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苏樱病房之时,她已经摘掉了氧气面罩,呆坐在病床上,神情十分委顿,容色更是憔悴不堪,甚至给人一种即将游离的感觉。
她抬了抬眼睛,对我挤出了个笑容,只是浑身僵硬的她,笑容十分古怪,有点挤眉弄眼的滑稽,好像戴了张面具,这种怪异令人心生寒意。
我坐在她身边,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玻璃门,低低地说道:“呀,丁衡也在呀。”
我回头看了眼,丁衡正站在玻璃门外,表情关切。
“你想要他进来吗?”
苏樱艰难地摇了摇头,“没这个必要。”话虽如此,她还是长久地凝视玻璃门外,轻轻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其实我都很妒忌你。你人长的漂亮,成绩又好。如果不是因为你有心病不愿意开口,我根本做不了你的朋友。”苏樱喘着气说道,她非常虚弱,“我两个哥哥都文武全才,长相也十分英俊。我却资质愚笨,道术怎么也学不会,练武又身体虚弱,现在还提前那么多年发病,成了大家的累赘。”
原来,苏家世世代代乃是轮回教的祭司人选。轮回教由何人何时何地创立,已经久远不可考。只知道以比干为真君,以周初大巫巫咸为始祖。从创立之初,苏氏一门便担任轮回教的祭司一职,凡是涉及到一切祭祀,都由苏氏执掌,换言之,大祭司从本质来说,他才是轮回教真正的主人。
原本苏家人丁兴旺,为了教派的长盛不衰,苏家总会由本家的人来担任祭司人选,其余大多读书当官,确保教派安危。而该教一向对教徒的入教选择甚严,本身行踪也诡秘多变,因此在历史长河中居然遗存了下来。
但不知从哪一代开始,苏氏一门开始人才凋零,不仅如此,他们还开始得了一种怪病。此病发病之初手脚常常颤抖,经常会无缘无故摔倒,随后读书人难以执笔、习武之人无法握剑,再后生活无法自理,连吃饭吞咽都发生困难。直至全身瘫痪,呼吸困难而死。
更为可怕的是,患此病者,智力和记忆并不受影响,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天瘫软在床而自救无门,内心极度痛苦恐惧,却连表达都不行,临死之前只能呆呆看着亲属,遗言都无法留下。
苏氏一门男女皆是这样归宿,无一幸免。由于发作有早有晚,因此子嗣渐少,到了近代,几乎都是一代单传。
苏氏以为这是祭品的恶毒诅咒,因此为了寻找合适的祭品解除诅咒而寻遍天下,但是始终不得法。
直到苏樱爷爷那代,才知道这是种遗传病,这种病和基因缺陷有关,可能苏家以前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性与忠诚度的纯洁性,经常近亲结婚,从而导致这样的缺陷越放越大,终于在某一代显现出来。
这种病症的治疗只能延长生命,并不可能根治。而所谓延长生命,其实也十分短暂,最多二到五年。
苏樱声音低沉,十分沮丧,“我们亲眼看到父亲发病时的惨状,那段日子简直不堪回首。看着平日英明神武的父亲在短短几天内跌倒、振颤、无法说话,后来连筷子都拿不稳,我们害怕极了。一般来说,我们家男性大约在三十五岁发病,女性约在二十五岁发病。我今年才十七岁,就发生这样事,看来发病时间又要提前了。”
我很想说这是苏家残害了过多生命而遭到的报应,可是面对苏樱,我心里却只有无尽的惋惜。“你和苏士源是兄妹?”
