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人还未成为人的时候，不知
何为善、恶，只为生存——遇此一幕
惨象又该如何？
他发现前面不远——那道雪岭拐弯的窝风处，见一只梅花鹿正于一条恶狼在厮打。那只梅花鹿像是妈妈，另有一只幼鹿正躲在雪岭脚下一个雪洞里。恐惧的把身子偎缩里面，跟他一样只露出个小脑袋，眼睁睁在看着妈妈遭到袭击……简直就吓坏了。
母鹿大概是怕雪洞窝儿窝儿里的孩子遭狼伤害吧？为把恶狼引开，一跃便蹿到雪岭上面去了；而那只恶狼又穹追不舍，随后也跳上雪岭，朝着梅花母鹿扑去……这是一只母狼，青色，头带白色斑点，亦称花脸儿狼。为了显示凶猛，每朝梅花鹿扑过去一次时，都像是弄姿作态，有种兽类属性的天然优越感。然而梅花鹿虽然无力跟狼博击，但它机灵、敏捷，弹跳力强，叫狼对它的每次冲击都扑了空，它灵巧的一次次都躲闪过去了。这时，离这儿不远发出来一声怪叫。怪叫声很奇特，似狼嚎非狼嚎，有点像嘲笑，像戏谑……梅花鹿闻声不禁一怔，正欲扭头望去时，花脸狼猛地一蹿——上前把梅花鹿扑倒在地，随之就用尖利牙齿撕开鹿的肚皮，鲜血直流，梅花鹿不能动了，接着就滚到雪岭的脚下去。雪岭上面，留下来一大片殷红的鲜血痕迹。那只花脸儿母狼围着鲜血痕迹转了一圈儿后，用鼻子在血迹上嗅了嗅，然后就仰起头，摇了摇尾巴，得意洋洋的朝着刚才那声怪叫的方向跑去……
距离这儿不远的雪岭拐角峰巅上，正仰卧一条公狼，灰色，白腿，白蹄，刚才那声怪叫就是这条公狼发出的。它很像脚蹬毛皮靴，跷着二郎腿的一个公子哥，安然自得的仰卧那儿欣赏异性在施展它们的本性。显然那条母狼也不是由于饥饿扑食才去袭击梅花鹿的。是给公狼看——想博得异性的喜欢、欣赏……或许就是兽类的一种煽情吧？当母狼得意洋洋的快到雪岭拐角的峰巅时，这条公狼又嗷叫一声就由仰卧的雪岭峰巅爬起来。这嗷叫声细而且长，像骚情的男人对女人说话声音中带有的一股暧昧意味儿。等花脸狼一到跟前，两条狼就缠绵纠结在一起，尔后跳下雪岭，不知跑到哪个隐秘地方去了。
他隐蔽在坟坑积雪里半天没敢出声，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浑身疼痛，惊惧地在看着眼前发生的这幕惨剧。现在两条狼离开现场——远去了，他才像疏缓了下神经，呼出来一口气。然而他并没有轻松下来，反倒有种揪心的感觉。他看到受伤的梅花母鹿滚落到雪岭脚下后，幼鹿就由雪洞窝儿窝儿里爬出来，大概还未满月吧？趔趔趄趄来到躺在那儿的妈妈身旁，然后趴下来，偎到了妈妈的腹下。虽说他跟鹿不是同类，但母子心心相通都是一样的。这是生物的本源啊！当他由坟坑积雪里爬出来时，幼鹿正一口口在舐妈妈的伤口；而妈妈也用舌尖在舔幼鹿身上的嫩毛。悲苦之中，仿佛孩子心疼着母亲；母亲安慰着孩子……远处乡道上，大铁车轱辘碾轧车辙积雪的声音一直萦绕他耳边。
“吱嘎！吱嘎！”
不知怎么？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不禁忧心忡忡起来……
他怕惊动了这对受难的梅花鹿母子，没敢直接往前走去；而是朝后——哀戚的避开了前面的雪岭脚下。“唉，叫它们母子安定一些吧！但愿那两条恶狼别再返回来，别再……”他似乎是带着几分悲伤；带着几分忧虑离去的。他顶着刀子般的西北风，绕过去很远很远……当脚下积雪坚实起来，踏上去两脚不再陷进去了，他感到他已绕过了雪岭脚下的那对梅花鹿母子，于是他站了下来。他看着他站立的脚下，——噢，原来这儿是雪岭的源头啊！由这儿向前漫延形成起的一道雪岭，高高低低，蜿蜒起伏……尤如一道雪的长城盘绕在白茫茫大地上。它挡住了这边与那边的连接。这边是偌大一片荒冢，是鬼魂的世界；那边则是人的世界了，中间只有一道雪岭相隔。