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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般若泉涤尽前嫌,清凉斋道破情关

半义和尚讲毕,众人嗟叹不已,只因他这故事乃亲身所历,故而颇能振聋发聩。

待法会散去,光波翼方得以面见半义和尚。说明来意之后,可喜半义和尚果然知晓那般若泉,并且还吃过那泉水。

原来河东代州境内有座名山曰“清凉山”,清凉山五座主峰,顶平如台,故又名“五台山”。五峰环抱一镇,名唤“台怀镇”。那般若泉便位于台怀镇中,毗邻“梵仙山”北麓,距清凉山名寺“大华严寺”不远。

相传此地从前无水,僧俗人等饮水皆须到很远处打来,极为不便。后来先后有两位僧人到此,日夜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以求水,结果均在即将功成之日,被山中猛虎与凶神所阻,半途而废。后有一僧名慧潜,来此结茅棚,念经祈水,其间不为那猛虎与凶神所动。便在他念《金刚经》满一万日的夜晚,一位白衣老者现前告之,泉水涌出之际,便是法师圆寂之时。慧潜亦不为所动。少顷,泉水汩汩涌出,慧潜大笑入寂。因这泉水乃由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求得,故名曰“般若泉”。

(按:大华严寺,即今显通寺。据《国史旧闻》与《清凉山志》载,永平十年(67年)来中土弘法的天竺高僧迦叶摩腾和竺法兰,于永平十一年来到清凉山,观察这里乃文殊菩萨道场,欲在此建寺弘法,但当时这里为道教所据,反对建寺。永平十四年(71年)正月十五日,汉明帝集诸道士于白马寺,使与摩腾、竺法兰二人赛法,于洛阳焚经台上焚经辨伪。结果道书全部焚毁,佛经“烈火不烧”。故而明帝令二人于清凉山台怀镇中的灵鹫山上建“灵鹫寺”,建成后,明帝为表诚信佛法,加“大孚”二字,即成“大孚灵鹫寺”。魏孝文帝曾扩建此寺,唐太宗也曾重建此寺,武则天则改寺名为“大华严寺”,明太祖重修寺院时改为“大显通寺”。)

般若泉水清澈寒冽,以之烹茶竟有超凡脱俗之味。但凡清凉山各寺院来了贵客,寺中均会派人专程取水烹茶。据说那般若泉三九严寒不冻,三伏酷暑不温,冷泉水也能沏起茶来。且以般若泉水烹茶,多饮愈畅。

光波翼得了这个讯息,自然欢喜异常,暗忖那清凉斋多半便是因在清凉山中,故而得名。当下再三拜谢半义和尚,又供养了许多银钱,便告辞而出,奔到无人静处,招来仙鹤,直向北方清凉山飞去。

天目山距清凉山着实非近,便在天上直飞也有两千三四百里之遥。多亏仙鹤相助,不到两个时辰,光波翼便已飞过清凉山南台峰顶,降落在五峰怀中。

其时正值日入,天色将暗尚光,光波翼正欲寻人打听般若泉所在,忽觉这小镇与自己梦中所见竟一般无二,心中不免暗自称奇,便循着梦中走过的路径,一路走到一口泉眼旁,见那泉水样貌也与梦境毫无二致。

“想来这便是般若泉了,世上竟有这等奇事!”此时光波翼心中愈加惊叹不已,忙走到泉眼旁,顾不得天寒,俯身捧起泉水来吃。泉水入口,光波翼不觉一呆,天下竟真有这般泉水!若非泉水冰冷,只怕入口也不易觉察,因那泉水竟然没有半点味道,可谓纯净之极!

