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监似乎也想不到，曾经的俘虏竟然会引得皇帝面前赤手可热的大红人冠军侯派人来为他求情，原本不是一件大事，却惊动了霍去病这样的人物，马监康荣义觉得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匈奴蛮子实在是低估了。
这天日磾刷完了马，算着到了可以离去的时间，便转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忽然发现大腹便便的康荣义站在他身后，顿时吓了一跳，慌忙低下头去：“见……过大人。”
若是真算起来，日磾与昭雪同岁，但年近十六的日磾却已经开始发育得高大，只是依然黑瘦。而康荣义虽一把年纪，心宽体胖之余比起日磾却还是矮了半个头，二人站在一处简直对比强烈。
若不是日磾此刻低着头，康荣义只怕就要抬头仰视他。为避开尴尬，康荣义用力地咳嗽了一声：“日磾，上次的事儿你可有去向冠军侯道谢？”
日磾过了会儿才反应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摇头，低声道：“奴才……一直没得空去拜访……”
“大胆！”康荣义吹胡子瞪眼，“你这话的意思是，本大人未给你休假？”
日磾一愣，慌忙道：“不不不，是奴才的错，奴才……要侍奉母亲，闲时无多，奴才……奴才今日便去拜见侯爷，奴才今日便去跪谢……”
“去吧去吧。”康荣义挥挥手让他快走。看着日磾匆匆离去的背影，康荣义摸了摸自己厚实的下巴，莫非这小子真是时来运转，与冠军侯那样的贵人攀上了么？
日磾又何尝不想去道谢？只是他心中却有着无比的疑惑，分明帮他去解释的不是平舆侯卫巡和他的姊姊么，怎么会变成了战神霍去病？
只要想到“霍去病”这三个字，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战栗。红色的草原是霍去病“送”给他们的，那被休屠部族人的鲜血洗刷过的草原他毕生难忘，要他去向霍去病道谢，眼下他依然没有那样的勇气。
他并不害怕霍去病，他却是害怕面对自己的心，面对那盘桓在脑海中的父王的教诲，面对族人血淋淋的生命。
抬手捂住头，日磾咬咬牙，那么……还不如去拜会那位小侯爷，毕竟，最早是那位小侯爷答应下来要帮他去告假。
当然，应该是那位小侯爷的姊姊先行提出。日磾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脏乱的衣衫，脸上不禁有些红，还是先回去换身衣服再去平舆侯府吧。不论是姊姊还是弟弟，他只要去到平舆侯府，总是会有收获的。
日磾的家暂时在城西的一处破败民居里。那是穷人们唯一能够偿付的容身之所，永远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和无可容忍的难闻气味，但或许是这样才是真正的生活，更时刻提醒着日磾要走出这里，要为母亲和弟弟带来更好的生活。
他抿着唇在小巷里快速穿行，直到走到极小的屋前推门进去。休屠王阏氏正端坐在窗前缝补着衣服，看到他走进来，欣喜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迎上去，却看到日磾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不禁有些疑惑：“日磾，怎么了？”
“母亲，我……”日磾微微低下头，小声地道，“母亲，我预备去平舆侯府感谢小侯爷。”
上次的事件，阏氏自然是知道的，听日磾这么一说立即以表情表现出自己的支持态度。但看到日磾有些忸怩赧然的模样，阏氏忽然明白了什么，走到一边翻找了一下，取出了一件干净周正的衣服，走去放在他的手上，微笑道：“快去换上吧。”
日磾点点头，进了里屋将这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换好，辞别了母亲便朝着外面走了出去。他心中有些许的期待，他越来越感到卫巡身边那个少女身上的熟悉。
那个少女既然是平舆侯的姊姊，会不会也在那座侯府之中？
走到平舆侯府边上的巷子里站着，从这里就能看清平舆侯府的大门。日磾犹豫了好久，从巷子里转出来，朝着大门走去。
站在门前巡逻的其中一人正是侯府的侍卫长曾原，看到外形有些寒酸的少年走了过来，不禁皱起眉头，朝着他走过去：“你是何人？”
日磾强自镇定下来，声音微微颤抖地道：“奴……奴才是黄门署马童，日磾，特来拜谢平舆侯爷前几日的仗义相救……”
曾原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顿时生出满腹疑惑，“你是——”云苓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他立即回过头看去，躬身道：“云公子。”
