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十万禁军从凤阙浩荡而出。朱雀台上,华盖幡幢,玉璃珲一身戎装,英气勃发,神采飞扬。三声礼炮过后,新帝尽饮一白,玉掌一扬:“我们,将用我们的双手,保护我们的家人,我们的国土!”在夏日的暖风之中,他指向紫微星升起的方向,“出发!”
玉珺琰站在城楼之上,俯视着那长长的队伍蜿蜒着向远方延伸。兵甲铿铿,马蹄踏踏,铁胄在阳光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气势恢弘。
“你说,这一幕会不会,载入史册?”看着骑在马上,箭衣窄袖的玉璃珲,问道。
一旁的宁延阁随着他的目光,看那长长的队伍,直至天边化为一点墨色,沉沉的应道:“会的。”会的,他们都知道,这年轻英武的帝王,将是一位伟大的君主。
玉珺琰举起那华丽的广袖,遮住头顶炫烂的日光,目送玉璃珲远去。大军依然在陆续开拔,直至暮云沉沉,将巨大的影子投到广袤的大地之上。璟城复安寂下来,这一座古老的都城,如静止不动的倒影,被孤独的留在了这里。
玉珺琰依然站在城楼之上,举目远眺,一动不动。只他狭长的眼中,眸光闪烁,如天上初升的繁星。不知,他是在看这无限美好的夕景,还是那些似水而逝的过往。
“看,多美!”他指着远处的天空,那殷红似血的云霞,在群山之巅慢慢的游移。接着轻叹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会在你身旁。”看着玉珺琰身形一顿,宁延阁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腕,眼中流光。看着玉珺琰转过头,咧开嘴笑起来,却忍不住呼吸一瑟,一丝辛酸意在嘴边漫延开来。
“只怕到时,老三要伤心了罢。”
“不会的,他是天子,一切以天下为重。”
“是了,他是天子,心怀天下。而我们……”他的气息轻稀悠长,隐去了后面的话语。
玉璃珲从帐中出来,夜幕将至。他令大军在此处安营扎寨,整顿休息。一天的行程,由于人数众多,天气炎热,所以并不遥远。而玉璃珲也并不急进,一天下来,行进得甚慢。
大军驻扎在山脚之下,墨色的群山与那天幕连成一片,只有看天边依稀的星点,才能依稀分辨出山的轮廓。而山间开满了白色的花朵,沿着曲折的小径,向前蔓延。起起伏伏,跌跌宕宕,似一曲婉转的调子。玉璃珲少有闲情,趁着全军整休的间隙,缓步而行,趁着月色,拾径而上。
山顶,是一片雪色的花海,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白光,如天上银瓶泻浆,遗留至此。摘一朵,拈于指尖,放在鼻间轻嗅。那淡淡的香气,便弥散开来。
唉……
是谁,轻声叹息,引得落花满地?潜在花间的晚风忽然起身,惊动了无数花朵,如蝶般纷纷振翼,在枝头翻飞不已。细小雪白的花瓣随风旋舞,轻扬而上.又似月光碎落,从天而降。纷,飞。玉璃珲看着这般景像,不由得有些疑惑。为何,心中觉得,这景致似曾相识?
风带着花瓣,绕过他玉色的衫角,穿过他黑色的发,飘进那无边的夜色,消失不见了。
“陛下。”珀站在不远处,月光在他脸上投下好看的阴影。
“何事?”玉璃珲并不转身,直望着那些花瓣消失的方向。
“宁大人送来了回复胡王的国书,请陛下过目。”珀双手捧着一本明黄的册子,却也不走近,远远的回答。
“哦?”玉璃珲轻扬了下眉,转过头来,发丝在夜色中显得幽蓝,似沾染了月光,带着些寒意。“延楼呢?”