通常无论泉、池、江、河中水,或是井水,或是雨水、雪水,多少总会有些许味道,或甘或苦,或涩或酸,尤其似光波翼这般六根敏锐之人,更能轻易尝出其中差别。如今这般若泉却当真无味,纯之又纯,无参无杂。难怪南山说以这般若泉烹茶方为极品,恐怕也只有如此纯净之水方能完全浸显出茶的本来滋味。

尝过泉水,暮色渐全,光波翼一时不知再向哪里去寻蓂荚她们。那清凉斋应是纪家对清凉山中别墅的自称而已,何况这清凉斋也必是纪家不愿外人知晓的隐秘处所,故而即便向这镇中居民打听也不会有甚结果。

此时,从北面一二里之外的灵鹫山大华严寺中传来阵阵鼓声,光波翼心中隐隐觉得,或许自己守在这般若泉旁,便可遇见南山!当下便在般若泉旁席地盘坐,一面施展天目术观察镇中人家、房舍,以期能够寻见姐妹二人。

次日天光大亮,未见有人经过泉旁。光波翼的天目术眼下可见方圆二三里之内景物,观察一夜,亦未寻到任何踪迹,便起身向镇内去慢慢寻人打探。

光波翼担心离去后,南山若来般若泉旁会与自己错过,便不时回到泉旁察看。

打探一整日,果然无人知晓清凉斋,亦无人听过蓂荚、南山的名字,亦未听过小萝、纪祥的名字,甚至亦未见过极美的两位少女。

光波翼略感失望,傍晚只得回到般若泉旁继续守候。如是日寻夜候,一连三日,竟无半点音讯。

光波翼心道:“莫非她姐妹二人并非在这镇中?或许是我相思太甚,故而乱发的梦境?明日我再寻访一日,若仍无果,我也只好再往别处去寻了。”

第二日,光波翼仍是一无所获,不免大失所望,夜间望着北面大华严寺中的宝塔,心中祈道:“都说这清凉山乃文殊菩萨道场,菩萨慈悲,怜悯弟子,请菩萨今夜为弟子示梦,告知弟子蓂荚与南山姐妹二人所在,让弟子早日得与她们重聚。”如是祈祷了几番。

〔按:唐时,大华严寺仍沿有魏孝文帝重建灵鹫寺时所置十二院,“阁院”中有座二层八角宝塔,塔底藏有阿育王所建八万四千塔中之一座,内供奉释迦牟尼佛舍利。后于元大德五年(1301年),八角宝塔处改建为尼泊尔风格大白塔。阁院于明永乐五年(1407年)改建为塔院寺。〕

山中小镇,风厉夜寒,是夜又下起雪来,光波翼静坐调息一座,令身体温热,便靠坐在一块石上睡去,却仍能令脉气周行不绝,以御严寒,可见其调气功夫已达自如之境。

一觉醒来,竟然无梦。光波翼怅然若失,蹲在泉旁,捧水洗了洗脸,又对着泉水兀兀发呆,耳中只听着泉水汩汩流涌之声。

不知许久,光波翼忽闻身后“咯吱、咯吱”踏雪之声,知有人走近,遂起身回头来看。只见一位农家女孩,着一身粗布棉衣,头发蓬乱,满脸炭灰,手里拎着一只小木桶,略带迟疑地走到光波翼面前,显见是来打水的。

光波翼看见那女孩先是一怔,定了定神,脱口叫道:“南山?”

南山早已望着光波翼眼泪汪汪,此时忽然放声大哭道:“哥哥!”扔下木桶便扑到光波翼怀中。

光波翼将南山紧紧抱住,眼泪亦不觉潸然而下。

南山痛哭了半晌,将一张黑脸哭成了花脸,方推开光波翼道:“你这负心薄幸的坏蛋,为何跑到这里来?”

光波翼抓住南山两肩,生怕她当真如梦中一般脱走,说道:“南山,是你们误会我了。”当下便将自己已查明真相,有人故意设局欺骗她姐妹二人,令她们误会自己之事大致说了一遍。

南山道:“我怎知你现下是不是又在骗我?当日你说在杭州杀了林语那狗贼,因能模仿林语说话,故而救了我们出城,我和姐姐心中便都老大疑惑。后来邻家那女子又说林语是在攻打会稽城时战死的,有很多人亲眼所见,你又作何解释?”

光波翼道:“我当初确是对你姐妹二人有所隐瞒,但绝未与贼寇为伍。我的确是皇帝钦命武官,那林语也的确为我所杀。南山,等见了你姐姐之后,我愿将所有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绝不再隐瞒半句。南山,你可知我为了寻你姐妹二人,踏遍了两浙之地,又在这般若泉旁守了五个夜晚,难道你还不信我吗?你姐姐现在哪里?快带我去见她,好不好?”

