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只有需要理解的东西。（1）
平日里，P先生是很少去小儿子家的。尤其半年前为他和老妻连做了两次生日后，他再也没到小儿子家去过。
那时，小儿子看姐姐升为付市长；哥哥由原来个小包工头一跃成为开发商，他一时心血来潮就开了家饭庄。这本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P先生为小儿子悬吊的一颗心总算落下来了。“嗯，老疙瘩总算走上了一条正路，虽说开饭庄要辛苦一些，总比那些着三不着四的行当骗人好吧！”
饭庄一开张，小儿子跟小儿媳就把他和老妻接去，“爹，妈？这么些年来儿子对二老也没能尽过孝，现在开饭庄了，为了表达对二老的孝意，就给你们做个生日吧？”
P先生当然很高兴了。但他还是要说：“可是我们谁的生日也没到呀？”
接着老伴儿就乐嗬嗬的补充了一句说：“你爹生日是冬月初八；我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天。现在才刚进二月门……还早的呐！”
这时，小儿媳头一次对公婆很少有的热忱从脸上冒出来，她亲亲热热的说：“何必要等到那时候？早过晚过还不都得过嘛！”
“你们能有这份心思就够了，那生日过不过的可算个啥呀……嗬嗬！”P先生嗬嗬一乐体恤的说，“刚开业不久，你们还是好好经营这生意吧！就莫破费了。”
“爹？莫要再说了！现在儿子有这条件，生日一定是要做的……”看来小儿子主意已定，就像再也不容有一点推辞的说，“妈？你看……这生日是你先过还是我爹先过？”
P先生无奈，就应了小儿子心意。“不管咋说……这老疙瘩也总算尽了一份孝心啊！”结果P先生头一天；老伴儿第二天，老两口双双做生日，只差了一天。在生日宴上，虽说该通知的一个都没拉，但人数并不多，就连当付市长女儿和做开发商大儿子都没有到场。气的小儿子跟小儿媳连骂了好几天，“这还算什么儿女呀？当了官连爹、妈生日都不来！”突然在月底的一天，小儿媳坐当付市长的女儿的车来接P先生和老伴儿——又说是为二老补做生日。
“什么！”P先生不由一惊，懵怔地问，“又要给我们做生日！不是刚刚过完吗？”
“是啊！是啊！”小儿媳知道他要说什么，就热热乎乎的把他的话打下去说，“咱自个儿家的饭庄，这生日……乐意啥时候过就啥时候过呗？”
“嘿！你这什么道理……”P先生头一次驳斥了小儿媳一句说，“天底下哪有这等荒唐的事呀？这一个月没到头就过了两个生日！”
小儿媳忙解释说：“上次你们过生日我姐跟我哥不是没到吗？他们说要给二老补上……”
这时，老妻看出小儿媳似乎有点儿央求的意味儿。于是她不由乐颠颠的嗔怪的讥讽了一句说：“我说老头子呀……你可别端了！别人家儿女靠的都是他们的老子，我们家三个孩子靠谁啦？还不都靠自个呀？哪个跟你这当老子的沾上一点儿光来着？你还有啥本事，不就叫你过过生日吗？”最后像不容分说的吆喝了一声，“走吧——车还在下面等着呐！”P先生无奈就跟随小儿媳和老妻下了楼。
这次生日宴排场挺大，共摆了二十桌酒席。大儿子在场，并来了不少包工头儿；据说女儿也来过，只是有事提前坐车回去了。不过一些有头有脸儿人物都到场了。生日宴上只听小儿子老疙瘩咋咋呼呼竟些逆耳的话：
“噢——你说的是老蔺呀？那才是个坷垃呢！当那么多年书记了，到现在还住在棚户区个平房里……”
“你看人家苏小红，上去不到半年别墅就住上了。那才叫个棍儿呢！”
“你们莫看我姐她当个付市长？不行！不行！照别的市级干部远去了。我要干都比她强！”
P先生听到小儿子这些话，开始感到震惊，“都在哪儿学来的这一套……”；接着就心里感到担忧，“尽琢磨这些……还会开什么饭庄呀？”到了最后他感到脚心发凉脸上发烫，这样的生日宴他再也咽不下去了，于是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我可跟你丢不起这人！”就悄悄撂下碗筷，偷偷溜回家去了。然而老妻却留下来住了好几天。等老妻回来的时候，小儿子饭庄已经黄了。
