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感到羞耻的事越多，他
就越体面。（1）
公费科女医生，越过她面前患者给他递过来一个眼神儿，像是暗示他什么？他临去把一枚精制像章故意丢到女医生面前桌上，等他再度来到公费科时，看到他那枚精制像章戴在那位漂亮的女护士胸前……唉！已经快三十年没再去过医院了。自打退休后，就开始有了专家坐诊。能看上“专家”医生是那么容易的吗？从那时他就感觉到他被排除局外，他有病无病跟医院都无关系了。《人民医院》，像是他不属于人民！然而他原先的朋友——老G却能来去自如，有病无病都会三天一问诊；七天一体检……并且都是在那位女专家诊室就诊。
P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发现，自打有了“专家”坐诊后，老G脸上的表情就招示出来——他也像是某方面“专家”似的。无论别人问他什么，他总是清高的神态——权威的语气——并带种优越感表情，无论什么事他都能“一语定音。”虽然P先生还不知道老G该算哪方面专家，但无论哪方面专家还不都属同一个层次？专家与专家往来，那是一种高层次上的交流！岂能有P先生的份儿？自此他有了自卑感，感到做人地位一下跌落千丈，他跟老G再也不像退休前那么随随便便了。不是一个层次上人，心灵焉能相通？虽说他还时不时的要去看望一下老G，那是他依然把他看做是师长，是前辈，是……那是出于对他的尊敬。当然，他并不是想要把自己提升到老G和女专家的层次上去。P先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感到自己不配去贴呼这样的人事圈子。如果说以前他对老G是友谊加尊敬；那么这时则是尊敬有加，甚至他尊敬的他都不敢跟他再像从前那么近乎了。
一次，他像个小学生似的在老G面前提起他脑袋里有病，想看看女专家医生。老G告诉他——女专家每天只看五名患者，看她的医生是要提前挂号的。于是那天他就起了个大早挂上女专家的号。尽管他挂的号是女专家最后要看的一位患者——5号，但总算能看上女专家医生了。上午八点钟上班时间，他就坐等女专家诊室门外一条长凳上。排在前边的1号……2号……直至第4号被叫进去，他似不放心的又一次的看了看自己手上掐着的号码——对！没错，正是5号。他这才放下心来想：下一个……马上该轮到他了！他听里面稍一有动静，就由坐位上站起身来，尔后便走到专家诊室门旁。当诊室的门由里面刚一推开，他急忙上前扯住门拉手。走出来的正是4号，于是他未加思索的手掐号码正欲迈进去时，只听里面历声地冲出一句很生硬的吆喝：“把门关上！”他扯着门拉手的手冷丁一激灵，——诊室的门便被推靠了。随着门的推力，里面的一股很怪异气味儿被挤压出来，直扑鼻端…
他分辨不出来那是股什么气味儿，竟会这般打鼻子？但他并没离开，等待里面叫到他。等着，等着……他隐隐约约耳闻里面说话的声音。“噢？排在前边的4号患者已经看过医生出来了呀？怎么里边？”他诧异的在想着时，便耳贴房门仔细听去……里边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从声音里透出来的情绪倒像是很激奋的。这时不知是谁在走廊过道里突然说了声，“窥听别人家的隐私是不道德的！”他脸忽的一热急忙躲开了门旁。是呀，偷听别人隐私是很不道德，可这时候专家除了诊病还会有什么隐私呢？莫非这诊室里边藏着另外的男人？莫非这“专家”医生这时正在里边跟什么男人做那事儿？莫非……他不禁生起气来。生气又有何办法？到头来病还是需要医生给诊断的。他在门旁奈着性子等了半天，大概实在有些奈不住了，便凑上前去又耳贴房门听了听——“托尔斯泰、（1）屠格捏夫、（2）巴尔扎克、（3）雨果（4）……”这是一个女人声音，细声细气，大概就是那位女专家吧？如果她在里边是跟什么人在做文学方面什么交流的话，却没有听到对方什么见解，只有断断续续一个男人气息声……就像一个渴求女人而不得的老光棍儿冷丁被女人拥抱了下一样，一时间竟叫他手足无措。