南山忽又哭道:“我若不信哥哥,你又怎会寻到这里来!”

光波翼讶道:“南山,我三次梦见这般若泉,还梦见你在这泉旁对我说,寻到此泉,便能寻到你们了。莫非你……”

南山哽咽道:“亏我日日对着这泉水向菩萨祈求,求你能早日寻到这里,寻到我们。姐姐恨你薄情,我不信;姐姐怨你投了贼寇,我同她争辩。如今你却一心只想着姐姐,根本未将我放在心上。”

光波翼怔了怔,说道:“南山,分别之后,我心中亦常常惦念着你,何曾忽视过你?”

南山闻言,止住涕泣道:“真的吗?你当真没有骗我吗?”

光波翼点头道:“千真万确。”

南山这才破涕为笑,说道:“那好吧,我宁愿相信哥哥的话。我这便带你去见姐姐,不过姐姐今非昔比,你见了她不要失望惊吓才好。”

光波翼忙问:“她如今怎样?有何不妥?”

南山却执意不肯说,只道见面便知。

光波翼大起疑惑,不知南山此话何意,心中竟有些七上八下,只好拾起木桶提了一桶泉水,随着南山向西北而行,边走边问:“南山,你为何穿成这般模样?又为何弄得如此灰头土脸?”

南山道:“我们避居在此,又无人可依,未免被恶人欺负,每次出门只好作这般打扮。这都是姐姐的主意。”

光波翼闻言心中不免又是一酸,又问道:“南山,你每日都走这么远来取泉水吗?为何不让纪祥来打水?”

南山回道:“我取这水只是为了煎茶用的,家中用的水自然是纪祥去打来。我每日都盼着能见到哥哥,故而每日都亲自到般若泉旁来祈愿,否则哥哥如何能寻到这里来?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多,无暇出来,故而才让哥哥多等了几日。好在哥哥尚有些良心,并未等不及便离去了。”

光波翼道:“既然是场误会,如何还说我尚有些良心?”

南山道:“那要等你将实话全都说出来才知道,眼下尚不得而知呢。”

光波翼只得苦笑而已。

南山引着光波翼经过大华严寺西面,又向西北山中曲曲折折地走了里许远近,南山指着前方一排小院道:“西面第二家便是了。”

这里距般若泉三四里之遥,超过光波翼天目术目力所及,又位于大华严寺所在的灵鹫山西北,并非镇中居民聚集之地,地势颇为隐秘,故而光波翼并未寻到此处。

进了院门,见那院子很小,院中只有一正三厢四间房屋。

南山径直走到正房门前,推门叫道:“姐姐,你快看是谁来了!”

光波翼忙将水桶放在门旁,跟进门去,迎面便看见蓂荚站在屋中,正转身看向门口。蓂荚一见光波翼,脸上笑容登时僵住,随即板起脸道:“南山,你将什么人带到家里来了?”

刹那间,光波翼愣在原地,原来他见蓂荚怀中竟抱着一个婴儿!

南山上前说道:“姐姐,哥哥一直在四处寻找咱们,只怕咱们当真误会他了。哥哥说他见了你,便会将一切真相都告诉咱们,咱们不妨先听听他如何解释,再作定夺不迟。”

又回头对光波翼道:“哥哥,我跟你说过了,让你心中有所准备。现在我告诉你,这孩子的爹我也不知道是谁,反正我没见过他,以后也不会看见了。你若嫌弃,现在便可以离去;你若不嫌,便将那些实话细细说来给我们听。”

此时,光波翼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当初蓂荚与自己决裂而别,只觉得心寒如冰,如今南山这番话,却有如一记重锤,将那颗冰心击得粉碎。

见光波翼半晌无语,蓂荚冷笑道:“独孤公子,我在信中已说得明白,从此咱们天各一方,互不相干,如今你何必又寻上门来?你快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光波翼从未听过蓂荚如此冷硬语气,心中更是绝望。

南山又走回到光波翼身边,说道:“怎么,你是不是嫌弃姐姐?你为何不说话?你若嫌弃我们,便快些走吧,永远不要……”她本想说“永远不要再来”,话未说完,却见光波翼眉头紧锁,身子微晃,两行眼泪滚滚流落,一副神伤魄落之色,不觉心中大为疼惜,故而将末后那两字又咽了回去。

