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摇篮里有我的坟墓，我的坟墓里有我的摇篮，人类世界就是由摇篮走向坟墓，再由坟墓走向摇篮……周而复始，天道循环。
他为了弄明白他生存中的遭际和他灵魂中这连绵不绝的痛楚，他一下从惊惧、迷离、诡异的无意识中挣脱出来。这时，他的听觉摸摸糊糊感到身边好像人的喘息声时，他马上意识到他这是——正躺在书房内的那张单人床上。
现在，他正处弥留之际……昏迷中他感到，房里好像来了不少人——说的都是死亡话题。当然，在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面前，谈论死亡，这也是题意中事。他们都悄声低语，像神秘兮兮的。不过也有一、两句会闯进P先生偶而清醒的意识中来。
“噢，他怕是……没几天挺头儿了！”一个夹带着凄楚、惊惧而真诚的声音冷丁撞击到他耳鼓。显然这是屋内一位后来者，刚见到他如此这般的病容，才说出这番话的。
P先生不屑一顾的想：“嘿！这有什么呢？本来我的摇蓝里就有我的坟墓，我的坟墓有我的摇蓝，人类世界就是由摇蓝走向坟墓；再
由坟墓走向摇蓝……周而复始，天道循环。”P先生对死亡早都没了畏惧感。一想到这儿，他就感到隐隐约约的送殡时的琐呐声从窗口传进来。低迴、柔婉的音韵；舒缓、轻漫的旋律，既像婴儿降生时哭号而不嗄；又像远山的呼唤传来的声音回归；还像……啊！P先生仿佛明白了，这是由小城郊外墓园里传出来的音乐声——一首《生命赞颂曲》。于是在P先生的昏迷想象中，不禁出现了高远的天空，广袤的大地，碧绿的青山，以及小城郊外那座墓园……噢，怪不得大凡到了我这个年令，都前扑后继的奔向墓园呢？与其说这是追求死；莫如说是追求新生，生与死本来就一体嘛。现在他担忧的是墓园里的位置，就像活着时盖房搭屋批地号，一旦去晚了，难免地号被别人占满，再没他的墓位了！
“你还不知道哇？他……早就死啦！”P先生正担忧他一旦走晚了，怕墓园里没再有位置时，忽听一个声音如此说。立时在他刚刚醒过来的意识里反映出这样的疑问：“啊！这说的……是我吗？”紧接就另一个声音，他没听清在说什么，几乎就是耳语。等下一个声音在做解释的时候，P先生这才恍恍惚惚听出来，好像是说，“老爷们儿死前要是能看上妇科啊……死后就能上天堂哩！”
噢？怪不得那天他看老G陪着大块头儿坐着轮椅“吱吱嘠嘠……”进了妇科诊室，当从妇科出来时像是得到阳光的照耀，两个糟滥老傢伙的脸上立刻就灿烂起来。原来他们这是为……P先生正这样想着时，突然被房里的议论声打断了。
“我说呢？这些日子你一到医院就看吧：妇科诊室门前总是排着很长的队——竟是一些体弱多病上了年岁的老爷们儿……这也不知又是哪股风？”
“哪股风儿，还不都是人刮起来的？前一阵子就刮起专家讲课送药风，一些脑血拴、併发症……为了茍延残喘的生命，每天一大早天还未放亮就到一个地方去排队；现在又刮起老男看妇科的一股斜风，为了死后能上天堂，就是卧床不起的晚期癌症也喊着叫着要去看妇科哩！你说这……”
听到这儿，郁积P先生心头的疑结终于解开了。是的！轮椅上坐着的大块儿头，他就是个风象表。以前从他的身上、脸上、举止表情上人们可以嗅觉到政治风向，那时老G就是偷偷看他的变化适时更换着脸谱，这才万无一失的。要不他怎会对他那样崇拜的五腑投地呢？后来在他身上处处都能看出一种社会风向。哪里来个气功师，他第一个知道；什么地方开展养生讲座，他头一个到场；有什么地方试用养生器物、无偿送药……这些，当别人还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准第一个走去——已经试用了。然而他却坐上了轮椅……唉！人生无奈啊！有谁又能逃得过时光的消磨、耗损呢？现在他老了，成了个糟滥的老傢伙，这时老G早已贴乎上他，再也用不着由他身上偷窥什么风向了。他们经常在一起设计着死后之事，恰恰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刮起股看妇科的斜风，于是在那天他们又是第一个走进医院里的妇科诊室。
“哼！还文化人呢？一生都跟着风向走，无论正风、歪风、斜风……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们是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P先生奄奄一息中气急败坏的这样暗骂了一声，就听身边嘁嘁喳喳议论——好像是说某某人死的明白，某某人死的糊涂；某某人临死前不仅先去看了妇科，并把什么事情都交待的一清二楚；某某人临死也不知道医院门在哪儿？就那么糊哩糊涂的去了；某某人临死前就连自己的碑文和悼词都写好了，某某人死时丢下一大堆破滥事，叫活着的人摸不着一点头绪；某某人……他们说着，说着好像就说到了老G身上。