时间一分一秒悄悄的过去。他看了下表，眼看就快到下班的时间了，可女专家谈兴正浓。莫非对方气息中包藏一种什么样的魅力，才叫女专家谈兴能有这般之快慰？他想他倒是跟这位“专家”医生的兴趣有点儿相投，因为他不仅读过女专家提到的托尔斯泰、屠格捏夫、巴尔扎克等人的作品，并且非常喜欢。如果这时他走进去，一定还来得及插上几句……这样女专家自然就会重视起他这个患者来的。于是他等里面女专家的声音稍一停顿下来，就小心异异的把门推开，刚欲提起托尔斯泰那部名著《安娜卡列尼娜》（5），还没等说出口就见女专家倏地站起身来，历声回了他一句说：“今天下班了！看医生要到明天……提前挂号。”这时，P先生只觉得一股腐臭的怪异味儿迎面扑来。他还没顾得上对女专家的话做出反映，就见桌对面一张脸谱——表面涂有一层道德染料，这时被脸谱背后渗出的一付媚态、谄笑一点儿点儿开始吞没……胡子扎撒着，嘴里淌着垂涎，仿佛生殖器长到了嘴巴上。P先生想，这一定是个走捷径走惯了的人，这样一来，接吻便可代替做那种事儿，既省事又便当，方便多了。P先生正看着那人，那人脸谱倏地透出一层红晕，像个活关公。他也站起来，然后拍了拍P先生肩膀说，“明天再来吧……啊？”他在这样说着时，就抹了一把挂到胡茬间的涎水，霎时像是又恢复了常态。P先生不由诧异的一惊，“啊！听声音像老G呀？怎么……”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就离去了。
P先生受到莫大羞辱。“一个人感到羞耻的事越多，他就越体面。”（1）如果说自此他与老G永不再有什么联系，是不难做到的事。然而他的灵魂像中了魔法似的，总被一种力量主宰着。突然有一天，P先生想出去排遣一下心中的郁闷，可是不知怎么，当他到了街上走着，走着……竟进了老G家门。后来他知道，那是因为小C的吸引，才叫他跟这样貌似正人君子实则小人的一个长者总像似有种难以割舍
的情缘。
小C是老G第七个女儿，人称老G家七仙女。自打P先生跟她好上后，就一日不见如度三秋。当他们相继退休后，P先生只有去老G家才能见到小C。当然也有扑空的时候，不过没关系，这次扑了空，下次小C准会老早就等在父母家里的。老G常常以儿女不离身边为荣，尤其是《常回家看看》这首流行歌曲在社会上传开后，老G不仅感到他这个家庭传统美德巨增；同时也会感到他在父辈层次上的提升，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七仙女儿是为会情人才频繁的回到娘家来的。
P先生每次走进老G家门时，凡看到小C在他就会热血沸腾，心花怒放，总像有股压抑不住的情感由内心向外冲击……是的！爱，就是一种疯狂。但是，P先生又很持重，每一次他都像很正常的跟小C打声招呼，尔后便会不露声色的坐下来与老G聊天；小C也继续着她同姐妹们的那些说笑，然而两个人的心灵却碰撞到了一起。他这边的每一句话都撞进她的心里，她感到P先生的话是对她说的；她那边的每一声笑语都荡在了他的耳畔，他感觉到小C内心里的喜悦、激动与兴奋。这时老G会很感惬意，“你看我家，这才叫传统美德呢？家里来人说话女儿们从不靠前……”岂不知他女儿小C和P先生这时在感情上已经得到他们想得到的那种满足了。有一次P先生听说老G要迁新居，那天他去看他的时候，正赶上小C和她丈夫同在，P先生不觉有些尴尬。好在那天老G很少有的对他那种热情招呼，说他家新居距离P先生家只隔两个街口，比现在居住的老屋近便多了。看得出来他对新居的地理位置和条件很满意，姑娘高兴，姑爷高兴……全家人都高兴，不然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应付那种尴尬场面了。那天P先生是同小C和她丈夫一块从老G家出来的，在走廊小C当着丈夫的面跟P先生说，“这回你再来看我爸就不用走那么远了！你们俩可真有缘……”这话在她丈夫听来，是媳妇代父亲表达的一种友谊，是说以后就可经常跟他们爸在一起聊天了；而在P先生听来，这是只他与小C心里明白的一句隐语，是说以后他们见面机会就多了，是新居将为他俩带来经常见面的一种机缘。现在，P先生走进来的正是老G喜迁的新居。