或许上天刻意要把人与鬼区别开来，才筑起这道雪的长城吧？然而就在这两界间却留给了兽类，它们有的凶恶；有的温顺；有的狡猾、奸诈……甚至有的弱者只能成为强者的扑食对象。那么，刚才在那边拐弯处撕斗的狼和鹿是出自于这边的鬼魂世界？还是来自于那边人的世界呢？哦！或许那条母狼正在发情，奈不住洞穴里的寂寞，才出来寻找异性的；或许那条母鹿不甘于驯服，是由某个鹿场跑出来，才产下这一幼子；或许狼和鹿都跟他一样，是由于迷路才失掉了各自的族群的；或许……现在，他不知怎么竟然觉得他跟狼和鹿同属于兽类。不是吗？茫茫雪野，一望无际，在银白色的广袤世界里只有他同那雌雄的狼及梅花鹿母子，除此再没旁的喘气生物了。很久很久以后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过，假如世界真的仅剩下他（它）们这三类动物，都将会怎样存在下去？他一直都不能有个确切的答案。他不知道他在兽类中属于哪种？只知道他喜欢梅花鹿母子；讨厌那雌雄两条恶狼，可是当鹿遭到恶狼袭击时，他对鹿却是无助、无援，眼睁睁的看着狼一次次朝鹿扑去……唉！他似乎已经无法相信了******之间还有什么区别。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仅剩他（它）们这三种兽类，为了生存会不会他也就成为狼了呢？现在，他显然还没成为狼，想起梅花鹿母子时，就好像有种十指连心的感觉。他想看一眼已经绕过来的——那边雪岭脚下躺着的受难的梅花鹿母子，可是再也看不到了。噢！那两条恶狼这时会在哪儿？会不会再返回去把梅花鹿母子一块吃掉？于是他不禁忧虑起来。远处乡道冰雪车辙里，大铁车轱辘仿佛在碾轧梅花鹿母子的命运。“吱嘎！吱嘎！”没完没了，萦绕耳边，他的心悬在了半空。
当他意识到他刚刚从鬼魂世界里走出，如果跨前一步就是人类世界的时候，他却畏缩怯步了。他不敢跨过这道雪岭，就像两国间的界碑，跨前一步便踏入别人的领地，他害怕人类的世界没有谁会承认他。因为他来自鬼魂世界，是从坟坑里爬出来的。这时，就连他自己也怀疑起他会是什么样一付面貌。他感到他现在站立在雪岭的源头上，有多像古希腊传说中的“斯芬克司”啊！——狮身人面，带翼的女怪……不！他想他只能具有狼和鹿的某些特征，——或尖嘴利牙；或鹿面人身；或……当他感到无法继续想象下去的时候，他想能看到自己。
在雪岭源头阳面漫坡上，由于阳光照射而结起的一层薄冰亮晶晶的。他不禁走向近前，俯身对着镜面似的薄冰——想从中能映照出他自己来。然而由亮晶晶薄冰上面反射出的是蓝天，白云……却怎么也看到他自己的影子。他想，蓝天之下他站立在这白雪皑皑大地上，是由于他太渺小了？还是他自己把自己给丢了呢？当他对着薄冰镜面继续找去时，发现蓝天与白云之间有一片茂密森林，大铁车轱辘碾轧车辙里冰雪声音像是就从那里传来的。
“吱嘎！吱嘎！”
这奇妙景象，映在一层亮晶晶的薄冰镜面中，不禁引发起他孩童般的奇思异想。——莫非那片茂密森林就是鹿的家园；莫非遭遇恶狼袭击的那只梅花鹿是由天而降；莫非……哦！原来是只神鹿。它一定会带着它的幼子回到蓝天之上——白云之间——那片森林里去的。想到这儿，不觉带有几分欣喜的心情直起身子，尔后又似宽慰的朝雪岭那边望去。
在茫茫雪野上，北风裹着雪沙不停地呼哨着……透过漫天飞扬着的雪沙，他影影悼悼看到了远处的蓝天、白云之间的那片茂密森林。是的！一片森林，鹿的家园，在天上……北风卷起的一股雪沙，猛地一下扑打在他脸上，他脸被打湿了，火辣辣的一阵疼痛。“噗——”地一声，他用两只冰冷的手朝脸上抹了一把，等他再朝远处看去时，不禁清醒过来了。噢，那不是森林，是屯头那棵千年古榆的树冠，正高高摇曳在云端之上。啊！家……我温暖的家。于是他一步就跨过去雪岭，接着又深一脚浅一脚的——冒着寒风裹着的雪沙，在茫茫雪野中跋涉……朝着古榆耸立的方向；朝着大铁车轱辘碾轧冰雪车辙的声音。