只见光波翼轻轻摇了摇头,上前两步,走到蓂荚面前柔声说道:“蓂荚,都是我的错,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我如今追悔莫及。若非我粗心大意,便不会让贼人得便,设计骗你,令你误会我,更不会让你……”光波翼看了看蓂荚怀中的婴儿,又道:“蓂荚,你不辞而别那日,我不知自己是如何活过来的。每日、每夜,你在西湖红舫上唱的那首莲歌都萦绕在我耳畔。去年七夕之夜,我独自在房中,忽然听到你呼唤我,我急忙出门去看,才知道是自己幻听。”

光波翼顿了顿,见蓂荚凝视着自己,面无表情,又续道:“感谢老天,总算让我又寻到你。无论发生过何事,无论今后如何,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也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南山在身后插话道:“这么说,哥哥是不嫌弃我们喽?你说这话可是真心?”

光波翼道:“我可以发誓,若有半句假话……”

“哎——!”南山打断他道,“那哥哥便发誓,若非真心,便生生世世做南山的仆人。”

光波翼一怔,未及搭话,却听蓂荚开口说道:“南山,不要胡闹,且听他还有何话要说。”

南山一吐舌头,说道:“难得姐姐愿意给你机会解释,你快将实情说出来吧,不得再对我们姐妹有半句欺瞒。”

光波翼点点头道:“好,我便据实相告,只是请两位坐下,听我所说,不要太过惊讶才好。”当下便将自己的忍者身份、忍者为何物、自己的身世、真实姓名,以及自己为何去杭州、如何救了蓂荚姐妹出城、后来如何被幽狐欺骗陷害、又为何带着花粉到长安,以及自己如何立功受封赏等事一一详细说明,果然并无半点隐讳。

南山哪里知道世上竟有这些事情,简直便如神话故事一般,直听得目瞪口呆、兴奋不已。

待光波翼讲完,南山早已按捺不住,冲上前叫道:“哥哥没有骗我们吗?莫非你是神仙不成?竟懂得法术!那你快变个样子给我看!”

光波翼道:“我只是忍者,不是神仙,那变身术乃是忍术,并非法术。”

南山嚷道:“管他神仙还是忍者,法术还是忍术,你总要当面变来我才肯信,否则你这鬼话可就说大了!”

光波翼无奈笑了笑,说道:“好吧,我便施展一回变身术,变作那林语的模样给你们看。”

南山连忙叫道:“不可!我可不愿再看到那个臭贼。你就变作姐姐的模样来看。”

光波翼看了看蓂荚,却见她始终淡然不惊,脸色却比先前大为和缓,看自己时已不再冷若冰霜,心中不禁暗暗称奇,不知她何以如此沉着。当下便答应一声,只转瞬之间,忽然变作蓂荚的样子,却是当初在西湖泛舟时的模样、打扮,又道了声“南山,不许胡闹”,亦是蓂荚的声音无异。

南山惊叫一声,绕着光波翼上下看个不停,又看看姐姐,再比照比照光波翼,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用力拧了自己胳膊一把,疼得一个激灵,这才相信光波翼果然会变身!

蓂荚见光波翼变作自己模样,亦不禁眼前一亮,起身说道:“如此说来,归凤哥竟真是一位忍者。那位花粉姑娘却是因为中毒,故而才需要归凤哥照顾吗?”言下竟已恢复了称呼,眼中却盈盈含着泪光。

光波翼忙收了忍术,点头称是,心中却怪道:“蓂荚好像对我身为忍者并不惊奇,却只关心我照顾花粉之事,这倒奇怪。莫非她见过花粉?”

南山抱住光波翼的胳膊,兴奋地跳嚷道:“原来哥哥真是神仙!神仙哥哥,你教我法术好不好?”

正当这时,蓂荚怀中的婴儿哇哇地哭了起来,门外忽然有人叫道:“小姐,我们回来了。”随即推门进来二人,正是纪祥与小萝。

二人见光波翼在屋中,均不禁一怔,几乎同声叫道:“独孤公子?”

