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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藏心之焰

阴历九月三,藏焰山。

夜里无星无月,深黑的天幕下是笼罩着瘴气的藏焰山,环形山脉正中是蒸腾着炙人气体的藏焰池,池子里的浓稠液体是介于红色与橙色中间的颜色,翻腾着,冒着气泡,好像要把池边几个活物吞噬下去。

这些像岩浆一样的液体从妖界下的月蚀河底涌来,经过极阴的山体后被赋予了溶解一切的恶毒力量,此时,这正是青龙族,不,准确的说是龙族两位长老需要的力量。红衣胜火的女子瘫坐在地上,手脚上沉重的铁链仍旧在四个黑衣的龙妖爪中,梦中的李思佳只看到她嫣红的唇和曼妙的身段,却没有看到她眼角额上细细的纹路,坐在朱雀族大长老的位置上几百年,即使早早将宝座传给长子却也避免不了被剜心,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赤凰,我知你不愿将九首朱雀交出来,不得已才这样对你,我们也有……我想想,八百年交情了吧,只要你现在自行把九首朱雀给我,我一定安全的送你回去。”

赤凰抬头看向说话的青霁,他的脸看起来很年轻,可那双狠辣的眼睛绝不是年轻者能拥有的,遥想她还只是世女时,年幼无知,只因能力出众才被选为继承人,对青霁所言深信不疑,因此帮他击退他“作乱”的弟弟,他利用完她后并没有灭口,而是让她顺利登上了朱雀族大长老之位,她年岁渐长,对往事看得清楚了,悔意惧意兼有之,便主动疏远了青龙族,在四大家族中扮演着最无足轻重的角色,直到青霁的弟弟卷土重来时,她才带着九首朱雀退隐山林,只是可惜的是,她懂得放弃了,这个长她许多岁的青龙族大长老还是不明白,固执的抓攫权力,还在用这样肮脏的手段巩固地位。怜悯之意渐生,赤凰不喜不悲的道:“我当年已经做错了,这一次,不能再错。”

青邛只是旁观,他与青霁并非一胞所生的亲兄弟,对青霁和赤凰之间的恩怨不甚清楚。

青霁神色不变,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答案,他只是看着赤凰,动了下眼珠,被囚灵链制住法力的朱雀族前任女长老就像任他摆布的人偶,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藏焰池边,不出五步,她就背对池里翻滚的液体站在池子边缘。赤凰无法控制自己的肉身,意识却一直是清醒的,现在只要青霁脑海中闪过一丝杀意,她就会这样跌下去,被这藏焰池筮尽法力,九首朱雀更加难以保住。

“既然你意已决,那就——”

“永别了,赤凰。”

青霁伸出一手,隔空轻推,赤凰向后倒去,藏焰池里暗藏杀机的热气已经点燃了她的裙角,青霁和青邛一前一后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一样表情冷漠。

一道暗红的身影于无声中掠过藏焰池,搂抱住赤凰僵硬的身躯将她带到平地上,轻而易举的解开赤凰身上法术的朱衣少年动作温柔的扶起赤凰,护在她身前。

似乎没有什么事是他料不到的,青霁并不惊讶,冷笑一声:“我道朱雀族少长老怎肯移步赤旸城,原来是护母心切,少长老不是众所周知的不肖子吗?怎么又愿意为母涉险了?”

青霁朝母子二人迈了一小步,然而这在赤凰眼里却是危险的信号,尤其是现在,她身边站着自己的儿子,她是一个母亲,害怕儿子被伤害的母亲。

赤凰动作略显迟滞的拉住儿子,说:“少欢,你不该来,快回去。”

少年目光狠绝的盯着青霁,全然不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因为赤凰反对他与人类女子相爱,他极力反抗,却成了妖怪们眼中的不肖子,他们的母子关系就变得淡薄如水了。

但,母亲就是母亲,抚育之恩不可忘。

“是啊,少欢,这可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

青邛话音一落,少年美艳的脸上就闪过一丝明显的恨意,额头上隐匿起来的火鸟衔珠图案越发清晰,图案的纹路仿佛在与血脉一起流动,栩栩如生,美中不足的是鸟喙下的珠子只是一个单薄的圆圈,与整个图案极不协调,在场的妖怪都知道个中原因——象征着家族威严的九首朱雀并未传给这位少长老。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赤凰怕的就是今天这等祸事会降临在儿子头上,所以才带着九首朱雀退隐,少欢并不知其隐情,为此母子隔阂又深一层,但在今日看来,即便少欢误解她千千万万年,只要他性命无忧,她也能瞑目。

