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苏娅过得平平静静，每天下了班，早早回家，再没有去露天广场。这其间，小姜的母亲主动提出让她请假去小姜学习的城市玩几天，徐静雅也建议她趁此机会散散心。苏娅一口拒绝了。阅览室工作虽然不重要，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她走了，别人就得顶着，她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姜家偶尔打电话来，叫苏娅去家里吃顿饭。在他们眼里，苏娅已经是他们家的准儿媳妇。看得出来，他们对苏娅非常满意。穿衣打扮朴实，不张扬，说话轻声细语，模样不算多俊，但眉清目秀、十分耐看。单凡做长辈的，都会喜欢这样的姑娘做媳妇。
每次去小姜家，上楼的时候，都会经过苏拉家。苏娅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防盗门上倒贴着一张色彩鲜艳的“福”字，福字中间却被手指戳破了，露出猫眼部分。猫眼里面的世界她看不着，但却也生不出探看的好奇来。有一次，她看到有个女人从门里走出来，盘着头，穿件藏青色外套，是那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类型。她猜这可能是苏拉的母亲，多看了几眼，眉宇间果然和苏拉有几分相似。
这一天，苏娅在单位接到小姜母亲的电话，说是小姜两个姐姐回娘家吃午饭，他们做了鱼肉馅饺子，也请她过去。苏娅喜欢吃鱼，听到鱼肉馅饺子，嘴里先勾出馋意。小姜的母亲喜欢把鲢鱼剁碎拌饺子馅，味道清香，诱人得很。下了班，苏娅在附近的水果摊买了一串香蕉、七八个香橙，又去附近的小超市买了娃哈哈果奶、喜之郎布丁、亲亲虾条……小姜两个姐姐的孩子都还小，他们爱吃这些零食。
九月的阳光依旧炽热，让人感到周围的热度堪比烫发店里大功率的烘烤炉。苏娅拎着袋子站在路边打出租车，却没有一辆是空着的，只好改等公交车。正是下班时分，上下车的人特别多，好不容易挤到车上，闷热的车厢里，前面后面都是人，额头的刘海很快就被汗水浸湿了，手心、脖颈，腋窝，处处都湿漉漉的。为了换一个不太尴尬的位置，她吃力地朝窗口方向挪动几小步，探出一只手抓住公交车座椅的椅背，装水果和零食的袋子勒得她的手隐隐发痛，她暗暗后悔自己早早买了这些水果零食。小姜家附近也有卖水果的摊贩嘛，想到这里，她叹一口气，心情无端地沮丧起来。
也是这个时候，苏娅忽然发现，身边的座椅上坐着一个满头卷发的男人。这头卷发非常眼熟，微微发黄。苏娅心里一动，她好奇地俯下身体，试图看清一眼卷发的面孔。可是，这个男人这个一头漂亮的卷发的男人，始终一动不动地面朝窗外。苏娅朦胧地窥到他脖子上戴着的亮晶晶的观音玉坠。是他？她差点喊出声。他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袖衬衫，扣子系得规规矩矩，除了隐约能够看得到脖子上的玉坠，前胸狰狞的纹身图案被衣服全遮住了。苏娅盯着他的后脑梢，心想，这个家伙，居然也乘公交车。她很快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凭什么人家就不能坐公交车？她一边看着卷毛，一边瞎琢磨。他穿长袖衬衫的样子看上去好多了，干净、清爽、整洁，一头卷发显得更是时髦、洋气、与众不同。水果袋子拽得她的一条胳膊又酸又困，她的另一支手几乎下意识地，抓了一把卷毛的肩膀。她为自己这个动作赫然吓了一跳，天，我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抓他？然而，迟了，他已经把头转过来了。他满脸不悦地打量着周围的乘客，想看看是哪个无聊的家伙抓了他的肩膀。