蓂荚听见二人在门外呼叫,忙转身拭了拭眼角,此时转回身来向南山使了个眼色,一面轻轻拍着怀中婴儿,一面发话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纪祥答道:“都办妥了。演义大和尚说,明日便可将孩子送过去。”

蓂荚微笑道:“如此甚好,独孤公子回来了,你快去置办些酒菜,咱们给公子接风。”又对小萝说道:“小萝,孩子饿了,你去喂他些米汤。”

二人各自答应一声,小萝将孩子接过,转身出门。纪祥却道:“小姐,家中倒还有些蘑菇、干菜,只是这酒……”

蓂荚笑了笑,从头上拔下一支发钗,递与纪祥道:“拿去当了,买些好酒好菜回来。”

纪祥正要伸手去接,光波翼忙拦住道:“慢着,我这里有银子。”说罢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给纪祥。

纪祥接过银子喜道:“这么多,这可够咱们用一阵子了。”

南山在旁催道:“快去吧。”

纪祥应诺一声便欢喜出门去了。

光波翼却皱眉道:“不想你们日子过得如此窘迫。”

南山道:“还不是我这个菩萨姐姐,将身边的钱财都布施出去了。她还以为是从前呢,无论僧俗老幼,但凡见人可怜便一概救济,不顾后果,最后连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哥哥你看这家中,能当的差不多都当了,你再不来救我们,我们只怕真要饿死了。”

光波翼闻言眼眶又酸,蓂荚叫了声:“南山——”

光波翼忽一转念,问道:“适才纪祥他们说什么送孩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山闻言看了看光波翼,又望了望蓂荚,蓂荚却道:“你自己扯的谎,你自己圆,看我做甚?”

南山哼一声道:“我还不是为了姐姐,我从来就相信哥哥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只是我若不如此说,怎能让姐姐见识他的真情?如今可好,你们两个和好了,却将我推作恶人,真是没天理!”

光波翼越听越觉不对劲,追问道:“你们两个究竟在说什么?”

南山嘟着嘴道:“好吧,我告诉你姐姐怀中那孩子的来历。那是去年初秋,我和姐姐外出时,看见一位姑娘哭着爬树,爬到树上离地五六尺高处便跳下来,然后再爬、再跳,摔得手脸都破了。树旁有一位老汉,也不住啼哭。我们觉得好生奇怪,便上前询问。开始他们死活不肯说,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二人乃晋阳人士,去岁河东军作乱,‘抱冤将’大肆焚掠晋阳三城,那姑娘跟着他爹爹外出逃难,途中却被几名乱军捉住,那姑娘惨遭蹂躏。后来那爷儿俩逃到这台怀镇中,乞讨度日,却发现那姑娘竟然已有孕在身。他们一来觉得这孩子是个孽种,二来也着实无法养活他,故而便出此下策,想要堕掉胎儿。姐姐便将他们带到家中,好生劝说。毕竟那孩子是无辜的,而且杀胎与杀人无异,姐姐断不肯眼见那胎儿被害,却袖手旁观。后来姐姐赠送他们许多银两,并答应照顾那姑娘,让她在家中养胎生产,又许诺将来替那孩子寻个好收养处,不必劳那父女二人养活这孩子,他二人这才答应将孩子留住。孰料那孩子又早产,姐姐几乎花尽了家中银钱,请医买药,总算保住了孩子性命。如今这孩子已满足两月,姐姐便是差纪祥与小萝到大华严寺去,求寺中僧人收养这孩子,又将仅余的家当变卖了三十两银子,也一并送给寺里,当作喂养这孩子的开销。这不,适才纪祥便是来回这话的。”

(按:乾符六年(879年)二月,河东军至静乐(今山西静乐),士卒杀孔目官石裕等作乱。十二日,节度使崔季康逃归晋阳,十四日,乱兵入府杀季康。二十一日唐廷复任邠宁节度使李侃为河东节度使。五月,士卒再作乱,焚掠晋阳(今山西太原)三城,李侃执斩孔目官王敬,事乃平定。事后因密捕作乱士卒,余党百人称“报冤将”,又大掠。节度使李侃令斩捕盗司并分捕报冤将悉斩之,事乃定。李侃以军府数有乱,称疾请回京,八月七日侃离任,以东都留守李蔚同平章事,充河东节度使。)

光波翼闻言一震,心中恰似一堆死灰突然爆出烈焰一般,强忍住狂喜,故意盯着南山摇头道:“好你个南山,竟敢拿这种事来骗我,害我险些晕死过去,看我如何发落你。”

南山不以为然道:“谁骗你了?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怎怪得我?我说姐姐今非昔比,是说她如今穷困潦倒,不比当年。我说不知那孩子父亲是谁也是实情。我问你是否嫌弃我们,那是因为我们落魄至此,没准还要收养一个孩子,不知你是否愿意同我们一起吃苦。你说,我哪一句话骗你了?”