青霁青邛成竹在胸的姿态从始至终都未变过,掌大权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也是这两个老妖怪最不像妖而最像人的地方,他们内心的想法无法被窥视,少欢却也不屑于窥视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他要做的,只是带走赤凰这一件事。

他闭目凝神,周身灵力流转,自他身后升起一阵红色的烟雾,赤凰大惊,上前想制止他用这法术,却因先前被青霁压制住法力不能靠近少欢,只能无奈的观望,只想找出办法不让少欢召唤涅槃火,他若用涅槃火烧了藏焰山,肉身便会被祭奠给火神,这种伤人自伤的法术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用来对付青霁?

青霁和青邛大抵也猜到了少欢想干什么,集朱雀族法术之大成的御火术他们倒是见过一次,是在那场不堪回首的混战中朱雀族一位长老使出来的,威力之大连他们也不得不心存几分惧怕,不过就凭年岁尚小的少欢来施法,加之藏焰山极阴之地对御火术的制掣,他们足以应付。

赤凰向来波澜不惊的双眼里涌现出难以言表的哀痛,给了九首朱雀,自己就是妖界的罪人,不给,她的儿子就会在她面前变作没有肉身可依附的孤魂野鬼,其中利弊权衡一眼明了,但若古今妖怪人类都能依着利弊权衡来做决定,天下也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人有情,妖亦有情,现下在赤凰的双眼里看到的不是天下苍生,而是性命堪忧的儿子。

挣扎着站起来,赤凰面向藏焰池,脚步虚浮,身体摇晃,神色怆然,在回身最后一次看到儿子时嘴角终于带了一丝笑意,声音里有着母亲特有的温柔:“少欢,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再受伤了。”

全神贯注于施法的少欢这才放弃召唤涅槃火,回身欲阻止赤凰,但为时已晚,曾经风华绝代的母亲已如凋零的火莲花飘向藏焰池,带着无憾的微笑,望了他最后一眼,便被波涛暗涌的藏焰池吞噬,他握紧双拳,极力控制住想要跟随母亲跳进藏焰池的双腿,终于在数百年后再一次喊她一声“娘”。

青霁似乎对此情景很满意,不动声色的移步藏焰池边,对少欢笑言:“你可以走了。”

一袭美丽的朱衣映衬着的是主人青筋暴露、充满恨意的表情,从这一刻起,少年失去了母亲的庇护,终于成长为肩负家族命运的男人。

赤凰早知青霁会让少欢离开,以免惊动外界,才会放心的跳下藏焰池,青霁也果然这样做了,少欢缄默不言,自知此刻不能冲动,唯有保全性命才有后路,便隐忍着从藏焰池边退开,最后望了一眼成为母亲葬身之处的藏焰池以及两个杀母仇人,紧抿着双唇,一步步向山下走去,在他身后,是因紧握双拳指甲戳破皮肉留下的血迹,但很快,那滴滴鲜血也被贪婪的山体吸尽,不留一丝痕迹。

青霁与青邛站在池边观望着沸腾得更厉害的液体,久久不语,而后,青霁开口道:“叫岳炎来这儿守着,你须得日日亲自来查看,待藏焰池里赤凰的肉身熔化,九首朱雀炼制出来便送至别处看守。”

青邛答:“放心吧,大哥,此山难进难出,又有岳炎守着,不会有事。刚刚那些偷听的——”

“这还用你提醒我?”青霁语调骤升,似是不耐:“不用在意,多防范就行,那群卑微的人类翻不起大风浪!”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凭借青不惑的地图悄悄潜入藏焰山的探子回报情况后,杨书承百思不得其解青霁青邛意欲何为,尽管青不惑已有与他这一派势力交好之意,他也相信青不惑定然知道内情,但他也明白,青不惑不会告诉他,这似乎是龙族的一个大秘密,不是他们外来者和其他族群能窥其天机的。