苏娅紧张地握紧自己的手，一颗心怦怦乱跳。她想，他一定认出自己了。她在心里打腹稿，她准备说，是我不小心抓你的，我拎的袋子太沉了，想请你帮忙……不，不这样说，就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可是，卷毛歪着头，眯着眼睛挨个盯着几个乘客，一个一个看过了，似乎没有发现可怀疑的对象，又把头转向了窗外。看他这个样子，苏娅倒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约约觉得有一点失望。他不记得她了，看来，他根本就没记住她的样子。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自己呢？难道他不是那个死缠烂磨，逼她去看电影的混混吗？他的面孔，他胸前的玉坠，还有他的卷发，分明就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我都认出他了，他凭什么没有认出我？他居然没有认出我！就在她的内心生出几丝不平和怨怒时，卷毛忽然转过头，挑衅地、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刚才是你抓我的吧，你凭什么抓我呀？”边说边站起来，把自己的座位让给苏娅坐。他嬉皮笑脸地，“这位姑娘，请坐。”苏娅有点羞恼，“不，还是你坐吧。要不这样，你帮我提着这个袋子就行，刚才我认出你后……想让你帮我拿这个袋子，太沉了，真的，太沉了。”卷毛没等她啰嗦完，拽过她胳膊，一把把她摁到椅子上，“我一会儿就下车，你不想坐就让给别人。”
很快，公交车停靠了几站，下去了一部分人，车厢不像刚才那样拥挤了。苏娅感觉到卷毛并没有下车的迹象，看来，他是特意给她让座的。这么一想，她的心里舒坦了许多。终于到站了，苏娅起身，对卷毛说：“我要下车了，你坐吧。”不曾想，卷毛说：“这么巧，我也要下车了。”下车后，卷毛与她同路，他很绅士地把苏娅手里的塑料袋拎到自己手上，他们一左一右，像认识的朋友搭讪着。“你家在这里住？”双方几乎同时开口，“不，”他们又同时回答了一个“不”字，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卷毛说：“附近有一家餐馆，朋友叫我去吃饭，我要去那里。你呢？”
“我……我去一个朋友家。”苏娅顿了一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卷毛笑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不是那天看电影的事？”
“是的，我很纳闷。”
“那我就告诉你吧，那天，你坐在椅子上看书的时候，我们在离你不远的地方爬山。”
“爬山？哪里有山？”苏娅睁大眼睛，奇怪呀，露天广场，一马平川，哪来的山？
卷毛哈哈大笑，“你不知道爬山是什么？爬山就是支锅底。”
“支锅底是什么？”
“哈哈，算了，看来你是真不懂，你只要知道爬山是一种扑克游戏就行了。”
“哦。”苏娅眯着眼睛使劲想了想，依稀记起，当时不远处，确实有几个人聚成一堆，原来是在“爬山”。她不解地问：“那你们爬山和看电影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我当时输了钱，过河了，赢了钱的那家伙出了个馊主意，他指着你说，我要是能把坐在椅子上看书的那个姑娘勾上手，让她和我一起进电影院看电影，他就把我欠他的钱一笔勾销。”
苏娅恍然大悟，原来无意中，她充当了一场游戏的赌注。她不免生气，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夸张地笑一笑：“你刚才说过河，过河是什么意思？”
“过河，就是说身上的钱输光了。”