苏樱称是,“我们是双胞兄妹。”
见我面露惊讶之色,她笑了笑,依旧是无比僵硬的挤眉弄眼,“我们是异卵双胞胎,所以一点都不象。士源长的像英俊的爸爸,我则遗传了容貌平凡的妈妈。”
其实仔细看来,苏樱的脸型还有白皙的肤色与苏士源略有几分相似,可是既然现在挑明说两人是兄妹,我越发觉得两人神态和举止十分神似。都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浓浓哀愁,因此温柔的过了分。
苏樱又叙述道,苏轻痕疼惜妹妹,很少让她插手教中事务。事实上,从清代以降,由于受到各类宗教尤其是道教的排斥,轮回教不但人数锐减,其使用的祭品也改为猪羊等动物,例如苏樱之父担任轮回教祭司之时,就从来没有使用过人来作为祭品。
一方面固然是用人来祭祀太过残忍,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如今侦讯技术发达,城市人口无故失踪必然会引起警察调查,对轮回教的存在不利。
但是因为亲眼目睹父亲的死状,自苏轻痕接手轮回教之后,决定开始复苏古代轮回教的祭祀仪式,尤其是以人祭祀。这主要是因为他查阅了大量关于轮回教的古代文献,认为父亲之所以祭祀屡屡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上古巫术有“曝巫焚黄”之说,现代没有巫女巫觋之徒,残疾人却还是不少,因此苏轻痕就专门捉了残疾人来祭祀,用以满足教众的愿望,同时收取奉献金作为交换。
“那大祭司是……”
“大祭司一直就是士源。”苏樱说道,“选择祭司有一定的要求和规范,到了我们这一代,士源是祭司。”
“换言之,之前那些死去的残疾人,都是士源动手的吗?”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的出来在微微颤抖,虽然经过昨晚我有了心理准备,但是想到一向温柔如水的苏士源竟然做得出如此残忍之事,还是令我浑身发抖。
苏樱在叹息,“是的,都是他。”
我想到南宋林秦氏应该也是被他剜心的吧?他们兄弟俩,一人骗情、一人诛心,配合的倒是相得益彰。
而我,就是最大的白痴。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没空听她长篇大论,只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为他们猎物的。
苏樱告诉我,虽然几次焚黄都达到了一些效果,但是这都是一些教众的经济利益,或者感情不顺之类,每次苏轻痕想要用此方法来解除诅咒,最后却是以失败而告终。
大约在两年前,当时分布在安阳的某个教众汇报说,在安阳某地出土了一个道观,似乎和古代轮回教有关。苏轻痕立刻动身前往安阳,在那里待了数天之后,决定将这座道观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由于安阳出土文物太多,道观多如牛毛,因此当地文物局对这座道观并不重视,听说苏轻痕愿意自掏腰包带回本市,当即准许,毕竟这座道观除了外观和壁画之外,其中文物早就一点不剩了,并没有太大保护价值。
苏轻痕将道观壁画以及古代文献结合之后,得出要用法力强大的巫觋作为祭品的结论。他用轮回教代代相传的“烛照卜卦术”来查问,最后将目标锁定了我。
“在确认是你之后,那时正逢初三中考,大哥想方设法知道了你高中的志愿,要求我和士源两人全部按照你的志愿来填,确保有一个人可以和你同校。”苏樱低下头,似乎在表示惭愧,“谁知道竟然那么巧合,我和士源都与你同校同班。”
我苦笑,这就是所谓命运的桎梏吗?
“你们怎么能确定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呢?”我还是有些不甘心。
“在确定你之前,我们观察了你好久。”苏樱说道,“大哥发现你有个奇异的能力,这个能力和传说中的大女巫一模一样。”
“传说中的大女巫?”
苏樱称是,“不错,那是明代文献中记载的,说大女巫源自西周,后转世于南宋。由本教当时的掌教寻找到带回后实施祭祀。”
是林秦氏,我在心底默默地想,不,应该说就是我。
“那么,文献中有没有说这场祭祀的结局?”我发问道,“这些教众的心愿,是否达成了?”
苏樱似乎想要摇头,却极其缓慢,像是电影的慢镜头,看起来夸张可笑,“文献中说,由于这场祭祀出了事故,参加祭祀的教众无一幸免。”
“事故?”