他走进房的时候，一见小C没来，不禁心生几分沮丧。这时，老G坐在沙发上正看一本书。看的很投入，P先生快走近他身边，他还没能发觉。P先生并没惊忧他，索性在一旁坐下了。他知道，老G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像是有点讨厌他了，有几次他来看他时，刚一见面老G就会调笑他一句说，“最近花园里增未增添新品种呀？”P先生这个心灵花园概念，最早就是从老G那里学来的。那是早年他窥探别人隐情被发现，人家指着鼻子骂他是“登徒子！”（6）他不敢反唇相讥，就背地里偷偷跟P先生说——那人心里藏着个秘密心灵花园。自从P先生懂得了秘密花园的含意，就用到了自己身上——偷偷在自己心里经营起个秘密花园。显然老G这时还不知道他也有个秘密的心灵花园，并且他家的七仙女就在他心灵花园之中。如果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那只是一句普通玩笑，而由老G嘴里说出则显得异常蹩扭，不用说他跟他女儿正有着那样一种隐情；就是从P先生把他看做尊长份上，他能开这种玩笑就说明他已经把他当成玩偶来开心了！每每这时P先生都会感到很窘，他或一声不响；或用话岔开，有时也会在不损尊长情面偶而戏谑两句。
今天则与往常不同，往常无论小C在不在，好像都很顺其自然；今天P先生对老G的心理反映好像很不舒服，或许是由于小C不在这儿？或许是由于他知道了老G那张脸谱背后所隐匿的真实面孔？总之他一想到女专家医生面前的那付媚态、谄笑就感到恶心，一想到胡子扎撒，垂涎直滴……就感到他太卑鄙、龌龊。P先生坐在那里看着老G，这时似乎忘了他为尊长；忘了他是小C的父亲；忘了总难割舍的那种连系；忘了……噢，老G方才发觉他坐到一边。
“来了……”老G这样淡淡说了声后，半晌才把那本书由正看的那页掀开着扣到了面前茶几上，接着就像很谨慎的冲P先生笑笑。
P先生感觉出来，这种笑是他硬挤出来的。笑的很勉强，尤如青蜓点水，由他两边嘴角一掠就过去了。从前他可不是这样，“****”前后P先生经常到家里去看他，那时他的笑就像长了翅膀，P先生还未等进门他的笑便早扑向胸怀来。P先生感到，那时候他的笑是友好的，虽说有点谄媚的意味儿，可是直至从他家离开时那种笑还都挂在他两边的嘴角上。现在，他们还都未等开口说话之前，怕是他对人的那种疑心早就膨胀了。倏忽间，P先生感觉他那种笑在很大程度上带种藐视的意味儿，像是在说：“这家伙准是看医生没成才来求我的。就你……也想看上‘专家’医生？哼哼！自个儿也不想想，怎么就配叫我去讨专家的人情儿。”然而P先生开口一说话却大让他感到意外，不仅没提再看“专家”医生之事；就连他脑袋瓜儿里隐藏着的病痛也只字没露，却对他扣到面前茶几上那本书发生了兴趣儿。
P先生像是很奇怪的对着封面朝上扣的那本书说，“噢？《做月子女人》……”
“怎么，你不知道吗？”他见P先生觉得奇怪，像很轻蔑的想：“你看这家伙有多孤陋寡闻呀？”他在这样想着时，不禁朝P先生脸上扫了一眼说，“这本书出来之前，报纸上早就登载过消息了！”
“呵，听说过，听说过……”显然，P先生觉得奇怪的不是因为这本书，这么一本书有何奇怪的？只要肯出资随便任何一位都可以成为作家的。P先生奇怪的是：这位一向清高、愿为人师的老G怎么也看起这类东西来了呢？P先生想，无论他怎样感觉自己是个专家，总不该是文学方面的专家吧？于是他看了看他，不禁头一次这么放肆的调侃了一句说，“嗬嗬！都说是‘文如其人’，想必是在捧读一位漂亮女士写的书时，就跟她坐在你怀里一样——一定有种耳鬓厮磨的温暖感觉吧？等您看过之后，我也想……”
P先生看得出来，老G有些不悦。不过他没让P先生把话说完，就赶紧地说：“这是替女‘专家’借来的。我先看完后，就给女‘专家’送去……”
噢，原来如此呀！P先生明白了：这样一来，如果再同女专家交流时，就不会光有媚态表情而无言语了。他会说，“难怪是明星，作‘月子’的学问都这样大。你看她，婴儿跟作品简直就是对儿双胞胎。”
P先生明白了他读这本书的用意后，不禁又多问了一句说：“哎，我说——就凭女‘专家’的艺术品味儿，你说，她怎么也……”