“后来呢？你欠的……你欠的赌债一笔勾销了吗？”苏娅斟酌着用了“赌债”两个字。
“我向他们吹牛说，你不仅和我看了电影，还留下了联系方式。赌债嘛，当然一笔勾销了。其实我当时根本没装多少钱，纯粹是空手套白狼，不想狼没套到，反而欠了债。所以，得请你原谅，让你当时担了害怕，我当时实在是不能给你讲明白。”说着，他停了一下，“不过，你也免费看了一部电影嘛。”
苏娅调皮地说：“是啊，还免费吃了一筒冰激凌。”
走到餐馆门口，卷毛同苏娅道别，苏娅礼貌地说了声“再见”。小姜的家就在饭店对面的楼上，苏娅刚向前走了几步，卷毛又喊住了她。卷毛从裤兜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张纸，飞快地写了几个数字。他说：“这是我的呼机号，算是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吧。”苏娅迟疑着接过，她低头看着小纸片，上面写着：126-50878。当着卷毛的面，苏娅把小纸片认真装进包内。但是，她心里清楚自己不大可能会呼他，她没有理由呼他，呼他做什么？
苏娅仰头看着这个一头卷发，两条长腿，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子。他算得上好看，当然，如果拿他和哥哥苏曼相比，还是差一点，五官不够精致，但也可以说是另一种风格，像是塞外高原与江南水乡的区别。也许在其他异性眼里，他比苏曼更具吸引力。倘若小姜长成这幅样子，她还会挑三捡四，心有不甘吗？心念及此，她的脸腾地红了，迅速红到耳朵根后面，该死，脖颈也跟着烧起来。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却能感觉到。她急忙说：“再见，谢谢你帮我拎袋子。”转身便疾走。
“别客气，你的脸怎么红了？”讨厌的家伙竟然发现了她脸色的变化。
她只好停下脚步，再次回头，调皮地说：“我精神焕发。”她熟悉座山雕与杨子荣的这段戏，急中生智，就驴下坡。
“怎么又黄了？”想不到卷毛也是行家，和她对上戏词了。
“天冷涂的腊。”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对完戏词，二人哈哈大笑。卷毛说：“我得赶紧进去了，他们等着我呢。”
“快去吧，快去吧。”
望着卷毛一路小跑进了餐馆，苏娅这才返身朝小姜家走去。她想，这家伙做什么的？看上去像个无业游民。咳，无论他是做什么的，一定与她不是同类人，就像……她低头看着水果袋子里的香橙，她与他就像橙子和土豆，完全不搭调的两种人。谁是橙子？谁是土豆？当然她是橙子，他是土豆了。她自问自答，忍不住抿着嘴笑出了声。
秋天的夜晚来得早，才十月底的天气，下午五、六点钟光景，暮色就匆匆降临了。
小姜打电话说，春节前回来。他要是回来，他们是不是就要谈婚论嫁了？这么想的时候，苏娅心里陡地升起惆怅。她在周围女同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结婚了，就会怀孕，挺起丑陋的大肚子。然后生孩子，喂奶，洗尿布，腰身变粗，身上散发出浓浓的奶腥味。有个女同事休完产假上班，苏娅每次经过她的身边，都会闻到甜腻的奶腥味。她衣服的前胸常常被奶水浸湿，桨成硬硬的一块。有一次，在厕所，苏娅看到她很吃力地端着一只茶杯，一只手解开衣服，捧着沉甸甸的乳房挤奶。她对苏娅说：“我的奶水太好了，不挤出来难受。”苏娅尴尬地看着她，她喘着气挤奶的动作令苏娅想起牛奶场的奶牛。天，女人都会这样吗？她替她感到难为情，还觉得羞耻。可是，她又知道，这没有什么可羞耻的，人也是动物，人又比动物强到哪里？况且，这是母乳，充满母性光辉的东西，应该加以赞美。女同事只比她大两岁，二十四岁，但是她的模样，已经没有了青春，没有了朝气，只留下温吞的母性。苏娅想，再过两年，自己也会沦为这样的女人，或者说妇女。她有些惧怕，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年轻过，难道就要未老先衰了？