“不错。据说,当时确实已经对巫女实施了剜心之刑,但是就在要继续下一步的时候,突然一名辅助施刑的教众浑身着火,最后将参与祭祀的教众连同祭司都统统烧死。文献里说:其身赤青,火势熊熊,教众十五,闷绝气闭,无一人脱。”苏樱说完这一段,呼吸又急促起来,她艰难地拿起氧气面罩,竭力吸了几口气,这才平静下来。
那是丁衡。我忍不住扭头望向玻璃门,丁衡依旧站在门口,一副想要进来却又不敢进来的样子,他捕捉到我的目光,四目相对,倒是他先移开了眼光。
苏樱淡淡说道:“其实丁衡应该是真的喜欢你吧?和士源不同,士源和你交往,是为了不让别的男生靠近你。”
“哦?”我略为有些诧异,“有这个必要?”
苏樱说话开始变得缓慢,似乎要用很大的力气,“我大哥说,当年西周的那场祭祀最后之所以失败,最主要是因为巫女当时已为人妇,身体已经不纯洁。士源和你在一起,就是为了保持你的处子之身。”
我愣了愣,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笑的如此放肆,浑身都在乱颤,就连门外的丁衡都露出疑惑的神色。很抱歉我会这样失态,因为我实在感到十分滑稽可笑。
他们不知道姬诵根本没有碰过齐姜,齐姜和林秦氏一样,只是空有夫妇之名而已,到死仍然是处子。
“你笑什么?”苏樱愕然,“难道你已经和丁衡……”
我摆摆手,“纯粹是觉得这种观点可笑而已!既然你们早就找到我了,为何要拖拉那么久,早点抓我去祭祀不就好了吗?”
苏樱又用氧气罩呼吸了好几口,这次她连氧气罩都拿不起来了,还是我帮着放在她鼻间。“你当年也是巫女,就连烧炙龟甲查看龟纹都有各种讲究,如何养龟如何取龟如何攻龟都有固定的时辰和程序,难道这一场关乎我们苏家性命的祭祀就没有吗?”
“说得不错。”
“至于后来那些中阴身为了投胎,私自抓了你。那次好凶险,你险些就堕楼身亡,幸亏二哥有所察觉,舍身相救。还有白老师的出现,竟然让你回忆起了一部分前世的记忆,这打乱了大哥的计划,只能让我想办法引你来宝静大厦,并通过种种安排希望能令你信任他。”
我眼前浮现出当时在轮回教的温室,感叹那里是世外桃源,谁知原来是为我准备的修罗场。我自以为那是避难港湾,谁又知是风雨摇曳的殉难之地。
只是我不明白既然苏士源与我交往是为了避免别的男生接近我,保持在受刑之前的处子之身,后来却又为何主动和我分手?
苏樱迟疑了一下,“其实有些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二哥更加希望你能完全信任大哥似的,有次我听见他们在说,最好你能心甘情愿留在轮回教,直到受刑那一天。”
心甘情愿……我心里微微一震,的确之前我哪一次不是心甘情愿,就算最后受刑,亦是毫无怨尤。其实我只觉得自己愚不可及,死有余辜,与人无尤。
“所以士源就故意和我分手,让我伤心欲绝,将我推向居士那边?”我看着苏樱越发虚弱的样子,虽然于心不忍,却还是按耐不住想要问个明白。
苏樱理顺了下呼吸节奏,“应该就是这样。”她忽然开始呼吸急促,胸口急剧起伏,双手开始颤抖,我起身想要叫医生,她却一把抓住了我,这下她用足了力气,扯的我隐隐生疼。
“若紫,我知道我是好不了了。我只是求你,如果将来你可以放过我两个哥哥,求你饶了他们吧!千错万错,都是起源于求生的本能。我告诉你这些事,也是想要将功补过。”
她这几句话几乎是用尽了力气,一字一句,到最后都走音了,我来不及答应,按了呼叫铃,觉得手腕一松,只见苏樱身子歪在一旁,四肢呈现僵硬状,一动不动。
医生护士赶来,将我推了出去,开始急救。
我透过玻璃门,看到医生护士忙忙碌碌,最后眼睁睁看着苏樱病床旁的心肺监测仪上的曲线逐渐变平。
她侧在一边的脸上呈现一片安详之色,看上去好像只是睡着一般,只是双眉似蹙未蹙,总有着那么一点不甘心。是啊,她才十七岁,风华正茂的年纪,怎么就逃不开这样的恶病?