光波翼道:“伶牙俐齿,还敢狡辩,待我将你变作一只兔子如何?”

南山忙跑到蓂荚身后道:“神仙哥哥,你可不要乱来!我都是为你好,若非如此,姐姐怎能知你真心爱她?你伤心欲绝时,不知我心中怎样疼惜你呢!你千万不要将我变成兔子!”

光波翼伸手入怀,说道:“看我拿法宝治你。”

南山吓得大叫一声,藏到蓂荚身后不敢出来,口中叫道:“姐姐救我!”

光波翼哈哈大笑道:“快出来吧,虽然我适才险些被你害死,不过你这一激,却也让我更加明了了自己的心意,更加明白我心中所求何物。我感激你尚不及,怎会报复你?你们来看。”说罢从怀中取出几样物什来,摊放于桌上。

南山闻言,忙凑过来观看,却是僖宗赐予光波翼的免死金牌、纯金匕首、告身、鱼符等物。

蓂荚红着脸低声道:“归凤哥,我知道错怪你了,何必再看这些东西?”言下既羞且愧,又透出一丝甜蜜。

南山却好奇地将这些东西逐件把玩一番,又问这问那,末了说道:“哥哥,你可否将这匕首送我?”

光波翼问道:“你要这匕首何用?”

南山拿着金匕首道:“将来哥哥若当真负了心,我便用这匕首斩了哥哥的头。”

光波翼知她在开玩笑,故意皱眉道:“你这丫头,怎的如此残忍?竟会狠心杀我吗?”

不料南山却怅然说道:“然后我会守在哥哥的坟旁,一辈子也不离开。”

光波翼心中一凛,不知这小姑娘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转头看看蓂荚,却见蓂荚也正凝视着自己,不觉有些脸热。

前嫌得释,心情大好,三个人这才团团坐下,互相询问诉说别后情形。

光波翼环视四壁说道:“没想到这里便是清凉斋。”

南山却道:“这哪里会是清凉斋!清凉斋可要比这里好上一百倍、一千倍。姐姐是担心住在那所大宅中太过显眼,如今这般世道,哪里都不太平,我们若再不小心沾惹了什么人,便当真无处可去了,故而只得搬到这再寻常不过的简陋之所。加之这里更偏僻些,外人也轻易不来。”

蓂荚笑道:“这里不也挺好,哪里就简陋得不堪?总好过那些流浪街巷之人。”

南山哼一声道:“姐姐哪里就像个大家闺秀,竟比那贫家女子还能凑合,这般穷酸日子也过得。”

光波翼道:“原来如此,那清凉斋却在何处?”

南山回道:“便在那梵仙山西面,般若泉西南一二里处。”

光波翼问道:“可是门楣上有‘湛寂’二字那宅院?”

“正是。”南山叫道,“哥哥去看过?”

光波翼点头道:“我初时便想,不知这是谁家的宅院,如此阔敞精致,看院中气象颇有些江南味道,不想果然便是清凉斋。既然那里才是纪府正宗宅院,咱们何不搬回去居住?”

“咱们?”南山问道,“哥哥莫非是要与我们长久相聚,不再走了吗?”

光波翼笑道:“除非你们赶我走。”

南山高兴道:“哥哥最好一辈子都别走。有哥哥在,住哪里都好,即便在这破屋中,我也不知有多快活呢!”

