗？这个姿势真难看。”苏娅说。
“很好看，不难看。”
“他画的是谁？这个画家很有名吗？”
“莫迪利亚尼，很有名的。这幅画里的女人是他的一个模特。莫迪利亚尼特别重视模特的第一印象。他的记忆力好，只要看一眼，就能在脑子里烙下这个人的印迹，然后，凭着过人的记忆力把这些作品完成。他还曾经给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画过一幅肖像呢。”卷毛说起莫迪利亚尼和他的画来，兴致盎然。苏娅似是而非的点点头，对卷毛所说的一切，实在是一点都不知道。
“有的画家作画的时候，常要求他的模特一动不动，他需要作更好的光线变化和图形几何的处理，有的是另一种样子，只要模特在那里随心地做什么都行。有的人则更简单，只要看模特的相片都可以作画。
“你呢？”苏娅问，她想知道卷毛画画时的情况。
“我？我喜欢有模特在场的当下作画，不是很快，但很沉醉，很有想象力，可以观察到很多瞬间出来的细节。至于你，只要像这个样子躺在床上就可以，或者，你干脆闭着眼睛睡觉也行。”
苏娅心想，在你的眼皮底下，我能睡得着吗？
卷毛把画册放在床边，关上小屋的门，让苏娅在里面脱衣服。他说“准备好了以后，你叫我进来就可以了”。苏娅在里边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脱了长裤，再脱毛衣，再脱毛裤，冬天的衣服一层又一层，脱起来没完没了。最后，苏娅身上只剩下了漆黑簇新的胸罩和三角底裤。她看着画册中的全裸模特，知道自己必须把它们也一并脱下，而且，必须脱下，在这一瞬间，她意识到穿着它们比脱去它们更令她感到羞耻。她担心卷毛看出这套内衣是新买的，是她特意准备的，如果让卷毛看出这一点……她的脸蓦地红了，迅速地把胸罩摘下，褪去底裤，终于赤身裸体了。她把脱下的衣服一件件叠放整齐，努力照着画中女人的模样侧身躺下。用枕巾盖在身体中央，双手抱肩遮住双乳。卷毛轻轻敲门问道：“苏娅，好了吗？”
她深呼吸一口，“嗯”了一声。
开始作画了，卷毛示意她把盖在身上的枕巾拿掉，苏娅横横心，把枕巾拿去，她的身体，纤毫毕现地裸露在卷毛面前。
房间温度有点低，卷毛在她身边放了一只电暖气，但苏娅仍然觉得冷。也许不是皮肤冷，而是因为害羞和紧张造成的心理感觉冷。
“放松，苏娅，就和平时一样。”
说得轻巧，怎么可能一样，赤身裸体躺在一个男人面前，怎么能和平时一样？她安慰自己，现在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其实，还有一点心理是她自己不愿承认的，她这样袒胸露乳，紧张不安的同时，内心也有一丝隐密的小小的雀跃和期盼，那套新内衣不就是一个明证吗？
卷毛作画时的表情凝重，有点自顾自恋和自闭的倾向，有一刻，卷毛画了一个多小时后的时间里，苏娅果真闭上了眼睛，电暖器的热风吹得她昏昏欲睡，她差点忘记自己是在做什么，快要沉入梦乡了。她睁开眼，看着卷毛认真作画的情形，轻轻叹口气，眼睛不由不主地有点润湿。她心里涌起爱情的蜜意，--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地叹气，无缘无故，眼睛湿润，泪流满面。你爱一个人，却不想让他（她）知道。卷毛，她爱他，却不想让他知道。倘若卷毛爱她，她确信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继而不计后果地追随他一生一世。才不管他其它的一切。可是，倘若卷毛不爱她，不爱她，这是一定的，她看得出来，他对她没有那个意思，她能感觉到，可即使这样，她也一样爱他。她不会去主动示爱达意，她只愿把这份爱藏在心里。她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永远都是。
临走，卷毛拿出五十元钱递给她，“这是给你的酬金，不多，还不到专业模特的一半。”
苏娅接过来，看到桌子上放着的几个馒头，还有一瓶酱豆腐。她想，这可能就是卷毛的晚餐。她的心被什么刺了一下，不是尖锐的疼，有一点点钝疼和麻木。她在杂志上看过相关的报道，穷困潦倒的艺术家、诗人，每天的饭食就是馒头蘸酱豆腐。卷毛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位？想到这里，苏娅把钱放到桌子上，“我不是专业模特，你不用给我钱。我这么做，只是想帮你。”
“那，那怎么好意思。”
苏娅注意到卷毛的眉毛挑了一下，与一种沾了便宜似的侥幸相仿。“你不是说得了奖，重谢我嘛，还是等那一天吧。”
“没问题，到时候，我加倍酬谢。”
那个冬天，苏娅给卷毛做了三回模特。卷毛不断否定自己的作品，每次在作品快要完成的时候，无名的恼火就会光临他的身上，他把画纸一把撕碎。呆然地陷入创作失败的巨大的苦恼中。他的烟抽得越来越凶，每次作完画，地板上都是烟蒂。从他那里回来，苏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洗头，她要把头发里的烟味洗掉，不然被母亲怀疑，那可就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