难以抑制的苦涩情绪涌上我心头,两行温热的眼泪从我眼中落下,我听见哗啦啦一声,苏士源撞倒了一排临时摆放的椅子,神情又是悲愤又是凄绝。
他扑到玻璃门前,发出嘭的声响,而此时医生摇了摇头,将白布盖在了苏樱的脸上。
苏士源蓦地回头,恶狠狠地瞪视着我,他凌厉的眼神从我的身上转移到丁衡,又从丁衡转移到我的身上,他胸口激烈地起伏,微微眯着眼睛,嘴角上翘,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
那边周冲突然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里……这里是哪里啊?”
苏士源睨了他一眼,速度好快,一眨眼就到了周冲的面前,还没等到周冲反应过来,已经一把抓着周冲后颈某处,周冲顿时整个人都软了下来,不由自主跟着他,被他拖入电梯。
丁衡说道:“不好!难道他要在那么多人面前施刑吗?”
电梯直往顶楼而去,我和丁衡等不及另外一部电梯,推开消防梯直冲楼上。
住院部有十五层之高,苏樱所在的病房位居五楼。丁衡身体轻盈,人高腿长,几乎是四个台阶一跃,我跟在他身后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十五层住的是VIP,人数较少,走廊里十分安静。
丁衡推开通往天台的大门,只听见耳边一阵呜呜的笛声,周冲正站在栏杆边缘,摇摇欲坠。
苏士源红了眼睛,手中拿着一根翠绿笛子,式样与丁衡的很相近,放在唇边吹奏,带着极度的引诱。
我冲了过去想要拉下周冲,苏士源转变方向,对着我吹了两下,非常刺耳的声音,我只觉耳膜都要被穿破,情不自禁捂住耳朵。
丁衡不知怎样手腕一番,也多了支碧绿的笛子,他的笛声则带着女子轻声细语般的柔媚,刺耳之声顿减,我急忙爬上栏杆去拉周冲。
两种看似异曲同工,实则大相迳庭的笛声混杂在一起,周冲忽而清醒忽而迷糊。清醒时看到我大叫,“救我!快拉我回去!”迷糊时则张开双臂,欲临风而下。
一股劲风楼内向天台扑来,顺势就分开了苏士源与丁衡,笛声顿歇,我趁势拉紧了周冲,暗暗喝道:“给我下来!”
周冲整个人倒在我身上,一起摔倒在天台上。
他虽然也算是偏瘦,毕竟是个身高一百七十多公分的男子,压的我肩膀生疼。
丁衡急忙将我拉起,周冲一脸茫然,“我这样对你,你为什么几次都要救我?”
我叹了口气,他的脸让我刹那间产生了一丝时空中的混乱,曾几何时,姬诵也这般质疑过齐姜,“寡人本不悦你,你又何苦执着?”
是啊,何苦?
我淡淡道:“我只知道,就算丢了性命,我也要救你。”
周冲愕然,突然起身就要往楼里走,“你简直神经病。”
他才要走进楼里,忽然啊呀一声,晕倒在地。
原来刚才将苏士源与丁衡分开的,竟然是久违的居士。
他身后跟着永远欠多还少面孔的金耀月,刚才打晕周冲的就是他,他用那双打量猎物的眼睛,冷冷地瞧着我。
我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丁衡则挺身在我之前。
苏轻痕说道:“小樱的去世,我们都很难过。”这句话,却是对苏士源说的,“可是你不该私底下动用大刑,这样对我们整个组织不利。”
苏士源蹲下身子,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见他如此伤心,忽然间心就好像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发出了一个忧伤的颤音。
“小樱提前发病,这谁都料不到。”苏轻痕抬眼看了看我,镜片后的眼睛依旧好像海洋般深邃,“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全我们苏家。”
“行吗?可以吗?还可以吗?”苏士源呜咽着,他的声音里既有对苏樱的惋惜悲伤,更多的却是恐惧,生怕在苏樱之后,接下来的就是自己,“我怕来不及。”
苏轻痕扶起弟弟,眼睛没有离开过我,“放心吧,她走不了的。她已经彻底看清自己命运了,命运之绳会牵引她来到我们身边。”
他的话令我不寒而栗,眼看着他们正要离去,我忍不住说道:“为什么要选择周冲?他既不是残疾人,也不是……”
“他是周天子啊。”苏轻痕淡淡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可比你尊贵多了。可惜,现在用不上了。”
