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1）
老妻无奈的一声悲叹，引起聚集房里的些亡灵的共呜。顿时房里嘁嘁喳喳，悄声低语……当然，又是些无生命气息的死亡声音。
P先生听不出这些死亡的声音都在嘀咕些什么？不过在撞进耳鼓的一些悄声低语中，偶而能听出一、两句浑厚而略带嘶哑声，声音里，透着真诚、正直和对他那种体恤之情——这是老郭的声音。声音有点发怵，像小心异异的在向老G讨教什么？P先生想辨明他那浑厚而嘶哑声中的语意时，却不时的被房里的“嘁嘁喳喳”声所淹没，好在这时老G给他回话了。
“人临死时子女在不在身边？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子女。这已经就足够了！”这是老G的声音。他一开口，房里的“嘁嘁喳喳“声立时就住了。噢？人死后剩下来的声音还这么令鬼魂敬畏！显然他这是对老郭请教什么的回答，不知道老郭听他这么说会有何反映？但在P先生心里却替老郭感到了很大的刺激！谁都知道，老郭的一生是没有子女的。
躺在病榻上的P先生，突然明白老G来此的目的了。“哼，他是来我床前看我笑话儿的呀！”可不是吗？三个子女都未在近前，看我孤单单的就这样痛苦的死去。这在传统的人间社会中，道义上是说不过去的。就连一些动物临死时，它们的崽子还会围在身边的哩……老G恐怕就是想要证明眼前这个事实才来的。“混蛋！”P先生不禁默默骂道，“生前就对我当面吹捧，背后看笑话儿；死后又来施展他生前那一贯的伎俩……你是不会得逞的。”尽管刚才P先生听过三个老女人半吞半咽的那样些话后，让他心里充满了些许疑虑，但这时他还是想能跟儿女们见上最后的一面。因为他这一走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是啊！我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了，而我的生命却是跟子女们相连接的。虽然我身后会留有太多的遗憾，一旦看到身前还有生命的亮点，走进墓穴我也会欣慰的。虽说有好长时间都没子女来看我了，我也不知道子女都在哪儿？更不知他们这会儿都在忙什么？但还是盼望他们能回来送送我，我不求他们是我生命的重复；只求他们能成为我生命的延伸。知道吗？那样，我死了，也会像又重新活一回呀！他坚信，子女们现在怕是还不知道我的状况，尚若知道了我面临危境的信息一定会回来的，一定……无论平时父、子之间各自的看法如何？他想：如果这时某个子女突然出现他病榻前，老G这种鬼心思即刻就会破灭。想到这，他竭尽全身所剩无几的一点点微弱之力，去强化他的意志，让生命尽量能多留下来一分钟，这一分钟生命是属于子、女的。于是他在等待中希冀着，企盼着……然而希冀归希冀，事实还是事实，他企盼落空了。半晌房里只有三个老女人止声屏气的喘息声和那些死亡的悄然低语，这就更显得房里的冷清、空寞；欲亡老人的孤独、寂寥……
三位老女人是听不到死亡声音的，唯躺在病榻上的P先生能听得到。有知者说：人越是濒临死亡，他的听觉就越是灵敏。这时能听到来自千里之外的大自然声音；能听到来自其他星球的天赖之音；能听到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些死亡的声音，能听到……现在，房里那些“嘀嘀咕咕”的死亡声一直未断，不绝于耳。他听着听着不禁突然感觉到：这些悄然低语声，都像似神神秘秘的在说他小儿子的事。“怎么？小儿子带着媳妇早离开了本市？至于现在在什么地方，警方都无法知晓……啊！”刹那间，躺在病榻上的P先生思绪停顿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当他反映过来所听到些什么时，感觉到事情的严重，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啃噬他的心——撕肝裂胆，疼痛难忍，直至什么把他的心给掏空……少顷，他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震惊之下他不由诧异的想：怎么？小儿子跑了……他到底干了什么？什时候离开本市的呢？去了哪儿？他从那些神秘的悄然低语声里去辨别老G的声音。他想既然老G是来看他笑话儿的，一定会知道他小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然而这时他头脑昏眩，两耳失聪，光听“嘁喳喳……”的悄然低语，去辨不出谁的声音。于是他就在那些“嘁喳喳……”死亡声音中去搜索……