光波翼不禁又望了蓂荚一眼,蓂荚却笑道:“如此也好,有归凤哥在,咱们也不必躲在这陋室之中,稍后咱们便可移到清凉斋去,只是那里的陈设几乎变卖干净,所幸家具床椅尚在,咱们这里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带着衣物、铺盖过去便是。”

商量妥当,待纪祥回来,几人稍作打理,便直奔了清凉斋来。

清凉斋全依江南风格建造,纵深三进院落,后院是花园,虽不能与会稽纪园相提并论,却是这台怀镇中首屈一指的宅院了。

回到清凉斋,南山格外高兴,让小萝与纪祥打扫房间,自己亲自铺床,不多时却跑来苦着脸道:“家中没有哥哥的铺盖,只好让哥哥先用我的,我同姐姐一起住,明天再想办法去置办一套。这宅子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蓂荚微笑道:“你刚刚还高兴得什么似的,如今又愁眉苦脸起来。你若不喜欢这里,咱们还搬回去住。”

南山噘嘴道:“谁说不喜欢了,人家只是实话实说,这里的确什么都没有嘛。”

光波翼在旁道:“这有何难,家中缺少什么,咱们买来便是,何必为此发愁?”

南山哼道:“哥哥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说得容易,买东西不要银子的吗?我们现在身无分文,你身上又能有多少银子?只怕挨不过三两个月,咱们大家就要喝西北风了。”

光波翼呵呵笑道:“想不到小南山居然也知道当家度日了,难得,难得。”

南山不屑道:“什么小南山?如今过了年,我已经十七岁了!”

光波翼故意逗她道:“是啊!我差点忘了,前年我们在纪园初逢时,你还是个小姑娘呢,却从未想过,小南山也是可以长大的。”

南山又哼了一声道:“哥哥心中从来便没有我,哪里会关心我有多大。想必你每日都计算着姐姐的年纪呢。”

光波翼笑道:“你这小丫头,这口伶牙俐齿可是丝毫未变。”

南山又道:“说正经的,姐姐与哥哥的年纪都不小了,哥哥打算何时娶姐姐过门?”

此言一出,光波翼与蓂荚皆大窘,蓂荚故作嗔道:“南山,你又没正经地胡说,再胡闹,姐姐便先将你嫁出去。”

南山忙摇头道:“那可不行!我一辈子都不离开姐姐,将来姐姐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姐姐休想将我丢开。”

蓂荚与光波翼二人闻言,不约而同对视彼此,目光相触又各自避开,不知该发何话。

收拾停当,大家总算一起吃顿好饭。南山对于忍者与忍术极为好奇,却碍于小萝与纪祥在场,无法谈及,只得张罗着敬酒、劝酒,却也不亦乐乎。

光波翼道:“南山,看你这般高兴,是不是许久未曾吃过酒了?”

南山嘴角一撇道:“可不是,自从姐姐带着我们离开长安之后,便再也不曾吃过。”

光波翼看了看蓂荚,想起那夜蓂荚伤心欲绝的醉态,怜爱之情再次涌上心头。蓂荚似乎看出光波翼心中所想,笑了笑说道:“都是姐姐不好,这一年多来,让你憋闷坏了,来,姐姐敬你一杯,向你赔罪了。”表面这话是对南山而说,眼神却再三望向光波翼,似乎在暗示向他赔罪。

光波翼自然会意,心中愈加不忍,当下也举杯道:“应当我向两位妹妹赔罪才是。”

南山笑道:“你们两个今天怎么了?都争着给我赔罪。如此看来你们俩的确都亏欠我的,这笔账我先记着,日后向你们讨还时可不许抵赖。”

蓂荚也笑道:“天下竟有你这等不知羞耻的人。”

南山嚷道:“我怎么不知羞耻了?明明是你们主动向我赔罪的,莫非你们心口不一,装模作样地来哄我?”

蓂荚道:“好好好,是我们错了。你待怎样讨还?”

南山道:“这要日后再说,总之先记下这账,当着大家的面说明了,免得你们抵赖。”

光波翼道:“我自然不会抵赖。只是你如此顽皮好动,这些日子是如何打发闷气的?”

南山道:“虽然姐姐不许我们吃酒,有时却会同我斗茶取乐,偶尔也会作作诗、写写字,或者弹弹琴。我和姐姐发明的弹琴猜诗倒很有趣,以后咱们可以一起玩。”

光波翼道:“这里的般若泉天下无双,斗茶倒是最好不过。”

南山点头道:“可不是,只不过这里却没有好茶。再过一个多月,江南的新茶便上市了,可惜在这里却吃不到。”

光波翼道:“这有何难,到时候我去买来,咱们斗茶。”

南山不以为然道:“哥哥也只说说大话罢了,这里距离江南几千里远,难不成为了买几包茶还能跑回去不成?”