“你看她只是个医生对吧？”老G似乎带有种很清高的优越感说，“文学方面造诣很深的呢！人家早年在读大学时，就看了许多外国作品。像‘大仲马’啥的……人家早就读过。”
他的话不由引起P先生的兴趣儿，便随和了一声说，“是啊！我知道，我知道……像托尔斯泰、屠格捏夫、巴尔扎克，她都读过。譬如……”P先生兴致勃勃正欲谈到这些作家的某部作品时，却被兴奋度高出他几倍的老G给打断了。
他像很感叹的说：“咱们太孤陋寡闻了。过去光知道‘大仲马’的《茶花女》，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的作品，什么……”往下他大概是想说那天女专家提到的托尔斯泰、屠格捏夫……一些外国名字，但由于他是头一次听女专家说，现在他想说又说不出来，于是就被嘴里发出的一股怪异味儿代替了。
P先生想笑没笑出来，便被那股怪异味儿熏的赶紧屏住呼吸——往旁边坐了坐，稍离他远一点就想，“他连大仲马与小仲马都分不清；连屠格捏夫、托尔斯泰……一些伟大作家都不知道，他还自持什么清高呀？”P先生似乎方才明白——难怪那天在诊室门外光听女专家一个人在说，而无对方声音哩！原来老G那天是以媚态表情在跟女专家交流的……无声胜有声，心灵相通呀！P先生不知老G他是读过“大仲马”呢？还只是听说过《茶花女》？总之，凡谈起外国文学他就会抢先说出《茶花女》和“大仲马”这个名字。这在大家都退休之前，凡坐在一起赞赏某位慕名者时，P先生不止一次听他说过，“像《茶花女》和大仲马啥的……人家早都读过。”当然也没谁为他纠正说《茶花女》不是大仲马写的而是小仲马……那又有何关系呢？对老G来说，错与对都没有面子重要，何况大家又都是闲聊。
那时P先生对老G并无别样感觉，反倒觉得越是这样越能缩短他们间的距离，无论老G怎样说，P先生觉得他都没资格去求对与错，只求能平等交流，就最大荣兴了！可是现在，虽然他说不出来那天女专家提起的托尔斯泰、屠格捏夫、巴尔扎克这些伟大作家的名字，但可看得出来，他是把这些伟大作家都想象成大仲马的作品了。P先生不再是觉得可笑，而是对他那种教师爷样的清高感到可悲。当P先生离开他家时，仿佛蒙受了莫大的羞辱。
然而P先生看到，老G所来往的照样都是有学问的一些老人儿。不仅有以前他在别的行业一些老同事；就连以前从不接触的政府官员也三天两头与之一聚，有的是P先生仰慕已久却没见过；有的是P先生望而生畏却从未靠近过；还有的……这些老人儿跟老G不是一个领域中人；都常常要讨教老G领域中事，这些人每每说起什么来，对老G都是很尊敬的。这时P先生不禁对自己产生起怀疑来，“噢？是我无知吗？”他这样考问自己。如果老G他果真属文学方面的专家？那么他所说的就是权威了！难道托尔斯泰、屠格捏夫不是十九世纪俄罗斯伟大的作家？而是老G说的——十九世纪法国伟大作家大仲马的另两部作品？他怀疑起自己以前所看过的书藉，怀疑起自己以前所掌握的知识，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怀疑起自己……他对自己感到一种很少有的自卑。自此，他彻底放弃了去看女专家医生的愿望，而对老G则开始恭畏有加，敬而远之，即使想见到他女儿小C也不是到他家去的那么频了。不知怎么？近三十年每当听人谈起女专家的医术权威，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付媚态、异味、嘴巴上出现的生殖器和他第一次感到蒙受羞辱以及对自己的那种怀疑。
是啊——医院、专家；媚态、异味儿……噢！头上晃动两个干瘪的抽巴巴粒儿。朦胧的意象就像海面上的浮藻根连着水；水养着根……在他思绪里飘浮着。他诧异的想，“难道专家、医院；媚态、异味儿以及干瘪****儿就生长在我的思绪里吗？”他没头绪的这样想着，想着……不禁睡熟了。
注：（1）萧伯纳《人与超人》第一章
（2）、（3）、（4）十九世纪俄罗斯伟大作家
（5）十九世纪法国作家
（6）十九世纪俄国作家托尔斯泰伟大作品
（6）《茶花女》十九世纪法国作家小仲马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