看那侍卫模样的人那么恭敬的模样，日磾也不由打量起云苓来，看着他干净的气质和微微仍然有些病态的脸色，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人物？
云苓和日磾四目相对，云苓认出了他的身份，微笑道：“原来是日磾王子。”
王子？曾原微微吃了一惊，日磾又仔细地看了看云苓，忽然想起他就是曾经在回长安的路上为母亲看过病的那位军医，连忙上前一步：“当初……多谢您的帮助！”
这样的情形让曾原有些迷糊了，云苓微笑着过去牵了他的手，二人一同走上台阶向着侯府内走去。接到通报的卫巡走了出来，日磾一见他，立即对着他跪了下去，顿时让卫巡傻在了原地：“你……你这是做什么？”
日磾抬头，一字一字地道：“奴才代母亲向侯爷谢去岁救命之恩，若非侯爷相救，奴才的母亲必将转为沉疴，或将倒在河西草原上也说不定。”
日磾的感谢字字真诚，但对于卫巡，却转变为对昭雪的敬佩——能够让一个昔日的敌人感恩如此之久，他的姐姐到底是用的什么办法？
见卫巡依然呆呆的，日磾心中的怀疑更加炽烈；况且，面前这个少年的个头并不算高，比之去年那个“卫巡”分明还会矮上一点——已经过去了一年，他怎么可能没有长高？
日磾眼中对卫巡的探寻意味落在云苓眼中，他连忙上前去扶日磾：“还是先起来说话吧。”
他毕竟亲眼见过这匈奴少年失去父亲和族人的模样，虽然憎恨匈奴人昔日的残暴，但作为一个医者，还是不由得心疼这个少年人。
日磾顺着他手上的力道站起来，低声道：“云公子，日磾身无所长，但愿意在闲暇时候为平舆侯府当牛做马，以报答侯爷当年的恩情。”
“恕在下直言。”云苓有些忍俊不禁，轻轻拍了拍日磾的肩膀，“日磾，你是皇家的奴隶、归属黄门署管辖，若是在平舆侯府做事，反而于情理不合。你的情，侯爷心领了。”
卫巡这时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挥挥手：“这个……日磾王子，你不必在意，这份情我已知晓，你不必再心中耿耿。”
日磾盯着他看了看，轻轻道：“侯爷，您身上的伤，可好了些？”
卫巡一愣，云苓连忙上前道：“都过去了这么久，痊愈那是自然了。眼看这天色将晚，若是日磾王子不嫌弃，不如就在侯府一同用膳？”
这回是轮到日磾吃惊，他退后了几步，犹豫地看着云苓，又转向卫巡，低声道：“这样……真的好么？奴才……奴才怎敢……”
“曾经，你不是还为侯爷烤过石头，让侯爷揣在怀中取暖么？”云苓笑着宽慰道，将手搭上日磾的肩膀，“这是侯爷的赏赐，你便安心接受了罢。”
眼前这少年总是会莫名地引起云苓的同情和怜爱，分明这少年外形并不孱弱，甚至他还是汉人的仇敌——匈奴人，即使已经成为了阶下囚，可云苓看着他，总是会不自觉地生出些同情来。
也不等日磾再说什么，云苓回身向卫巡点头示意，便迈步准备去吩咐后厨，“侯爷、云公子，奴才……有个不情之请。”日磾忽然开口叫停了他的脚步。
二人的视线立即全部回到匈奴少年的脸上，日磾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小声地道：“日磾有幸能与侯爷进餐，但……日磾的母亲和弟弟还在家中等着日磾回去，若是侯爷不介意，请——请允许日磾将饭食为母亲和弟弟带回去，一同分享。”
他咬牙说完上面的话，心中害怕卫巡会拒绝他这样“贪心”的需求，却听到卫巡的一声叹息：“这样孝顺母亲和关爱兄弟的人，简直已能举孝廉，如此要求怎能不满足……苓哥哥，你去办吧。”
“诺。”云苓也不禁有些吃惊，带着微笑又看了看日磾，这才快步朝着后厨走过去。
不论是不是面前这个“卫巡”，他们都是一样的让人感到温暖，日磾顿时也不感到那么紧张局促，随着卫巡往前去往膳厅。
二人刚刚走了几步，忽然一声“大小姐到！”打断了他们的脚步，卫巡有些惊喜地回过头去，就看到满面笑容的昭雪快步朝他们走过来：“巡儿，你们——”
看到卫巡身边的匈奴少年，昭雪顿时一怔，疑惑地道：“巡儿，这……他怎么会在这里？”
日磾对着昭雪行礼，口中叫了一声“大小姐”，心中暗自对她比划了一下，果然，如果当初是这个少女在战场上的话，不仅身高吻合，容貌也重叠起来。
这姐弟二人诚然容貌非常相似，但若是细细去看，也是容易分辨的。昭雪的双眼更加漂亮，璀璨若明月，皮肤自然也比身为男儿的卫巡要精致得多，这些在日磾的眼中都极其容易辨别出来。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昭雪的身上，倒让昭雪身上有些不自在，拽着卫巡的手就往屋里走：“今天爹爹不在家吃饭，我想着就过来你这里蹭饭吃，咱们一起也热闹些嘛，对吧？”
“是是是，姊姊怎样都好。”卫巡有些无可奈何地笑着。
挽着卫巡的手，昭雪他们朝着屋内走去，经过日磾的身边，日磾忽然抬起胳膊肘朝着昭雪的肋下捅去。
昭雪没有料到他竟然来这么一下！曾经的伤口毕竟很深，即使已经过去半年，被日磾这样猛的一下，痛得她身子一颤，差点软倒在卫巡身上。
“你——你做什么！”卫巡慌忙一步跨到昭雪身前，对着日磾怒目而视，伸手指着日磾的鼻子怒吼，“你想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