赤旸城里看起来是比以往天下安定时更“热闹”了,杨书承敏感的发觉大势将变的前兆,几日来几乎茶饭不思,外人或许不知,杨洛书作为儿子当然忧心忡忡,李思佳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主儿,上次的藏焰山事件她不能亲自观看全程,更失去了一览妖界旅游胜地的机会,虽郁闷现下也不敢发作,如此低气压实在压得她心头发慌。

连带着无浊话也更少了,他本来就不是多语之人,加上身边的妖怪人类对他多少还心存偏见,很少有主动与他谈笑的,如今李思佳顾着郁闷去了,也很少在他面前侃天说地,他就更是一头扎进法术研习里,李思佳对他的劲头叹为观止,她当初要有这勤奋,直接连跳三级考个常青藤名校都不是问题。感叹一番后李思佳忽然想到以前听到什么学霸在图书馆吐血身亡的传闻(看官看过便忘吧,真假无需考据了),还真怕这孩子学傻了,于是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把无浊从书房里揪出来,要带他在寒风凛冽的年末时节出去“踏青”。

无浊心里当然高兴,这段时间杨伯伯杨洛书还有李思佳都不太高兴的样子,他也在这种氛围下心情低落,李思佳突然说要一同出去玩,他脸上马上就挂上笑容,虽然正在钻研的一项法术还未完成,但在他心里“李思佳最大”这个原则真是丝毫不动摇,放下古籍就跑到李思佳身边乖乖站好,像一只挥着爪子的萨摩耶。

李思佳与无浊同行时习惯走在他斜前方,两人隔得很近,李思佳会侧着身子边走边跟无浊说话,他们才走到院门,无浊想到院里没人了,便回身关上院门,就是李思佳看不到的那么一会儿,无浊表情骤变,额前的疼痛又活跃起来,他甚至一时忍不住伸出右手按住痛处,李思佳一回头,他便放下手,表情自然的跟上她的脚步。

上次晕倒后无浊突然头疼的毛病发作,那一次好了之后他以为这样就没事了,没想到近来又有发作的迹象,只不过每次都不厉害,他也还能忍住,他知道现在是多事之秋,自己不能再给杨伯伯添麻烦了,更不想看到李思佳无奈、伤痛,甚至包含着点怜悯的眼神,便一次也未提起,这次痛得有些厉害,却证实了他这几天的一个猜想——若是他心静如水就不会发作,情绪起伏稍大它就疼起来。

看着李思佳如往常一般侧着身子跟自己聊天,那笑容明晃晃的,无浊不知道李思佳这笑里多少有些故意,他也不想知道,他只能移不开眼睛的看着,努力按捺要冲出心脏的欢喜和愉悦。

两人只顾言笑晏晏,却未发现从杨书承家的小院走到出人事府的偏门短短的时间里,天色早已不如片刻前,太阳被乌青色的云团团包裹,金光也变成了青光,两人站在偏门门檐下,李思佳竟然感觉到脸上被水珠轻拍了一下,她抬头看向已经泼洒下雨水的乌青天色,瞬间敛了笑容,狠狠踢了脚下的门槛一下,对这天气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点儿背只能怪社会!”

无浊跟着耷拉了嘴角,看来不能和姐姐同游了。

这时凑巧两只妖怪从门前经过,李思佳明明看到他们从雨中走出,身上却干燥得很,目瞪口呆:“这雨不会是全息投影吧?”

那两只妖怪显然是人事府里干事的,直接进了偏门,临走前还看了李思佳和无浊半晌,心想:不会是俩傻子吧?连最基本的防雨术都不会?

无浊看了看李思佳,还抱了一丝希望,说:“姐姐,我们还出门吗?”

李思佳是个倔脾气,老天爷越跟她作对她越要出去,便道:“我房里的博古架旁有一把伞,你去拿过来吧……诶,先别走,雨下大了,你还是别去了,我们找人借一把伞吧。”

无浊笑道:“没事的,我这就去拿。”

李思佳还没来得及拉住他,他已经冲进雨帘中,无浊毕竟是只体力超常的半妖,很快便回来了,只不过身上一滴雨也没沾上。李思佳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抽了抽嘴角:“敢情这儿的雨就是用来浇花浇大马路的……你会这法术怎么不早说?”