光波翼笑道:“我何时说过大话?你只帮我记着日子,到时候保证为你买来新茶便是。”

南山歪头看看光波翼道:“真的?”又点点头道:“也说不定神仙哥哥会有办法。不过这可不算是我向你讨还的赔罪,这是你自己主动要去的。”

光波翼呵呵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赖你的账。这只算我还你一次人情而已。”

“还我什么人情?”南山问道。

“若非你日日向文殊菩萨祈求,我怎会三梦般若泉?又如何能寻到这里?”光波翼答道。

“哦?”蓂荚讶道,“这又是什么典故?”原来她并不知道南山日日对着般若泉祈祷之事。

此时南山却脸红如胭,叫道:“不许说!”偷眼看了看蓂荚又道:“要说你们私下再说,不许在这里说。”

光波翼未曾料到南山居然害羞,只得笑道:“好吧,我暂且不说便是。”

“还有。”南山又道,“哥哥欠我的这个人情好大,可不是买包茶来便能偿还的。”

“那要如何偿还?”光波翼问道。

“我……我不知道。”南山脸色更红。

蓂荚看得愈加奇怪,当下岔开话头道:“归凤哥,你后来可曾去过会稽?”

光波翼点点头道:“我访遍了两浙之地,最初便是到纪园探看。可惜……那里已成一片废墟。”

众人听了这话,均感悲伤,尤其担心纪家上下几十口家丁,不知落得如何下场。

“玄英先生可好?”蓂荚又问道。

光波翼摇摇头道:“我去看望时,不知老先生去了何处,家中并无一人,看样子是远行去了。”

大家愈觉沉闷,各自低头吃饭。

吃过饭,小萝与纪祥收拾下去,南山本欲缠住光波翼再追问些好奇之事,看了看蓂荚,便知趣地寻个借口出门去了。

二人独处,光波翼这才将自己寻找姐妹二人的经过详细告知给蓂荚。

蓂荚听闻南山居然日日祈祷光波翼早日到来,竟令得光波翼三次梦见般若泉,心中说不出一股滋味,低声说道:“归凤哥,我对不住你。我轻信人言,错怪了你,又不辞而别,还留下那字笺,令你如此伤心。你不恨我吗?”

光波翼忙答道:“这都是我的错,如何能怪你?”

蓂荚摇摇头道:“我还不如南山妹妹,她虽然天真,看似不懂事,却一直坚定地信任你,爱……”不知她想说什么,却只说了小半个音,便改口道:“……祈盼你。我们果然都欠了她好大的人情。”

光波翼点了点头。

蓂荚又道:“归凤哥,你说去岁七夕那夜听到我在唤你。其实,那夜我独自对着天际,心中又忍不住想你,却又恨你,不住在心里说:‘归凤哥,你为何要负我?归凤哥,你在哪里?’我心中又闷又痛,便好似长安醉酒那夜。后来,我在心中发愿,固然你骗了我,负了我,我便只当你死了,那个见义勇为、疼我爱我的归凤哥,永远活在我心里,我一辈子在心里守着他,不离——不弃。”说着这话,蓂荚早已泪流满面,光波翼更是听得心如刀绞,潸然落泪,一把将蓂荚揽在怀中,紧紧抱着。

蓂荚又泣道:“我本打算,将来为南山寻个好人嫁了,我便在这清凉山出家为尼,永远脱离红尘,不再受这情欲折磨。我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蓂荚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一直以来,光波翼但觉得蓂荚是个非凡女子,除却惊世骇俗的美貌之外,更兼聪慧、沉稳,遇事从不慌张,且善良大度,心中好似能承下千山万水,虽十个男儿丈夫亦远不及她。心中爱极了她,却只觉她矜持有余,稍欠些少女的娇气,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如今第一次听见她向自己表明心迹,又第一次伏在自己怀中哭泣,感动之余,竟觉她比前愈加可怜可爱,从前那一丝丝仰之弥高的拒人之感亦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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