“吱嘎！吱嘎！”
不知怎么？突然他觉得远处的这种大铁车声音，好像裹挟着房里的悄悄絮语……迎着凛冽寒风送递到他的耳畔。不由他感到无比亲暖和安慰。他知道，这是妈妈在家里正挂记着他。虽然他让妈妈已经伤透了心，妈妈还是不时挂记他呀！他只要一时不在妈妈跟前，妈妈的心就一时放不下。这不？风雪中传来的这种房里的悄声絮语，越来越真切了。它似乎压过了大铁车的“吱嘎！吱嘎！”声；压过了一阵阵的北风呼哨声。渐渐地，渐渐地……这种房里的悄声絮语变成风雪中的呼唤；变成风雪里的嘶喊；变成……哦！是呼唤已经埋进时光尘埃里面去的——后人都不知晓的一个名字。这是妈妈声音，在呼唤他的乳名。呼唤声中充满着焦虑、恐慌与不安！
“妈，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想让妈妈放心，可是他几次回应妈妈的呼唤好像都喊不出声音来。而妈妈的呼唤声却就在他的耳边。
“妈！你在哪儿？在哪儿呀？”他焦急的连唤了两声，但还是没能发出声音来，于是他就停在原地朝四周围寻视。他突然感到，妈妈的呼唤声就在这雪岭脚下——这里是一条树带，是很久很久以前座落在广袤荒原上的——他家族那爿茔地。不过茔地里一盔盔坟墓早被铲平了，这里只是一条树带。妈妈尸骨葬在这条树带里，已经十年了！现在积雪掩埋上从前的茔地；掩埋上后来的树带；掩埋上树带里的妈妈坟墓。刹那间妈妈对他的呼唤声没了，永远地……不由一种失落感袭上他心头。泪水由他紧闭的两眼里渗出来，他的脸敷湿了。
正站立他身旁的老妻，见此情景不由心里边动了一下。
“他……像是哭了！”
老妻伏下身子，趴到床边上——对着P先生倒空的那张老脸，正看着他两只眼角淌出来的泪水，一点点浸润到他脑门上去……突然间，只听头上方“噗哧！”地一声，她立即直起身来。一见——原来是屁股朝上的****里排出一股气流，把撑开****的器具鼓掉了，灌进****的药汤喷射出来，恰好喷到正对着****观察的兽医脸上。被撑开的****就像顽皮孩子做了错事马上逃开一样——收缩回去了。这时老妻一边抱歉地递给兽医一条毛巾擦脸，一边忧心忡忡地说：“怕是他实在挺不下去了。不然怎会哭呢？”
“你说什么？”兽医手托毛巾停在了脸上，不由一怔问，“你是说……他哭了？”
老妻说，“不信您就哈腰看看嘛！脑门都让泪水浸湿了。”
兽医哈腰朝P先生脸上看了一眼，随即又直起身来，轻快的把毛巾丢给老妻说：“行了！把他放下来吧。”说完就跟老妻一同解开吊挂P先生四肢的绳索。他们一边松绑一边说：
“现在，他七窍已经通了。”
“七窍？”
“眼睛有泪能淌出来，这……全靠药力的功效。”
“可是……药都喷射出来了？由****灌进去的药汤并未往下走动呀？”
“****灌药，就象江河倒流，只要往下渗进一点点，都是药物的精华。刚才喷出来的……噢，很大程度带有粪便的成分。”
“真神啦，****灌药还会有这等功效？”
“再给他灌药时，由嘴里往进饮就行了。这七窍一通，可就方便多了。”
“还要灌药哇！可我抓回来的药都熬完了呀？”
“明天再去抓两付吧，这药……可千万不能中断。”
他帮老妻把P先生放倒在床上——扶正躺好后就离去了。临走还一再嘱告说，一定要按时喂药，等继续给他再喂过两付药后，他再上门来看看。
老妻对兽医，这时也不知道是该相信还是该怀疑。她对他的嘱告心不在焉地听过后，几乎都不知说了些什么。当她把兽医送出楼门，便赶紧转回书房——来到P先生的床边。
注：（1）卢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