天气渐渐冷了，裙子、衬衫、凉鞋……一一打包收进箱底，只等着下一个夏季的来临。她裹着绿色长风衣穿过街头的时候，想起夏天，竟觉得它是陌生的，遥不可及。事实上，才离开几个月，却仿佛隔世了。苏娅再也没有去过露天广场，那片丰饶美丽的景色被季节带走了。想起露天广场，苏娅就会想到卷毛。她试图阻止自己想到这个家伙，可是，越想阻止，他嬉皮笑脸，玩笑不恭的样子出现在她脑子里的频率越高。
卷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靠什么生活？他做什么工作？她把他设想成是个街头混混，吃吃喝喝，成群结伙，偷鸡摸狗，赌博滋事，没有正当职业。当然，她不认为卷毛是鸡鸣狗盗之徒。她主观地判断，卷毛是不幸混进其中的好孩子。
公司老总升迁调离了单位。上面派下来的新领导，上任三把火，先是大张旗鼓搞卫生，下文件要各个科室进行大扫除，阅览室自然也不例外。整整一个下午，苏娅又是擦玻璃，又是洗门窗，墩地板，整理报刊杂志。一间屋子像水冲洗过一样，空气湿湿的，纤尘不染。苏娅在清理办公桌抽屉的时候，发现了那张小纸条，那张写有卷手呼机号的纸条。她不晓得这张纸条为何跑进了抽屉。她原以为早丢了，她从来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可是，现在，它固执地守候在那里，像个被遗弃的孩子，等待着苏娅的关注。她凝视着这张纸条，蓝色的圆珠笔划出的几个数字挑逗着她。没用，她不会呼他的。她把它一撕两半，扔进了纸篓。
那个时候，手机还未流行，BP机是时髦男女必备的通迅工具，苏娅没有，苏娅一直没有带过BP机。很久以后，手机盛行，母亲为了随时能取得和她的联系，一再建议她买了手机。苏娅对充满现代感的电子产品有一种天然的敌意，总觉得它们利欲薰心，咄咄逼人，破坏着什么，改变着什么。然而，一旦熟悉了它们，她又觉得它们很可爱，很便捷，远没有她想像得那么可怕，势利。
50878，这五个数字在她的脑子里排列整齐，如同挥之不去的咒语。纸条扔了有什么用，她居然背下了这串数字。她不会呼他，不，她会呼他。因为不，所以会。老天，这是什么逻辑？办公桌上有一枚一角钱的硬币，她捏在手里，迟疑地，扬手一扔。硬币滚落在地，滚到门边，钻进了犄角旮旯。她告诉自己，国徽不呼，花呼。她做了个深呼吸，起身去书报架寻找那枚硬币。没找到，不知道掉哪个缝隙了。
坐回桌前，拉开抽屉，看到一小瓶鱼肝油。这还是前段时间眼睛干涩，同事建议她吃点鱼肝油，结果买来就扔进了抽屉，几乎没吃过几粒。双数呼，单数不呼。她脑子里忽然冷幽幽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找来一张报纸，她开始这个无聊的游戏。鱼肝油倒在报纸上，一粒一粒，她开始数数，一、二……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没了，剩下二十五粒，单数。
她拎起桌上的电话，拔通“126”，寻呼小姐问：请问您呼哪位？苏娅忽然失去了勇气。我这是做什么？她想，不过是一面之交，不，两面之交，寻呼小姐再三追问，喂，喂，请问您呼哪位？她说出了那几个数字，并报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
一分钟后，铃声大作，苏娅愣了一下，拿起话筒，果然是卷毛的声音，“请问刚才谁呼我？”
她结结巴巴地对着话筒说：“是，是我。”
卷毛的耳朵够灵敏的，一下子就听出了苏娅的声音，“原来你姓苏呀。”
姓苏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是的，我叫苏娅。”她说。