看着三人离开天台,独留下我和丁衡各怀心事,还有个横躺在地上的周冲。我和他们命运交织在一起,复杂的令我只想逃避。
“命运之绳会牵引她来到我们身边。”我的耳边回响着苏轻痕云淡风轻般的话语,心里久久不能平息。
今天是苏樱出殡的日子,由于她亲属少,裘老师要求我们每个同学都出席葬礼,最后送她一程。
大厅里布满了百合花,以示纯洁无暇,苏樱躺在棺木中,周身也满是鲜花,她神态安详,身穿一身洁白如雪的连衣长裙。想到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我们身边上课念书,如今却冷冰冰地躺倒在这个棺材里,任人瞻仰,展示着生命的无常。
方娉婷、梁琴琴还有孙莉萍等都在低泣,裘老师也红了双眼,她一直自愧于对苏樱关怀不够,因此在办理苏樱后事的时候,协助苏轻痕跑前跑后出了不少力。
苏轻痕念悼词,无外乎“秀外慧中、孝顺长辈,无奈天妒红颜,少年夭折”之类的话,他一副深沉不露的模样,对妹妹的逝世表示出压抑着的悲痛,他对学校和裘老师在苏樱患病期间的不离不弃表示感谢。说自己长期驻在国外,平时只知寄钱却甚少关心,如今铸成大错才后悔莫及。
他说到这里,双眸含泪,随即退下,请同学们瞻仰遗体。
同学们都排队依次向苏樱送上鲜花,轮到苏士源的时候,他忽然号啕大哭,扑倒在苏樱的棺木上,完全失态。
同学们十分惊讶,在他们眼里,苏士源与苏樱根本就是两个恰好相同姓氏的普通同学,平时来往甚少,话都没说过几句,他表现的如此伤心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
苏士源无视同学们讶异的表情,兀自扑倒在苏樱的身边,泪如泉涌。我看到苏轻痕微微皱眉,他向身后的金氏兄妹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上前一边一个扶起苏士源,两人自称是苏樱的表兄妹,对苏士源说道:“谢谢这位同学对苏樱的关心,大家都很舍不得她。不过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别太伤心了。”
一语双关,苏士源收起了眼泪,默默起身站在一旁。
轮到我向苏樱献花之时,苏士源忽然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鲜花,扔在地上,怒道:“你别假惺惺了,你没资格献花给苏樱。”
我一愣,他又对着我身后的丁衡吼道:“还有你!”
裘老师喝止了他,对苏轻痕道歉道:“对不起啊,士源这孩子关心集体关心同学,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有些失态了,很抱歉,苏先生。”
苏轻痕低了低头,看似压抑住悲痛的情绪,说道:“没关系。大家都是舍不得小樱。”他的目光向着我而来,“我听小樱说,她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就是宁若紫同学了,我希望待会宁同学能和我们一起最后送小樱一程。”看他意思,似乎是要我帮着一起将苏樱的棺木送入焚化炉。
“当然。”
丁衡说道:“我也去。”却被苏轻痕当场拒绝,“不用了,和你并不熟悉。”
瞻仰仪式结束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帮着盖上了棺材盖,我眼看着苏樱清瘦苍白的脸逐渐隐没在木盖之后,心中酸意更甚,忍耐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滴滴砸在棺材盖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
本想过绝对不哭泣的,我一直质疑苏樱接近我的目的,事实上她也的确是为了监视我而存在,可是如今她华年早逝,我还是无比悲伤。
送往焚化炉的棺材底下装有滑轮,便于家属和工作人员推行。纵然如此,仍然非常沉重,我和苏轻痕在前端两侧扶着棺木推行,金氏兄妹则在后方。
通往焚化炉的路并不长,我却好像走了很久,我感觉的出离开吊唁大厅时,苏士源的目光久久跟随,他是不忍心妹妹就这样被付之一炬,化为青烟吧?