无浊拿着一把油纸伞,愣愣的看着李思佳:“啊,忘了。”

李思佳可受不了无浊这卖萌的小模样,赶紧接过伞撑开,准备出门去。这把彩色的油纸伞是她逛夜市的时候买的,这才令她想起那家店的伞全都非常漂亮,不像廉价实用品,现在明白了,妖怪们都会防雨术,根本不用雨伞,伞已经是用来欣赏的工艺品了。不过雨中漫步要的就是情调,她便把无浊拉到伞下,两人勉强都站在了伞下,无浊表示他来撑伞,李思佳无力反驳,因为这家伙悄无声息的像庄稼拔苗似的,已经高出她一头多,这身高让李思佳又狠狠忧伤了一把。

因为天气,街上妖怪不似平日多,只有李思佳和无浊打伞,各种奇怪的目光投射过来,李思佳都会狠狠的瞪回去,无浊倒全然不在意,身心都沉浸在李思佳挽着他的手贴着他行走的幸福感中。

距离太近,李思佳跟无浊说话要仰起头,雨声淅沥,水汽和雨幕包围下,伞下形成了一个隐秘的、没有距离感的二人世界,若是情人,这样依偎低语,身边再美的景色恐怕也看不到了,实际上,李思佳的确无心观雨景,她看着无浊温和的笑容,心中满满都是非常不浪漫的“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成就感。

“对了,城北不是有个奇花异草园?无浊,我们去那儿看看吧!”

无浊点头,李思佳并不高雅的着装和神态无碍油纸伞的精巧雅致,伞下的人向城北行去,李思佳丝毫感觉不到阴雨天气的潮湿和阴寒,当然是无浊暗中施了法术,油纸伞上不见一滴雨珠,这把并不太实用的伞李思佳很喜欢,他怕淋了雨会坏。

李思佳口中的“奇花异草园”其实叫百草园,虽然很穿越的像是周树人先生取的名,她还是想看看这个大家族培植奇花异草的地方。

下雨的时候还会起雾,这般景象李思佳倒是第一次见,还好可见度尚高,入了百草园,李思佳确实被妖界的特色植物吸引了,或极度丑陋吓人或妖艳美丽,足以让人眼花缭乱,不觉深入百草园内部,被花草簇拥的泥泞小径越来越紧窄,岔路口也多了起来,只是乱花渐入迷人眼,连雾越发浓了李思佳都未注意到。

身后蓦然响起湿答答的脚步声,并伴着熟悉的呼喊声:“你们俩怎么跑这儿来了?”两人齐齐转身,杨洛书正神色焦急的朝两人走来。

“府中出事了,我爹叫你们快回去!”

杨洛书一声急喝,加之他被淋湿的衣衫和头发,凄苦的外表和严峻的神情令人不容起疑,李思佳心下一惊,顾不得雨拍打在身上,直奔杨洛书身前,无浊感觉向来灵敏,但杨书承是他最亲近的长辈,担忧之情铺天盖地淹没了小小的一丝犹疑不决,他收起伞,连防雨术也顾不得施展,淋着雨和李思佳一起同杨洛书要回人事府。

小径泥泞,但丝毫不阻三人脚步,杨洛书拉着李思佳愈走愈急,无浊跟在后头,三人均是眉头紧锁,李思佳只觉得杨洛书拉着自己的手异常冰凉,想是被雨淋得浑身冰冷了,李思佳也感觉到寒意,伞下与无浊挽臂同行的暖意不复存在。

李思佳被杨洛书拉着疾走,无暇顾及身后的无浊,渐渐的,路两旁的奇花异草竟都变成了变换诡谲的浓雾,脚步声似乎被泥土吸收,李思佳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再看杨洛书的背影,就像一个机械行走的人偶,慢慢感觉不对劲的李思佳手腕上稍稍用力,试图挣开杨洛书的手,但她一用力,手腕就被握的更紧,都快捏碎骨头的力道让李思佳不敢再反抗,她回头看向身后,哪还有无浊的影子,一片灰白色的大雾波涛汹涌,淹没一切。

李思佳心道情况不妙,身形越发显得僵硬的杨洛书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正常人,任她怎么喊叫也不放开她,连头也不回,诡异的气氛让李思佳差点眼泪都吓出来了,左手已经被“杨洛书”捏麻了,她这才后悔刚才太过疏忽,假若府里出了事,杨伯伯断然不会叫他们回去蹚浑水的,那个慈祥的长辈一定会让他们走得越远越好,避开祸事,又怎会让杨洛书来叫他们回去呢?无浊现在说不定也面临险境,他见不到自己,会不会着急无措?