“我就知道他挺不上几天嘛？”P先生一听说黄了，并无感意外的冒出来一句说，“这小子啥也干不长！”
“自来也没打算常干……”老妻倒是觉得很为小儿子得意。她不禁神秘的说，“你知道老疙瘩仅就一个月赚了多少？”
“哼哼！赚下的也就你、我过的那两次生日吧？”P先生不无忧虑的说，“我看啊……这老疙瘩怕是要走上歪门邪道了！”
他一句话惹恼了老妻。老妻不由忿忿的说开了，“就你这死脑瓜骨吧！看啥都歪门邪道儿？跟老疙瘩般顶般的……你说，哪个不都住上了一百多平米的楼啦？可我们老疙瘩至今还住在棚户区的我们那两间趴趴房里。你这个当爹的要稍微有点本事，他也不至于……”老妻说着说着便委屈的抹起了眼泪。当她正要去捅P先生软肋的时候，P先生已经躲开她了。
P先生软肋是他这一辈子没为儿女做过什么。生活靠工资，住房靠安排，子女的工作靠分配……剩下个小儿子却取消了分配之说，只
有自谋生计了。此时他又能为小儿子做什么呢？P先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莫说小儿子以后的出路依靠不上他；就是他自身遇有什么麻烦也是手足无措，有何办法呢？天生个底层人！末了还是当包工头儿大儿子腾出来的两室一厅，让他跟老妻搬进楼里去，这才算能给小儿子留下他原先住在棚户区那两间土瓦房，再什么也不能给了。曾有一个时期，他眼巴巴看着小儿子跟小儿媳四处应聘受挫，因为他这个当爹的无能为力而常常自责，“唉！一点都帮不上，我这一辈子是愧对儿女们呀！”后来当他发现小儿子有些不着调儿了，心里泛起了踟蹰。是该提醒提醒他了，可是又怕他压根儿就不理你这份茬儿！他犹犹豫豫半天最后还是要说，“我说老疙瘩呀？你这样可不行……做人要真实啊！还是找点实在事做吧？不然……”他的话一句未说完小儿子早就有八句在那等上了。
“什么？真实，实在……屁吧！”小儿子在老爸面前不恭不敬了，他怨愤连连的说，“哼！我他妈到哪儿应聘哪儿受挫，这还不真实吗？不实在吗？你倒是真实的，实在的……倒是给我真实出个工作实在出工资来呀？都哪辈子的经了？还对我念起个没完！”
是啊！我能给他真实出个工作来吗？这时他感到他说话不仅小儿子跟小儿媳不乐意听（当然也包括女儿和大儿子），就连他自己也感到再没资格去提醒儿女们什么了。那时，小儿子老疙瘩也早都成了家，如果说是成家没立业那只是为父的看法，至于他们自己怎么想？他这个做爹的就不知道了。总之，凡事都自有他们自个儿的主见，乐意怎样折腾就怎折腾去吧！尽管有些事看的不顺眼，有些话听着不舒服，再也不能管了。“眼不见心不烦！”自此他就很少再到小儿子家去，差不多已经快半年了。
当然，要不是这次他回家无法上得去楼，他也从不会想要去找女儿和大儿子的。他想，现在与其回不了家，就莫如到小儿子家走一趟，“又有半年多了，也不知老疙瘩怎么样了？到底也是自个儿的儿子啊！”他边走边想，走着，走着……耳边好像隐隐约约传来唢呐声。声音哀宛、低廻，正是P先生熟悉的那种哀乐。越往前走这吹奏的哀乐声越大，他几乎分辨出那是哪首曲子——《孟姜女哭倒长城》。于是他迎着哀乐声不禁加快了脚步。当他走出裤裆街时，突然诧异的感觉：“噢！这哀宛、悲伤的唢呐声……好像就在小儿子家那边呀？”是的！他还未等走到小儿子所住棚户区里的那条巷子，就见巷口路旁停着好几部小车，有的刚从车上下来，有的步行而来；有的腋挟烧纸，有的手抬花圈，有的……他们都身穿素服，满脸沮丧，正仨仨俩俩朝巷子里走去。
他刚来到巷口，不禁一下怔住了。“啊！”霎时间他丢魂失魄，呆立巷口，震惊不已。当他醒悟过来后，顿时老泪纵横，不禁痛切的意识到——小儿子家正办丧事。