“我这个弟弟和小樱感情最为深厚,”在等候领取骨灰的时候,苏轻痕凑近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带着一股恶作剧般的意味,“你害死了小樱,他一定对你恨之入骨。”
“我害死她?”我双眉微扬,心中也兴起了一股恶作剧般的情绪,“难道不是你们家族的诅咒吗?居士大人,请你也小心,搞不好下一个发病的人就是你。”
苏轻痕脸色微微一变,金耀月当即握紧了拳头,似乎随时要向我发动攻击,我后退一步,严阵以待。
苏轻痕推开金耀月,淡淡道:“你还是个孩子,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我说过了,命运之绳会牵引着你来到我身边,你根本逃不掉的。”
我有些咬牙切齿,“你害过我两次,现在又想害我第三次,别以为那么容易!我既然已经回忆起一切,这就说明生命绝不仅仅是轮回,你所做的的坏事,理所应该有报应!”
苏轻痕双眸望向我,眼中精光四射,虽然隔着眼镜,依然可以看到他眼底如星海般的浩瀚,“你说我害你?呵呵,我承认曾经对张行善下过迷幻术,目的是看看你到底有几斤几两。你多么珍贵,那么多冤魂想要夺走你,我保护你还来不及呢。”
我心念一动,如果苏轻痕没有说谎,这是否可视为他根本没有回忆起前世?他凝视着我的眼光,像是在打量一样物品,固然这个物品对他而言十分重要,仍然没有半分感情。
我真是蠢到极点才会在刹那间对他产生依恋的感觉。
下午同学们都回到了学校继续上课,悲伤的情绪仍然笼罩在班级中。苏士源索性请假半天,裘老师感叹苏士源性格温柔,对每个同学都抱有深厚情谊,自己还检讨了一番。
我身边留下了空位,虽然苏樱住院已经有段日子了,可是如今却是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她的抽屉里还有本不久前向学校图书馆借阅的书,由于图书最长可借阅六十天,我还打算等她回来后自己去还书,谁知书仍在,人却永不回来。
我顺手抽出那本书,原来是歌德的《浮士德》。苏樱并非文学少女,也很少和我谈论这些,她绝大部分都是看些简单的口袋书。会借阅这本书,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没有仔细看过,只是以前出于对恶魔的好奇而略知一二。现在想来,与魔鬼订下契约,不正是苏家一贯的行径吗?难道他们也期待在堕入魔道的同时,会有天使来搭救吗?
放学后,我独自坐在操场沙坑附近的秋千架上,以前我和苏樱被誉为“看客二人组”的时候,就是两人坐在秋千上,一边随着秋千飘荡,一边看着篮球场上的苏士源。
今天也有男生们在打篮球,他们基本要打到天黑,有时甚至是看大门的老张头来催促,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篮球回家。夕阳无限好,天边一抹残阳红,整个操场都泛起一种旧照片般的土黄色,好像在提醒我正在回忆中。
以为自己是恨着苏樱的吧,如果不是她的怂恿,我又怎会接受苏士源的关怀?可是学校里处处都留下了我和她相处的影子,两人都是骨子里的寂寞,我寂寞无人知我女儿心,她寂寞亲人近在咫尺不能相认。
她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朋友呢?如果说有,她眼看着苏家兄弟玩弄我于股掌之间;如果说没有,她又为何在弥留之际将所有原因和盘托出?
到底有没有?
我低下头,任凭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落在我的制服呢裙上,我更加用力地荡起秋千,好像这样就可以省去擦拭眼泪的动作。我转头看着身旁的另一个秋千,我将那本书放在了上面,那里至少有点苏樱遗留的气息,似乎她还坐在秋千架上,虽然秋千一动不动,但看起来像是她在凝思,或是注目在哪个打篮球的男生身上呢。
我身下的秋千越荡越高,每一次冲向半空,我都感觉苏樱似乎在呼唤着我,依旧在我耳边喁喁细语,她最喜欢说的是:若紫,要是我能有个象苏士源这样的男友关心我就好啰!