心急如焚的李思佳又开始掰开紧拉着自己的手,任她怎么用力,那手不动分毫,只是拉着不安分的她一直往前走,简直有如勾魂阴差拉着鬼魂过奈何桥,李思佳挣扎不开,双眼里早已起了水雾,就差这“杨洛书”放开她她便会坐在地上哭起来了。

直到雾气渐散,李思佳才发觉身处一个树林中,林中布满怪石,他们出门时明明是上午,可这会儿竟然是夕阳西斜,橘黄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在她和“杨洛书”身上,这个明显不是杨洛书本人的冒牌货一被阳光照到便燃烧起来,李思佳大惊下慌忙后退,那冒牌货马上烧得连灰都不剩,李思佳跌坐在地上,摸着手腕上被冒牌货勒出的一圈淤青久久不能回神。

林中忽然响起几声诡异的枭鸟叫声,似人在桀桀怪笑,李思佳心脏都为之一颤,如受惊的兔子警觉的环顾四周,却什么活物都没看到。她在原地转了个圈,复归原位时肩头被重重拍了一下,她尖叫着跳开,看到站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黑衣人时又连连后退了几步。

李思佳当然害怕,但在看到这个黑衣人的一刻,一种奇异的感觉代替了恐惧,她知道是这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将她带来这儿的,也知道他会让自己和无浊身陷险境,可她就是无暇去害怕,去兴师问罪,因为,她觉得他很亲切。

真是荒谬!见鬼!黑袍子遮掩,只知他身材颀长,脸上晦暗不明的被半边面具遮住,这样一个藏头露尾的反派人物竟然让李思佳觉得心境平和,不愿与之争执!

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正做着某件事或看着某个场景,愕然觉得自己已来过这个地方,似是前世今生都做过这样的事,此刻,李思佳愣愣的看着黑衣人,似乎要透过衣物皮囊看到他的灵魂,好像她以前也这样看着他过。

一声低沉的咳嗽将李思佳从呆愣中惊醒过来,奇异的熟悉感也受惊般从脑子里蹿走,她又找回了被绑架该有的惶恐,磕磕巴巴的问:“刚才……刚才和我一起的、我弟弟,他、他在哪儿?”

黑衣人朝她走近了两步,毫无征兆的从黑袍中伸出一只手扼住李思佳颈脖,李思佳猛然瞪大双眼,条件反射的双手并用想掰开这只可怕的手,然而两手一抬起来就被黑衣人另一只手齐齐握住,无法动弹,李思佳只能干瞪着眼,生怕呼吸会变得越来越困难,最后死在这只手下。

幸而那只扼住咽喉的手并未施加多少力道便向上滑去,变为掐住下巴,那双被黑斗篷黑帽子的阴影遮蔽住的眼睛这会儿正死死盯住李思佳,他抬起她的脸,往左转了一下,又往右转了一下,把她的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个仔细,李思佳眼睛没处放,只能干瞪着黑衣人,感觉没什么大的危机,李思佳才有心思去思考其他的,他的手温度很高,比起正常人要高一些,再看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乍一看是黑的,其实其中暗金光彩流动,李思佳一时也猜不出这到底是个得道的老妖怪还是个修炼有成的人类。

看完后,黑衣人放开手,李思佳脱离禁锢,却见黑衣人像避着什么脏东西一样退开去,心里大为光火,愤怒催生勇气,她又问了一遍:“你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这个“他”当然是指无浊,黑衣人看向李思佳身后的远处,道:“他不就在那儿么?”