“正在王帐前,等候陛下。”珀说着。正好一朵云轻移,月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撒在花海中央的玉璃珲身上,在他四周投下一晕光影,斑驳陆离。而此刻,玉璃珲正掬着一抹笑意,将那朵白色的小花置于掌中,细细的观看。
玉璃珲坐到案前,手中拿着刚刚珀送来的册子,修长的手指轻扣,各执一端,在晕黄的烛火下延展开来。只见他面色沉静,刚刚的那一抹笑意,似乎只是月色下的幻影。
沉吟了阵,抬起头来,“这样便好,只是,”顿了下,似想到了什么,又道,“和国书一起,再修一封书信过去。”说着,又转过头去对着珀:“帮我研墨。”
毛笔在砚池中舒缓舔吮,渐渐丰盈。墨色字迹,在他手的起伏间展现。半刻,他轻轻的延出一笔,在末尾一顿,眉间舒展开来,眸光点点,在灯火下,如融融的晕开一抹玉色。将笔横放于案上,执起纸笺,轻吹了下。待墨迹干透,从怀中掏出那朵小花,放到其上,再细细的将信纸折好,递予延楼。
“告诉信使,这封信交给静王。”
“陛下,这……”延楼接过书信,有些迟疑。
“无妨,静王还不至于如此。交予他便是。”说完,轻笑起来,“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告诉我,他的下落。”还有,箫儿的下落。他是想,用箫儿引他上钩,借着东胡的力量,助他登上玉座。这封书信,正好遂了他的意。让他知道,他对箫儿的在乎。而箫儿作为重要的筹码,便愈安全。
箫儿,你看,我一路行来,看尽陌上花开。
我在信中送去一朵,述我无尽的,相思。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璋辞皇帝御驾亲征?”王座之上,身着胡服的老者,须发斑白,手中拿着今晨送来的国书,看了眼立在下首的男子,轻皱了下眉,“静王爷,看来天朝的新皇是拒绝了本汗的要求。”
玉琉珖轻笑了一声,“只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罢了。大汗尽可放心,本王手中握着,他的命脉。即便他真是天纵英才,只要在这样东西面前,便什么也不是了。”
胡汗紧紧盯着玉琉珖,半晌后才沉沉道了声:“哦?孤与显聪皇帝相交数十年,深谙其性。想不到,他竟有你们这样的儿子。”
玉琉珖向上一礼,“大汗谬赞了。”
胡汗却冷哼了声,“想来天朝地大物博,静王却屈居于这贫瘠的大漠之中,孤心中甚是不安呐。”
玉琉珖却似对他话中之意毫无知觉,躬身应道:“须弥座,谁人不想坐上一坐?大汗助我,将来二分天下,璋辞与东胡定能永享盛世太平。粮草物产两国共享,互通有无,黎民百姓定能安居乐业。”
胡汗摆摆手,冷笑道:“若真如此,还望王爷将来莫要忘了,今日殿前的誓言才好。如若不然……”胡汗再没有说下去,那隐去的话尾透出无形的迫力。
玉琉珖却轻笑应道:“那是自然。”
玉琉珖出得王帐,从袖中摸出一笺信纸,举在阳光下,其中隐隐的透出一朵花的模样。细长的手指轻弹了下那薄薄的纸张,咧开嘴笑了。
胡地不若中原,四野尽是荒芜,王城如一座孤堡,独立于沙漠之中。王帐所在的殿宇,有着苍穹般的圆顶,在烈阳下泛着金色的光华。
玉琉珖长衫委地,轻软的后摆在大理石上拖出旖旎的光影。走过长长的回廊,廊底清丽的水池中,正盛开着绛色的睡莲。水面映出碧蓝的天,洁白的云,还有他倾长俊美的身姿,沿着池岸,缓缓而行。
今日,他并未着华丽宫装,只穿了件月白单衣,罩了件亚麻外袍,黑发随意的绾在身后,透着些慵懒与邪魅。王城里的侍女们远远的见了他,便垂了脸躲到廊柱背后,偷偷笑起来,有着无限的娇羞。
玉琉珖并不在意,只勾起唇角,露出无害的微笑。阳光跟在身后,碎成一地的花纹,繁复华丽。
行至一处院落,他停下来,站在门口倾听了阵。看了看手中的信札,又塞进宽大的衣袖,轻呼了口气,迈步进去。
凤箫正坐在窗前抄写佛经,明月站在身侧为她研墨。玉琉珖轻声挥退了欲通报的侍从,斜倚在门边,看这无比安宁的风景。
过了半晌,明月见着门边的他,错愕了下,然后低下头去,对凤箫耳语了几句。凤箫将笔横置于桌上,转过身来,额间的金色花钿耀着细碎的光。
“王爷。”凤箫轻施一礼,示意明月奉茶。
“小姐每日虔心礼佛,只不知,这佛祖是否真会回应世人的请求。”玉琉珖敛衫而坐,一缕青丝从耳旁垂坠下来,轻软顺滑。
“礼佛并不一定就是有求于佛,只不过是求得心安的一种方式罢了。”凤箫着一件青色夏衣,发髻间斜斜插着一支翠色步摇。虽然薄施粉黛,却顾盼生辉,周身透着玉色光华,宛如天人。
“小姐现下心生不安么?”玉琉珖轻笑着,指腹细抹着茶杯的边沿,看似无意的问道。
“彼则身劳而神动,此则身逸而心安。”凤箫并不理他,一派安祥。“王爷今日,是来与凤箫讨论佛经的么?”