“听说他女儿已经被……”下面的话未再听清说什么？不过P先生听得出来，这不是老G的声音。倒像是在问老G，还未等听到老G回答，就听另一个声音说，“嗨！这不很平常吗？有个乡级干部被降职调到城里来，人家一点都不感到懊悔，并且还说‘早、晚还不得进城？只是早进城一步而已……其实，他女儿有这一步也只是早、晚的事。有啥可奇怪的呢？”
“听说P先生大儿子已经不在国内了，是吗？”这话依然不是老G的声音。当然，也像是在问老G，显然老G是处在中心位置上。尽管P先生从前讨厌听他那种居高临下的声音，但现在已经孤立无援向死亡壃域迈去的时候，很想从他居高临下声音里听到儿女们的消息。然而紧接着却又是另一个声音说，“他女儿不是被来人给带到省里的吗？老爹不行了，总该允许她回来看一眼的呀？”
“不！”这才是老G的声音。他终于说，“像他女儿这一级的，都要去异地……哦！他大儿子也未出去，还在国内。”
“她这一级的都要去异地……什么意思呀？他大儿子即使还在国内也总有个地方吧？”问这话的人像是看了看老G，老G看了看病榻上P先生，从鼻孔挤出来轻慢一笑。于是相互间神秘似的传递着眼神儿，接着又嘁嘁喳喳起来：
“P先生他本人知道不？”
“不会知道的……”
“这么些天也没有人跟他说吗？”
“连他老妻都未告诉他，谁还敢说？他听了后，一口气上不来咋办？”
“哎呀！就他女儿算是有个线索……那，怎不找人去探听探听在哪儿？也好送个信儿呀？”
“不准打探！”
“为什么呀？
“因为《二十二条军规》。（2）”
躺在病榻上的P先生听到这儿，不觉脑袋里“嗡地——”一下立时昏厥过去了！房间里——三个老女人的气息、幽灵们的“嘁嘁喳喳”声……再也听不到了。他感觉他死了——书架上挂起了白绫；满屋四处都披起青纱……他原来这间书房兼卧室的温暖小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做了灵棚的！这是他死了的感觉。
死后他看到三个小女孩在他床头守灵。她们最多也不超过七、八岁，还未到上学的年令。这时她们都同样一身素服，童真、纯洁……她们瞪着圆圆的小眼珠儿，呆呆的对着停在床上死了的他，她们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知道她们都是谁？好像从未见过。噢，或许活着时还能认识她们，但现在他死了，刚刚开始踏进另外一个世界，就像婴儿刚刚降生，一睁开眼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当然什么都不会知道的。当他正这样在想着时，突然感到那三张童真的小脸上，慢慢在发生着变化……
一个女孩儿瞪一双小圆眼珠儿，看着床上他死亡的这张老脸。一直在看着……像是一缕缕幽思把她缠绕到死亡的床头上。她那张童真小脸儿渐渐浮现出成年人才有的那种悲苦之情；另一个小女孩儿倒像若无其事，一对儿小眼珠儿怔怔的。她一会儿看看屋里挂满的白棱、青纱，一会儿望望天棚……就像面对一桩新鲜事，跟随伙伴一块看光景而已；最后这个小女孩儿像是满怀哀伤，她既未看停在床上的P先生，也未顾及身边两个小伙伴，而是一个人在旁边正默默低头垂泪。怎么？童真稚嫩小脸儿与浮现面颊的感情变化，刹那间怎么反差这样大？P先生感到很奇怪！是死人的视觉跟活人的视觉不一样？还是他根本没有死只是病危中一种幻觉？可是，当半晌后他听到她们说话时却证实了他的所见所闻，这种反差是真的，不是病危中的幻觉。他不由诧异的想，或许死后才能见此人间这样奇观。这不？她们说出的话，虽说都是出自三个小女孩的各自之口，声音里即不是与她们年岁相附的那种童真的稚嫩味儿；也不是少女或少妇所有的那种哀婉、凄美声音里的苦涩味儿；更不是……尽管她们说话声音有轻有重，有疏有缓，有粗有细却都是上了年岁老太婆的声音。就是这老太婆的声音，让P先生认出这三个小女孩都是谁来的。
