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翁无奈地笑:“这其中可有两层缘故了。”他举杯喝了口茶,偷偷觑昭雪的脸色,见她竟仍分外冷静,心里暗叹。
“雷被之死,老朽并未施以援手——实则,诚然无力可施。放哥儿因此记恨,老朽并不避忌。”
所以重点便是第二点原因喽?昭雪心里哼了一声。
白发老头叹息一声:“放哥儿以为老朽有能力起死回生,固执地认为他姑姑雷听兰尚在人间,则老朽原可复活雷被却未出力……”
“雷……雷听兰!”昭雪惊呼。雷放的姑姑,名字叫听兰,即是说——迎着她惊惶无措的目光,滕翁缓缓道:“老朽所言,正是大小姐之母,听兰夫人。”
事实竟是这样?她与雷放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联系?
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雷放之所以用那样的眼神看她,是在轻蔑她抛弃了自己的母族吧!
原本应该义无反顾去救自己的舅舅,却还在卫青面前出言阻拦!
呵,这……就是真相了?
“我要靠什么来相信你。”昭雪咬牙道。
这样荒诞的事情,卫家人竟然会不知道?
与雷氏有着这样的过往,竟然没有因淮南王事件受牵连吗?
她也只是语气强硬,但那有些恍惚的情状,实在一眼就能看穿。滕翁轻咳一声,朝向门外唤道:“巡儿,你进来罢。”
昭雪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小男孩儿从门外进来,等看清了他的面容,自己整个人“蹭”地站起身,指着他:“你……你是……”
“姊姊。”那与青扬年岁相若的小男孩看着她,很是奇怪,“姊姊,你怎么了?”
他的脸,竟和她这样的相像!刚刚听他一句“姊姊”,她几乎都要怀疑是她的龙凤胎弟弟。
她奔过去握住男孩的手,颤抖着问:“你……你是我的弟弟?”
那小男孩高兴地一把抱住她:“姊姊,我是卫巡,你果然记得我的!滕爷爷,姊姊记得我!”
卫昭雪竟是有个弟弟的,名字叫卫巡。
看着那小小的人儿,昭雪仿佛是对着一面镜子:她看到自己顶着“卫巡”的名字奔驰在河西走廊的苍茫天空下;她看到那个“卫巡”在大汉骑兵的队伍中欢笑;她看到霍去病拍打着少年“卫巡”的肩膀……
这真的是命运吗?她和这个小男孩,真的是姐弟啊……
“听兰夫人带着大小姐从卫府离开,彼时正身怀有孕,便是巡儿。”滕翁在边上说道,“夫人正返回长安,先将巡儿托付我处,带着大小姐只身前往,不意遇险,大小姐也头部受创失去记忆,老朽便不敢将巡儿送回卫府。”
昭雪立即反问:“为何她独独托付巡儿?”她的脑筋幸而还在转动。
滕翁道:“听兰言,大小姐身有胎记,且卫家人早是识得你,带你同行,便于他们找到。”
“何不直接登门!”昭雪冷笑,这是她早就怀疑的,“又是托乞儿,又是带我招摇过市,不知是在做什么?”
旁边的卫巡忽然抱紧了她,抽泣着:“姊姊!娘的面容早被人毁去,早已识不得了!”
“是谁,被谁毁了容?”昭雪惊道,事情忽然变得这么复杂!
卫巡拼命摇头:“你同我都问过多次,娘只是不说……这些年奔走着,若不是娘亲护着我们,哪有而今的相见……”
头痛。剧烈的头痛。
这是“卫昭雪”的记忆开始觉醒了吗?昭雪扶着头,卫巡忙去搀住她,滕翁帮着将她扶回座位上,立即为她诊脉。
“并无异样,”他喃喃地说,“奇怪,全无异常。”
卫巡非常紧张,巴巴地看着老头:“爷爷,姊姊这是怎么了?可是生病了?”
滕翁摇头,他也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回复记忆的征兆,但他很是期盼这姑娘能尽快恢复记忆——听兰的仇,卫巡的未来,可都要靠着她了。
门外的绿香远远看着那个小男孩进了药庐,正张望着,一听里面男孩子的叫声,慌忙提着裙摆就跑过来。
刚刚跑进来,却看到自家小姐歪倒在座椅里,绿香立刻惊呼一声“小姐”,跑上前去帮她按摩太阳穴。
她焦急地看向滕翁,却发现身边那睁着大大的眼睛同样一脸担忧的少年,顿时惊得嘴唇一哆嗦:“你……你……”
怎么会有和大小姐长相如此相似的少年人!
而且,这个少年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少年看她这样瞪着自己,一撇嘴,并不怎么想同她说话。
一阵天旋地转,昭雪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喃喃了一声:“绿香,你在啊……”
“小姐,奴婢在!”绿香喜极,立刻回应,手上的动作也更加轻柔了些。
昭雪了一声,方才一番剧烈的疼痛,脑袋里似乎多出了些零碎的记忆,可是,还是完全不能串成一个系统。
但她倒是想起来了,她的确有这样一个弟弟。
所以,出征在即要起假名字时,当时的她,才会在瞬间想到“卫巡”这样一个名字啊!
