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里,一个人不过是他本人,是他一直以来的自己;在空间里,人可以变成另一个人。
P先生仿佛看到挂在他脸上的泪珠儿——黄色、混浊、还像有点儿黏稠。哦!这哪里是由眼里淌出来的泪水呀?分明是胆汁嘛!是从内脏里向外流出来的胆汁。他感觉他的生命奇苦无比……
顿时,他莫名其妙的感觉到,他好像置身在一个现实之外的世界里边。这个世界跟他格格不入,无论哪个阶层,什么样阶级(虽然阶级这个词早已经取消了);无论年青的、年老的;无论男的,女的……他与他们就像中间隔了一层罩纱。别人由里向外看他的时候,他或许就是个呆子,是种另类;他由外向里看别人则恍恍惚惚,人与人之间像是曲扭八弯,有点儿光怪陆离感觉。他仿佛看到:某公司一年青女职员,应该还是个少女吧!她怎么光着身子就走出家门来呢?并且下身明显长了个男孩儿那东西——光秃秃个小茶壶。他不禁一震惊,急忙欲把目光躲开,就听旁边有个声音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跟她之间存在着‘代沟’不知道呀?”;一个年青小媳妇正在欺侮一个姑娘。她们俩都是从农村来城里做小生意的,两个地摊紧挨着,她见小姑娘的地摊位置比她的位置好,于是就抢占了过去。当小姑娘向她索要自己的地摊位置时,她则勃然大怒,指着小姑娘鼻子威胁的喝斥道,“你还想不想干了吧?想干就到那边去……”一付工商管理人员的命令口气。他想,大家都由农村来,人又都是平等的,这小媳妇为何这等的蛮不讲理?把小姑娘的地摊位置给抢占了,还要指着鼻子横加喝斥?当他正欲替那小姑娘说句话时,却被近旁一个工商管理人员给推去了一边,“喂,都这么大年纪了,莫跟着瞎参伙!你跟她们间是有很深‘代沟’的……”
“代沟”,不知从什么时候什么人创造出这么个新词,这个词是怎样的个概念,P先生到了临终也没能理解。曾有过一个时期他跟老妻睡觉总也睡不到一块儿,老妻说她与他之间存在着一种“代沟”,他感到老妻这是老不知羞;一个行政局局长出车祸死了,妻子就向当局提出要求——想当局长。P先生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儿,可是不久真的就满足了她的要求,虽说局长没当上,却做了个付局长。有人说P先生落伍于时代,与现实间的代沟很深。“代沟”是什么?它在哪里?这些,虽说P先生这时还不知道,不过他倒是想越过代沟融进现实中去。可是,哪曾想到,他一脚不慎却跌进了沟底。于是他只能抬头仰望着上面的世界——清澈的蓝天,飘浮的白云……日月循环依旧。但他却不能四顾,周围仿佛一片黑暗,鬼影幢幢……他不禁诧异的想,“莫非我这是来到地狱的边缘?”P先生这样在想着时,不由地觉得:曾在他生命中磨砺过的形象又活动在他意识里。老G、田三浪、杨小鬼、老郭、BU、专家、兽医……这些,都是匠心所造,而他则曾经是他们手中操纵过的——驴皮影的影人子。现在他不再是他们操纵的影人子了,可他们却成了一个个鬼影就活动在黑暗的周围。他不愿他们再跟随他,想推车土把他们这些影子埋掉,以免再在他的意识里纷纷出现……可是,当他感觉他的第一车土刚卸下,影子还没完全埋葬,就听背后一声吆喝,“谁允许你随便倒土?”不禁他惊愕地扭头一看,见一老头正用手指着他声色俱厉地命令说,“推走!赶快推走!”说完也没容P先生解释什么,就径直朝环卫处走去了。P先生听这权威口气,以为他一定就是环卫处的领导了。于是稍后了一会儿,他也赶到环卫处来,大概是想要说明一下情况吧!可这时环卫处整个的两层楼里,空荡荡没一个人影儿……后来,见楼下一侧的小厨房敞开着门,于是他就站在厨房门外冲里边的一个背着身、弓着腰在灶台忙活什么的厨师打问一声说,“师付,你们领导在哪儿?”那厨师有点儿不耐烦,连头也没回便回了他一声说,“还没上班哪来的领导!”P先生说,“我刚才见到了,看他走进环卫处来的呀?”厨师一回身,他们两人同时惊讶地叫出声,“你?”P先生看到命令他的那老头儿原来就是这厨师,不禁放松了一下神经问道,“你到这儿来多长时间了?”那厨师说,“昨天才来。这儿有两、三个住宿的人,想找个做饭的。刚好我在农村也没啥事儿,闲着也是闲着……这不?就到这儿来了。”P先生一听,扭身欲走。只听他在背后问了一句,“喂,你是为卸土的事来的吧?”P先生什么都没说,离开门旁便走出来了。他急忙撂下手上厨具追出来又大声说,“看你那么大年纪,等领导上班时我给你说说……啊?”有点儿安抚的意味儿。P先生很不能理解的想:他为何要这样呢?难道这也是“代沟”吗?这时候P先生心里边明白,虽然他是从过去了的时代走来,但他心中却鲜花满园。怎么眼前一下就出现这样深的“代沟”呢?P先生不停的在这样考问着自己。他考问着,考问着……猛然间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过来了。啊!“代沟”不是时代与时代间的隔离带,也不是年令与年令上的差异,更不是观念与观念上的不同;“代沟”不是存在于你、我之间,它存在人的意识里,“代沟”是种感觉。然而这种感觉只能在空间里才能够表露出来,甚至会表露的很明显。因为在时间里,一个人不过是他本人:是他一直以来的自己;在空间里,由于感觉的不同,并且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人就可以变成另一个人。这是一条永远都填不平的“代沟”。
那位妻子为何能提出她要当局长的要求?正因为在她长期的感觉里——那个行政局属她丈夫生前承包的。显然,“代沟”是感觉这把铁犁故意犁开的。兽医感觉他是医疗专家的权威,才敢对P先生下此毒手;那个小媳妇有工商靠山的那种优越感觉,她才敢欺侮旁边的小姑娘;那位刚从农村来环卫处做厨师的农民,他第一感觉就是他有了环卫的权利,不管当不当都敢发号施令。人啊……大凡都会自我感觉良好。有时这种感觉又常常被某种表象掩饰着。一个以乞讨钱财为生的乞丐,他一定感觉比个打工仔富有的多,但这种感觉却被他可怜巴巴的外表掩饰起来;一个以卖弄色相为生的臭女人,她一定感觉比普通妇女过的舒服,这种感觉又常常被她那种无奈的表象掩饰起来。老G的感觉是他“寒窗数载,学富五车”谁都不如他。这种感觉却一直被他那种故弄玄虚,自持清高的虚伪谦逊掩饰着,直至他把托尔斯泰、屠格捏夫说成是大仲马的作品时,P先生这时才发现,他平日里那种自持清高、故作谦虚,卑微的恭惟……统统都是虚假的表象。他与人之间存在的隔离感,就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代沟”了!现在,在P先生眼睛里这是伪君子与正直人之间的“代沟”。这种“代沟”很早就存在他的意识中。那么,经常能引发起P先生的感觉是什么呢?——是劈雷闪电,是疾风骤雨,是……噢!常常是狂风卷着沙尘的呼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