“背过气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开始背过气时，只几秒钟或几分钟……现在可到好，都快一个钟头了还未过来？”其中一个小女孩说。声音像撕裂破碎永远都敲不出来个正调儿的一面铜锣。这是P先生平时早已听惯了的——无理取闹的老妻那种衰老不堪声音。他听到声音，又看了一眼那说话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紧接她刚才的话又说，“要我看呀——他总算熬到头了。这回背过气去都这么长时间了，怕是再也缓不过来喽！”就像使劲又敲击了一下破裂的铜锣。
一直在看着床上那张死亡老脸的另一个小女孩，听到她这话就走到低头垂泪小女孩身边说：“莫着急！听说这种思想上疾病啊……一受到剌激，就会背过气去，这是常事。这回不知又是何事牵动了他的哪根神经？这么半天未缓过来，怕是事情重了些，对他触动狠了点，背过气去的时间也就长了些。我想他的生命力很强，一会儿会缓过来的！”显然这是他早年离异的前妻声音。虽说比起他跟她在一起时的说话声音要沉重的多，老气的多，但音质里还保留着当年说话谨慎、稳当、小心异异、不紧不慢那样些特点；并饱含着给对方以同情和宽慰的情怀。
一旁低头垂泪小女孩听她这样说，哽噎了声后就立刻抬起头。“唉！我知道——他脑子里好象从来都没闲着过，人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说他……”声音轻柔，慢声拉语的。就象受了委屈似的有点抱怨说，“他还牵动哪家子神经呀？”停在床上的P先生听出来，这声音比起八年前，虽然粗了些，沉了些，老迈了些……显然还包藏着那种撒娇的意味儿。
啊！是小C……莫非她并没有死，早年离异的前妻也没死……不然怎会跟老妻一样——还有生的气息呢？在P先生生命里，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现在他的生命没了，感觉也早该消失了！可他这时却偏偏出现了这样种逆反感觉。本来听说人已经死了，却感觉到她们生的气息；本来看到的是童真、稚气的三张小脸蛋儿，却感觉她们说话的声音是衰老不堪的老太婆；本来他从未见过的三个陌生小女孩，却感觉是与他生命有过关系的三个女人……这些，难道是他的听觉与视觉不再连通，分裂两离了？还是他这种特殊病灶造成的某些错觉呢？不！这是P先生死后对世间的认知。这不？原来他对世间所不知道的，死后他知道了；他对世间所未看到的，死后他看到了；他对世间所未明白的，死后他明白了。这时，他感到在世间活着的人，只不过是时间的一个载体，直至死亡他身上负载着的时间才会卸掉。P先生正是这样，身上再无一点时间的负担了，才让他看到这三个跟他生命有过关系的女人回到了她们的原生态。这是她们的童年时间与老年时间邂逅在他死了的床前。
他顿感怅然而返，看着床下为他守灵的三个小女孩儿，不禁叫他想到那些鲜花飞彩，争芳斗艳，馨香飘溢的美丽时节。然而老妻的声音却又把他带进了枯槁冰冷的寒季里！
“你们俩是不知道呀？他就是在病倒的这些天里，都未舍得放下他脑袋里的那根神经哩。你俩说——那还会是什么样一根神经啊……啊？嘿嘿！”P先生见那小女孩学着大人样一撇嘴，接着就发出来老妻的声音。她像在取笑的暗示说，“哼！他要是不牵动那根神经呀？怕是还活不到今儿个呢！我跟他都生活一辈子了，他那边脑子里刚一想啥，我这边准知道。这不……”她那撕裂的破锣声，忽轻忽重，忽急忽缓，忽而重锤敲击，忽而轻轻擦过……震的P先生脑袋里嗡嗡直响。这时让P先生感到悲哀的，不是他死后老妻未有一点留恋之情，她还跟平时那样无理取闹；而是子女们出了这么大事情她还无一点挂怀之意，这是他最为悲哀的。他见她那撕裂的破锣声兴緻勃勃敲起个没完，P先生不禁震怒了，真想一脚上去把她踹开，然而他已经死了！对于活人世界上事，再也无能为力了。
注：（1）孔子对易经“憧憧往来，朋从尔思”的解释。
（2）美国当代作家约瑟夫．海勒的《二十二条军规》中的二十二条军规实际是不存在的，但却像禁令样的约束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