小儿子家在巷子深处。还是在他居住这里的时候，右邻住户就已迁走，房子拆除，只剩废墟——一堆碎石滥瓦；左邻是个中年寡妇奉养的一位九十八岁老父，父、女俩相依为命，住在一座老屋里。那时这位老人每天的中午、晚他都要拄着拐杖去到巷口上，站在那儿等孩子们放学路过巷口时，一些孩子就会习惯地走过来跟他握握手……为这，他活的很乐嗬。突然有天中午他没到巷口那儿去，寡妇女儿见他躺在炕上就说，“爹，您先睡一会儿吧？我到厨房看看锅，吃饭时我再叫您……啊？”厨房通连炕就在外屋，间壁墙上有快大玻璃。女儿一边用手去掀锅盖一边透过玻璃看了看他，他冲着外屋的女儿就招了招手，还说了声，“拜拜……”女儿笑着自语了声，“这老爷子……真个老小孩儿！”她没怎么理会，倒是几个放学路过巷口的孩子来问，“老爷爷是不是出啥事了？”女儿说，“没有呀。”等吃饭时女儿叫他时，这才知道老父跟她招手告别后就走了！老父走后不久这位寡妇女儿也另嫁了人，留下的这座废弃老屋一直都是空着。
现在，由小儿子居住的那两间矮趴趴土瓦屋，左右都没人家。只有他的一座小院儿还孤伶伶座落那里。这时，院门前正对着这边的巷口搭起个灵棚，灵棚两侧披着青纱，挂起白绫，由于灵前摆满了花圈，灵棚里面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见一些人由小院里出来进去，熙熙攘攘。哀宛、低廻的哨呐声——悲悲切切，如哭如诉……笼罩在小院儿内、外。这时，前来吊丧的人陆续进了巷口，仨仨俩俩由P先生身边走过，并且他们还边走边神秘兮兮的悄声说着什么。
“哎，知道是什么病死的吗？”
“听说是车祸……”
“唉！他怎这么不知小心呢？”
“可悲，可叹啊！”
“我说……他那个当付市长的女儿一定在吧？”
“看你说的！自己的亲闺女，能不在场吗？”
“嗬，这你可说错了！还真没在……”
“为啥呀？”
“听说上头下来个大员，忙不开呗！你以为付市长都跟咱们一样啊？对一些做领导的来说：‘自家的事再大，那也是小事；公家事再小也是大事……’。”
然而已经泪眼摸糊了的P先生对于这些，几乎就视而未见听而未闻，他一边朝着巷子里面走去，一边在失落落心里连连默念着，“老疙瘩！老疙瘩！我的老疙瘩呀！仅仅半年未有来，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听不到你那些个混帐话；再也看不到你跟哥、姐的争吵声；再也看不到你那些不着调儿的事；再也不能为你操心了；再也……”平日里P先生看着不顺眼听着逆耳的那些话和事，一时间都化做了一缕缕思恋小儿子的情愫，缠绕在老父的心头。他对他自已悔、恨交集，不能自持。早被压进心底里去的那种父、子之爱，霎时都浮上了层面——他不由想到老疙瘩小时候受人欺负时他那双对老父依赖的眼神儿；想到他送小儿子去北大荒临别时他那种依依不舍的目光；想到小儿子受诬陷被拘押他千里迢迢去看望时他那种亲暖之情；想到……噢！他透过朦胧的泪眼，不由看到后来的吊丧的人，到了灵棚前不是三鞠躬，就是三叩首，并且有的跪地叩首者年岁都不小了，老疙瘩才仅仅四十几岁呀！怎会受此重礼？于是他急忙抹了把眼泪，紧走了几步来到灵棚前面。
灵棚内的正面桌上摆着一幅放大了的死者遗像，像框披着青纱；遗像前摆满供品；供品前一个香炉碗儿，点燃的一柱香这时正缭绕升腾；摆放遗像的桌下面是个烧纸的瓦盆，现在瓦盆里只有半下纸灰却无人在那儿燎纸。P先生来到近前时，一些吊丧的人正围一起挡在灵棚前面——悄声低语好像在说着什么，没一个是P先生认识的，他扫了一眼后就满脸沮丧的挤进去了。一见灵棚里面，不由让他大为惊诧，“啊！这幅放大了的照片上面不正是我吗？”虽说照片比他现在年轻了许多，却跟身分证上的一模一样，或许就是身分证照片放大了的吧？等他明白过来这是小儿子老疙瘩正在“发送”他的时候，不由他惶惑的想，“我什么时候死的呢？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他站立那儿正犹豫间，只觉一只手扯住他的胳膊，慌慌然像逃避似的离开灵棚里面。
“走！我们赶快离开这儿……”P先生不知他要逃避什么？走出来一看——拉他离开灵棚的是骆兄。
注：（1）——居里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