“名字很好听，很洋气，像个外国女孩的名字。”
“你说对了，我妈妈比较崇洋媚外，有意给我们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也许是上次模仿座山雕杨子荣逗乐子逗出的氛围，与卷毛对话时，苏娅露出意识深处伶牙利齿的特性。
“你们？除了你，还有谁？”
“我哥哥，我哥哥叫苏曼。”
“苏曼，这名字不好，女里女气。”
苏娅不喜欢别人多说哥哥，“你呢，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张贵生。你就叫我卷毛吧，大家都这么叫。”
“张贵生，这名字像个乡下孩子，也太土气了。”
“喂，夸我还是损我呐。”
“不夸也不损，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感觉。”
“感觉很正确，我就是个乡下人。”
苏娅只当他开玩笑，“乡下人好，乡下人朴实。”
“我还以为你早就忘记我了，”卷毛问：“这个周末有空吗？我们准备去青云山赏红叶，你去不去？”
“赏红叶？”苏娅愣了一下，青云山是邻县的旅游风景区，苏娅读中学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
“我们约好骑自行车去。”
“我没有自行车。”她想说，我有一辆，可是丢了，又觉得啰嗦，干脆不提。
“那你得准备一辆自行车。”
苏娅心想，咳，我又没说要去，“四五十里路程，骑车去，累都累死了。”
“要的就是那种气氛，骑车比较好玩。”
“可是……”苏娅寻找不去的借口，“我没有自行车。”
“没关系，区区一辆自行车，我帮你借。”
“这个……”
“你到底去不去？”卷毛催问。
红叶就是黄栌叶，苏娅少年时期与贾方方采过的红叶就是这个。若说赏红叶，她家附近的山上就有。可是，当然是不一样的，去青云山赏红叶只是一个名堂，郊游联欢才是目的。她的眼前出现了漫山遍野的红叶，如火如荼，如--燃烧的青春。燃烧的青春，这句话诱惑着她。青春，她何曾有过燃烧的青春。心底的另一声音也在说，去吧，去吧，以后，想去也没有机会了。
“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美院的学生，还有我的朋友。”
“美院的？他们是去画画的吧？莫非你也画画？”
“难道我不像个艺术家吗？”电话里传来卷毛的一串笑声。
画画的？这倒出乎苏娅的意料，赌博，纹身，当街勾搭女孩子，她一早就把他打入另类了。现在，他忽然说自己是个艺术家，苏娅还真不敢信。“你们怎么集合？”
“星期天早晨六点，露天广场，准时出发，不要迟到。因为赶时间，不等人。”
苏娅说：“嗯，我记住了。”
放下电话，苏娅才想起来，自行车的事情还没有交待清楚。还在犯疑，电话很快又响了，卷毛一开口就问：“忘了问你，你会骑哪种自行车，变速的山地车会骑吗？”
“不会，我就会骑最简单的，最好是女式车。”
“好的，知道了。”
回到家，苏娅告诉母亲，老同学们组织郊游，约她一起去。“去吧，虽然天气有点冷，可是深秋的红叶最漂亮。”徐静雅叮嘱道：“路上小心些，注意安全。”苏娅没敢说是骑自行车去，不然，母亲一定会反对的。
星期天一早，天还没有亮，苏娅和徐静雅就起床了。徐静雅为苏娅准备要带的午餐。她烫了几张薄薄的香喷喷的葱花烙饼，切成三角形状。玻璃瓶里装了腌制的胡萝卜、黄豆泡菜，餐盒里放着满满的炒得香喷喷的酸辣土豆丝。苏娅前一天已经买好了火腿、面包、饮料。她不知道去郊游的总共有多少人，以前，她参加郊游，都是每个人带一些食物，午餐的时候，大家凑在一起吃。别人多是带副食店买来的成品，只有她带的是家里做的饭菜。野餐时，家做的饭菜总是比食品店买来的受欢迎。出发的时候，她的背包鼓鼓囊囊，沉甸甸的。