她或许不完全是为了让我陷得更深,其实这也是她感情的真实写照吧!她多么渴望可以和兄长共聚天伦,可惜为了苏轻痕的计划,她很早就要独立生活,还要假装与苏士源形同陌路。
难怪她总是在我面前赞扬苏士源,她也期待可以与苏士源相处更多的时间吧!
我双手一松,身子离开激荡的秋千,从空中急转而下。
我落在一个宽厚的怀抱中,丁衡被我的体重逼迫着后退了好几步,“你好重!你在做什么?不知道这样摔下来会头破血流的吗?”
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仍然止不住的眼泪在流,“我刚才想的入神,突然失手。”
丁衡将我扶稳,冷笑道:“你又想起苏士源了对不对?呵!都是要杀死你的人,你还这么恋恋不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就是和苏樱坐在这里偷看我们男生打篮球的。”
我缓缓摇头,走过去拿起那本书,“最后为苏樱做件事,我去把这本书还了。”
晚风将我的眼泪吹干,我定了定神,毕竟苏樱已经逝去,而苏家兄弟决不可能这样轻易放过我,我不能总是沉浸在悲伤中,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实在难以预料。
大部分高三的学长们都会在图书馆待到六点半闭馆为止,有时需要图书管理员三催四请才肯离去,但是今天才六点不到,整个图书馆就冷冷清清,几个还没走的同学也飞快地将书本往包里胡乱一塞,一边抬腕看着手表,一边互相催促着,“快走!快走!时间不早了!”
负责图书馆借阅事务的是四班的值日生,这时候他已经关上了电脑正要离去,见我拿着本书进来顿时有些不乐意,“拜托,那么晚来还书,明天再还吧!”
“不行!”我一口拒绝,“现在才六点,距离闭馆还有半小时,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值日生环顾了下四周,“同学,你明天来还书有什么不可以?我电脑都关了不方便再开啦!”
丁衡忽然上前说道:“赵竣,你就再开下电脑吧!这本书今天是最后还书日,拖到明天就糟糕了。”
这赵竣似乎与丁衡颇熟,听他这么一说,只能苦笑着又去打开电脑,嘴里咕哝着:“这破电脑慢的要死,又开又关的起码要到六点半了。今天真倒霉。”
图书馆里最后一个同学也离开了,阅览区一片昏暗,只有借阅处开着的一盏日光灯的余光勉强投射到那里,光线尽头像是蛰伏着一只偷窥的兽,令人产生不寒而栗的不安之感。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心里有些发麻,竭力不去看那里。
开机花了五分钟,进入图书管理系统又花了一分钟,赵竣扫过了书籍镭射码,将这本书扔进了小推车,见我和丁衡转身要走,急忙叫住我们。
“那个、等一下!”
我以为借阅时间有什么问题,立刻停步,却看见他手忙脚乱地关上电脑,拎起书包,推着我和丁衡急急忙忙离开了图书馆大楼,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丁衡有些讶然,“怎么啦?还没到六点半呢。”
赵竣讪讪地笑,“没事,没事。我走了,再见啊。”
“今天图书馆真是冷清地出奇啊。”我忍不住感叹,一路走到车站,我看丁衡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的车快来了。”
丁衡突然怒道:“你这算什么意思?怕我纠缠你吗?放心,我丁衡虽然不是什么王孙贵族,但是至少也有自尊心,不会勉强你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有些尴尬,“不是。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绝对没有坏心。”
丁衡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没有坏心?现在不担心我重蹈覆辙,投靠轮回教以求解除热毒啦?”
我心中一凛,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丁衡看出我流露出惧意,讥讽之情更甚,“呵!我真是失败,救了你那么多次,始终及不上苏家兄弟的几句好话。”
我一时无语,上了公交车,丁衡略一迟疑,还是大步跨了上来,“听着,我可不是会强求感情的人,我、我只是不放心而已。”说着,他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了下来,眼睛看着车窗外。
晃动的车厢没有开灯,路灯射入的光线忽明忽暗,在丁衡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挺直的鼻梁使整张脸看起来又冷峻又坚毅,唯独看不清他的眼睛,模糊在光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