玉琉珖“哈”笑了声,从广袖中掏出那封书札,推至凤箫跟前,但笑不语。凤箫疑惑的看了眼玉琉珖,却也不动手接过。
“小姐不看么?”玉琉珖轻挑剑眉,笑盈盈的说:“这可是三哥千里迢迢谴人送来的。所谓‘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更何况,这里头装的……”忍不住捂着唇笑起来,轻叹着道,“可是三哥的心呐。”
凤箫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夕阳将世界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好像述着他无限的依恋。最后,终于湮没于广漠的大地。天空变得墨蓝,群星璀璨。明月点燃了一排蜜蜡,房间骤然变亮,地上映出的影子突突的跳着。
侍女拿了熏香来,点燃了放进兽炉中,细细的将床上的帐被熏染。房间里倾间弥漫了那种胡国特有的没药香气,浓郁的,如被太阳晒过的,暖暖的香气。
“小姐,怎么了?”明月担心的问道。凤箫的手指动了动,看看外面漆黑的天空,深吸了口气。将桌上的信笺打开来,一朵白色小花映入眼帘。那雪白的,小小的,在烛光下晶莹得泛着月色光华的花朵。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将它拈起来,轻嗅那淡淡的香气,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在信中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看了眼手中的花朵,心里动了动。闭上眼,似乎可以看到,他在灯下细细的写下这个句子,然后轻轻的将这朵花置于信中的模样。
他说:“箫儿,我很想念你。”
他还说:“箫儿,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提起笔,在玉璃珲的那行字下,轻轻写道:“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墨色的字迹,缠绵的字句。
玉琉珖回到自己房中,谴退了一切仆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那是和着玉璃珲写给凤箫的信札一起送来的。洁白的纸页上,只写着八个字:“鹿吴山下,泽更水底。”
玉琉珖轻扣着桌沿,一手将信笺置于烛火之上,“忽”一下烧着了。一松手,还闪着火星的纸飘落下来,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手扶着额角,眼内流光,勾起唇角,心里细想着:“鹿吴山下,会有什么呢?让你如此大费周章,不惜背叛他,且心甘情愿的助我夺得天下。”
东五百里,曰鹿吴之山,上无草木,多金石。泽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是食人。
——《山海经》
玉琉珖将一张羊皮卷铺展于桌上,细长的手指沿着上面蜿蜒的图纹轻划。
“王爷,这可是东胡的地图?”玚站在一边,皱眉看着卷上弯曲的文字。玉琉珖笑着轻应了一声,继续着指尖的旅程。
“想那胡汗,定不会如此大方,将本国的地图借出。毕竟……”玚顿了下,心里想道,毕竟咱们是外人,看这地图上竟清楚的标示着东胡的兵事要地,那胡汗再怎么年老智昏,也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外借。
“那是自然。”玉琉珖笑道,直起身来,端起琉璃酒盏,浅酌一口,“好酒!”那酒盏中的液体,有着血一样的色泽,却带着一股馥郁的花香。入口之后,如丝顺滑,唇齿留香。
“那……”玚忍不住疑惑,看着玉琉珖一脸的笑意,更是摸不着头脑。正在此时,却听到门外一阵喧闹。玚往外张望,便见得胡宫内的侍卫神色紧张的四处搜寻,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一紧,转过身来,正见着玉琉珖勾起唇角轻笑。喉头动了动,“王爷……”正欲询问,屋外已经来人,轻拍了房门。玚见玉琉珖只笑却不作声,无奈只得上前应了声。心里想着桌上正摆着人家的地图,堆着笑,只开了门缝挤出去。看那侍从好奇的向内张望,忙关了门问道:“这宫里是怎么了,乱成这样?”
“也没什么,只是后宫里有位大汗的宠姬遗失了心爱的钗环,大伙得了令四处寻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