她伸手将身边的少年揽进怀中,“巡儿……对不起,姊姊让你受苦了。”她哽咽着,泪水流下。
卫巡也轻轻拥住她:“姊姊记得巡儿,巡儿便高兴。姊姊旧疾未愈,应当好好休养才是。”
滕翁在边上轻轻叹息,听兰的两个孩子,都是这般早熟。若非自己不便,早去保护了听兰母子三人。
但等到听兰东躲西藏后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那面目尽毁的容颜,以及一身褴褛的衣衫,登时让他震惊到无以复加。
“巡儿,乃长君遗腹之子,还劳滕翁千万护他周全。”
那个倔强而曾经美丽的女子,将这个男孩留在他身边,而只能无奈地把她可爱的女儿带在身旁。
滕翁记得,那简直仿佛双生子的姐弟二人,当时面上的表情也是如出一辙般坚定,很是听话,不吵不闹地站在一边,静静地看母亲和“滕爷爷”间的交流。
稍后,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子走出了他的医馆。临出门,滕翁终于忍不住叫住她:“听兰,莫不是连雷被也……”
女子的脸上带着面纱,可她回头间,眸子里尽是痛苦和凄然。
“滕翁呵,大哥已是自身难保。”她道,声音里是满满的哀伤,“刘迁那小人,早晚便要伤了我哥哥,拖他一同直入死地!我怎可再拖累哥哥?”
“为何不将巡儿早些送去长平侯府?”昭雪道。
滕翁摇头:“大小姐头部受伤,失去记忆,再能有谁可证实卫巡身份?容貌?尚有易容术存世。一旦知晓巡儿是听兰之子,更怕有心人借机对巡儿下手……”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要对他们三人穷追不舍、斩草除根?
昭雪咬牙,瞬间,她忽然想到什么:“是淮南王,是淮南王的人对吗?那么,现在淮南王已死,一众党羽都被剪除,巡儿现在便再无危险了。”
滕翁也不忍再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径直指出道:“雷氏与淮南王确有过节,但听兰所担忧的,似乎并非他们。”
既然不是淮南王,那会是谁?昭雪沉默着——对了,雷放,现在应该去问雷放了吧!
“而今,我可以带巡儿回侯府了吗?”昭雪问道。
她看着身边的少年,卫巡只平静地看着她,依偎着她。
“姊姊,我们不必再躲藏了么?”他轻轻问。
昭雪的眼泪又不由得落了下来。“不会了,一定不会了。”她哽咽着,“以后,是姊姊来保护你,一定能保护你的!”
那些记忆的碎片里,“卫昭雪”与卫巡、雷听兰是怎样四处流浪,怎样为着生计奔走,只为了躲避那未知的“仇人”,看着他们的母亲那般憔悴。
艰苦的环境只能让他们三人更加相爱相亲,更加互相依赖。
那汹涌澎湃的感情席卷而来,纵使穿越前的卫昭雪是怎样的一个铁娘子,可这个小姑娘“卫昭雪”的记忆和情感瞬间全部加诸身上,她被它们冲击着,下意识地抱紧了卫巡,承受不住地痛哭出声。
雷听兰……母亲啊,你所希望的,也不过是两个孩子能够安然长大吧。现在,是昭雪作为姐姐该站出来的时候了。
卫巡的行李一点也不多,自从由母亲将自己交托滕翁保护,他也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寄居身份,从不奢求什么。
昭雪和绿香本来想要帮他收拾,也被他委婉拒绝,很快便收了一个包裹出来。
昭雪看绿香站在一边,似是有点痴了,不由问:“绿香,你怎么啦?”
看着正忙碌的小人儿,绿香道:“看公子的行李,竟比雷放的还少呢……”
她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说了什么。
昭雪不由苦笑,绿香对雷放已是芳心暗许,可显然那个男人对绿香从来没有类似的表示,或许,他是知道的吧?也可能,完全不知道。
或许只是一场无望的暗恋啊。
三个人骑同一匹马显然不太现实,白龙吭哧吭哧地喘气,似乎对卫巡不怎么感冒,只贴着昭雪蹭个不停。
忽听身后一声响鼻,方才退出去的云苓手里牵着一匹小个子的棕马走了过来,“飞尘!”卫巡惊喜地过去接了缰绳,小马便也贴着他开始撒娇。
云苓微笑:“这小马驹自出生起,便由巡儿照料着,与巡儿感情深厚;为免它害了相思,还是巡儿带它一并走了罢。”
一身粗布衣的少年只轻轻抚摸着飞尘,半晌,他轻轻道:“卫巡多谢云大哥、多谢滕爷爷。”
“这样,就先行告辞了。”昭雪便扶了绿香上马,自己也翻身上去,向着云苓一抱拳,“多谢对舍弟的悉心照料,大恩不言谢,昭雪将永远铭记在心!”
目送那两骑绝尘而去,云苓嘴角的微笑一直没有消失。
这卫氏姐弟将来的路自然不会那般一帆风顺,但他很想看看,这两个坚毅的孩子,未来会成为什么样子。
三人骑马从尚冠里出发,朝着长平侯府奔驰。
昭雪瞥见卫巡红扑扑的小脸,笑道:“巡儿倒是有一手好骑术啊。”
卫巡转向姐姐,骄傲地道:“姊姊也是!这些时日,我在滕爷爷处,均由云苓大哥教我读书骑马。”
昭雪一夹马肚,继续问道:“云苓可有教你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