卷毛一行果然准时，当苏娅按时到达露天广场时，人已经到齐。连苏娅在内，总共九个人，五男四女，大都背着个画夹子。其中一个女孩穿着背带工装裤，那条裤子从上到下，全是口袋。其余两个女孩也是奇装异服，一个耳朵上垂着比拳头还大的一副耳环，肩膀上搭着一条滚花披肩。另一个头上戴着顶西部牛仔的宽檐帽，长及屁股的红毛衣外面罩着件吊在半腰的金色小外套。戴耳环的女孩没骑自行车，说是不会骑，几个男的轮流带她。相比之下，苏娅穿一身深蓝色运动服、白色旅游鞋，这身装束与她们站在一起，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工装裤女孩对卷毛打趣道，“你从哪里拐来这么一个清纯的中学生。”耳环女孩说话嗲声嗲气，似乎不乐意听别人讽刺卷毛。她对工装裤说：“人家是卷毛的一个朋友，你少胡说。”卷毛把苏娅介绍给大家，“这位是苏小姐，我刚认识的朋友。”
“哟，我们这里正好有位唐小姐，卷毛，你不会是想当方鸿渐吧。”一个男的开玩笑地说。
戴耳环裹披肩的女孩大概就是姓唐的，气恼地回击：“少他妈拿我说事。”
“别把说脏话当成赶时髦，说顺嘴了，可就他妈的改不回来了，哥哥我是深受其害呀，妹妹你可别跟哥哥学。”
“呸，谁他妈是你妹妹，我当你姐姐还差不多。”
“你干脆当我姨吧，我叫你一声唐阿姨，你他妈敢应吗？”
“我他妈怎么就不敢应了，你叫我就应。”
这二人左一句他妈的，右一句他妈的，像两只好斗的鸡。
“你们俩要吵架回他妈家吵去，少在这儿耍贫。”卷毛打断道。
苏娅被这群人的话砸懵了，心说，这都他妈的什么人呐。天，看来语言这东西比流行感冒还具有传染性，只一会儿功夫，她也他妈上了。
卷毛对苏娅说：“我们是见惯不怪，你一定是见怪不惯吧，我们就这德性。不过，你放心，他们都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看着像流氓，其实他妈的都是良民。”
苏娅被他的话逗乐了，“我叫苏娅，很高兴认识大家。”
穿工装裤的叫娜娜，戴耳环的名叫辣妹，还有一个是小丁。那几个男的，一个叫小崔，一个叫东东，一个叫森哥。
卷毛准备的自行车是辆小飞鸽，甚合苏娅的心意，美中不足的是车把前面没有放东西的筐，她这么大一包东西只能带在车后。车夹夹不紧，会把东西掉下来，她寻思要有个绳子捆一下就好了。留意一下周围，她才意外地发现他们几个人除了背着画夹，什么东西也没带，卷毛也只比其他人多挎了一只方包。这帮人，中午上了山，他们准备吃什么？她想问，但是没好意思开口。
卷毛分派好简单的任务，辣妹由五个男的轮流带。卷毛看到苏娅摆弄手里的背包，一把拎过去，“你这都是拿的什么东西，这么沉啊。”
“吃的。”
“呵呵，准备吃几顿呀，计划在青云山小住几日？”他把背包卡在自己的山地车筐里，“我帮你带吧，你的车子不好带东西。”
辣妹充满敌意地盯了苏娅一眼，只这一眼，苏娅就看出辣妹喜欢卷毛，她在吃醋。不知怎的，苏娅心里生出一丝快意。原来被人嫉妒，也是有快感的。
约摸半个小时，他们就骑离市区，到了郊外。公路两边是绵延不绝的庄稼地，水沟水渠，收割过后的田野呈现出一副懒洋洋、空荡荡的姿态，不远处的村庄在清晨的雾霭中渐露痕迹。天色大亮，灰朦朦的天空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橘红色的太阳。在整片灰色的背景上，这只红皮球一样的太阳缓慢地升上来，它鲜亮、温暖，似乎触手可及。这样的太阳，在城市是断然看不到的。早醒的车水马龙、市井烟火会惊扰它。就如同矜持的妇人，小心翼翼守护着自己的美丽，不愿暴露在尘嚣喧嚷中。只有在安静的乡村早晨，它才不会被忽略，才能短暂地露出迷人的气质。苏娅骑着自行车，目光温柔地追逐着这只圆滚滚的太阳，汗水渐渐濡湿了后背。朝阳的美丽如同露珠一样，很快被光芒万丈替代。温和、乖顺的橘红色不见了，接下来就成了赤裸裸的，灿烂无比的金色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