“屁吧！天堂是活人虚构出来的……人死后只是一把骨灰。”P先生的意识稍稍一游移就骂一句说，“临死前还为自己写好了碑文和悼词……哼哼！可真是吊死鬼擦胭粉，死不知羞耻。”他想，身旁这些人怕是看他躺在病塌昏昏噩噩，邋哩邋遢样子，才触景生情，说起这些来的。他这时感到，屋里边在谈到老G的这些人，其实他们都是被那张虚假脸谱给欺骗了。
P先生对老G是再清楚不过了。当然，老G不像他现在——临死前这么窝囊，即使奄奄一息的时候，人家老G也都像是在循规蹈矩！不是学着先辈们临死前如何一口口往上倒气儿；就是模彷他崇敬的轮椅上大块头儿临死前怎样摆头、摇首和无力的手势。然而大块头儿死前身边围着的人一大堆，只要一摇首，说明他发怒了，周围人立即就会退避一旁；手稍稍一动，还未等抬起，大家就会赶快聚拢到他身边来。而他老G那时无论怎样摇首、摆头，即使把手抬得多高也无人呼应。因为他身边经常无人看护，就是平时他感到自豪的那些孝顺的儿女们也都躲到了一旁。恐怕这时只有他那颗已经衰竭了的心脏，还虚荣的在微弱颤动……
他不知道来到身边周围的都是些什么人？不禁暗想，或许这些人对老G光闻其名，并未见其人，闻风就雨——才把他说的神乎其神的；或许是跟老G一样的些同类，惺惺惜惺惺吧？才把老G看作成死亡之杰；或许……呵，就像他们亲眼见到老G由人间步入天堂似的。哀哉，悲哉，善哉……人间风情万种，生命千差万别啊！其中有这样一种风情，宁可把假的当成真的，也不愿求取真象是什么？P先生晚年反省自己一生时，曾有过这样认知——脸谱是假的，唤得你的感觉是真实的。无论讨嫌、鄙视、崇尚、尊重、敬慕……都是真实的。从前，当他还没见过老G的时候，就慕名产生了崇尚的感觉。现在身边的这些悄声低语声不正跟他从前对老G的感觉一样吗？虽说这时他没看到周围人在低声悄语时都怎一付表情，但他知道，他们中无论是光闻其名未见其人，还是老G的同类，他们的感觉都是真实的。这真实感觉就来自那张脸谱。有人说：“面部是心灵的一面镜子。”可是自从有了脸谱人的面部就真假难辨了。这样，由面部反映出来的也绝不是一个真实的内心世界。P先生晚年才知道，老G就因为最精通此道而养成多疑的性格。他属人间另一种风情中人，在另种风情里，无论你对他怎样真诚，他都会怀疑你跟他一样——真诚里一定包藏些许假的成分。他正这样在继续往下想着……噢，不知什么时候身边这些悄声低语变成了“嘁嘁喳喳……”嘀咕声。声音奇异、诡谲，并不时夹带“嘿嘿……”窃笑。尽管P先生这时再怎么也不想听下去了，但却又挥之不去。偶而撞进他耳鼓的一声声，一句句，又是那么猛烈剌激的他神经直劲震颤。
“你们不知道，他这个人呀——人越多会越感到孤独呢！有时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倒像是不怎么感到寂寞……”
“嘿嘿……有一次我们大家坐一块闲聊的时候，你说怎么着？他竟然睡熟了；可是等醒来时，到了女人堆里……嘿，那才精神呢！”
“他就不像老G，人家老G是轻易不袒露心迹的。他可倒好，脸上总是藏不住心思……”
“到现在还不死，你们说……他还留恋什么？”
“他这一生啊……倒是挺有女人缘的。可到头来，一个红顔知己都未有！嘿嘿嘿……还不白留恋？”
一句话，似乎触到了P先生痛处。“是啊！我这一辈子……包括老妻在内，哪个会是我的红顔知己呢？”他回头品味了一下走过来的人生，感到这些话好像都是真的。有的话还很忠恳，很老道，有点像仙人在点拨人生。可惜太晚了，现在……显然这些话并不是对他说的。因为他已走完人生——就快死了。他不知道在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面前说出这些是何用意？
奇谲的话语，怪异的声音……他诧异的感到，他在人间好像从来都闻所未闻过。有的娘们儿腔娘们儿调——慢声拉语，不紧不慢，说话就像唱歌；有个女人声音，声音很轻很慢很悲怆，好像是对他的往昔时光的一种留恋；有的声音拉的挺长——酸溜溜的，声音里好像带有一种讥讽的意味儿；有个公哑嗓，一张口就未怀好意，声音里流露着开心和嘲笑；有的……噢！P先生突然发觉，这些“嘁嘁喳喳……”嘀咕声来自于屋里的墙角、棚上、床下……少顷，这种“嘁嘁喳喳……”嘀咕声充斥了整个房间。
“嘁嘁喳喳……”他越听心里起乱；越听越感到心烦。然而这“嘁嘁喳喳……”声就像长了翅膀，从棚上、墙角飞出，像蜜蜂一样的“嗡嗡嗡……”朝他袭来，把他紧紧包围住了。当他稍稍一清醒马上就意识到，“呵！，幽灵……是群幽灵跑到我身边来了！它们这是要干什么？”顿时一支支蜂芒剌向他头部、脸上……乃至周身，他感到一阵阵疼痛难忍。于是他几乎带着哭音连连大喊：“喂，老伴儿？快来把我身边这些幽灵赶走！快赶走啊！”呼唤半天，也不见回应。老妻在哪儿？他仿佛看到老妻跟一个他不曾认识的男人，正亲亲热热走出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