李思佳转过身去,眼前一幕令她终身难忘——无浊被两个长相丑陋的半妖扣住肩膀,跪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一动不动,白衣上沾染的大片血迹触目惊心,那些沾污了一身白衣的血还在从琵琶骨处的伤口流出,那里是两个铁钩,刺穿了他的肩膀,突兀的扎在李思佳眼里,她一时间难以置信,身体做出了最快的反应,她狂奔过去,毫不犹豫的跪在布满细碎石砾地上,身前就是无浊垂下的短发,连那发上,都还有干涸的血迹。

“无浊……”

李思佳伸出双手捧起无浊的脸,还是那张熟悉的、人畜无害的脸,还是那张有块骇人伤疤却总是笑得温暖的脸,却少了生动的表情,无浊双眼紧闭,人事不知,李思佳见不得他脸上那些血滴,使劲想擦掉,可那些已经干了的血渍却固执的黏在无浊脸上,怎么也弄不掉,李思佳眼里噙满泪水,早就已经超出了眼眶的承载能力,她却不愿流泪,她怕眼泪糊了她的眼,让她看不清无浊的样子。

无浊眼珠动了动,竟然清醒过来,李思佳又惊又喜,看见无浊只是稍稍一动,伤口便流血流得更厉害,直起身子去拍打两只扣住他肩膀的手:“你们放开!”那两只半妖看见不远处的黑衣人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便松开了。

无浊心知他们这次是遭了大难了,身上疼痛他不在意,可李思佳同他一样跪在这凹凸的石地上,又是这样一幅将要落泪的表情,他不可能不在意,为了让她宽心,他笑着说:“姐姐,你快……站起来,地上、硌着疼……”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又是这样只为别人想不为自己想的话,李思佳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终于难以遏止的将怒气全部转移到那个黑衣人身上,她恨恨的抹掉眼泪,嚯的站起来,转身对着黑衣人,几乎是吼着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黑衣人对她的愤怒有些不屑一顾,语气毫无起伏:“既然见过他,你该随我走了。”

“去哪儿?”

黑衣人不答她的话,径直走过来,无浊听到他们的对话抬起头声音微弱的叫着“姐姐”,强装的笑容也没了,即使是落难,他也不愿与李思佳分开,李思佳回头安慰他道:“没事的,很快就会没事的。”

李思佳站在黑衣人与无浊中间,挡住无浊,黑衣人竟哂笑一声:“自己都保不住,还想护着他?”

那语气里满是轻蔑,当然,他也有轻蔑的资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术,李思佳双腿便不受控制的动了起来,她想转身都做不到,这样小的法术无浊原本可以对付,但他被锁住筋骨,又受了伤,根本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思佳与黑衣人一道越走越远,两道身影即将没入一股平地升腾而起的浓烟。

危难下的每一次分离都像是永别,无浊身子努力向前倾,也顾不得肩膀上潺潺的血流,用尽全力喊道:“姐姐!姐姐!”

李思佳身子机械的跟着黑衣人朝浓烟里走,只能用力转过脖子,眼里全都是如笼中困兽、目眦尽裂的无浊,耳里都是他撕心裂肺的喊声,他喊了她那么多次“姐姐”,唯有这次她不能应他,片刻,李思佳都觉得这一幕多看一眼心里就多一道血痕,便转过头去,闭上湿润的眼睛,不让自己的脆弱流露出来,只是一闭眼,脑海中还是无浊一身血衣,狂躁的呼喊她的样子,甚至连他眼里密布的血丝她都能清楚看见。那黑衣人似是不堪聒噪,回身吩咐了句“带他回去”便加快了步伐,连带着李思佳也更快的消失在浓烟里。

待眼前的景象再一次清楚起来时,李思佳还是被震惊到了,黑衣人竟然大摇大摆把她带到穹龙殿后花园里了!正是青天白日,他为何把自己带来这里,莫非……他是受青霁和青邛的指使来抓她的?

李思佳强敛悲伤,看向黑衣人,又想到大长老和三长老一向对自己和无浊态度不善,心狠手辣伤了无浊又抓了她极有可能,但是他们要她干什么?

黑衣人似乎感受到李思佳的目光,回过头来,凌厉的扫了她一眼,李思佳收回盯着他的目光,暗暗啐了一口:“法力强了不起啊?”

一年四季都姹紫嫣红的后花园风光甚好,只可惜他们不是来赏花的。黑衣人站在花园中央手臂划来花去,不知道在施什么法,李思佳看着他的身影,不是没想过要逃,但她知道她肯定逃不出去,只能站在原地不动,突然脚下一动,李思佳没站稳跌坐在地上,她惊诧的看着地面上翻滚着的粗壮藤条说不出话来,那些藤条像大蟒蛇一样游动着,拱起泥土又钻入地面,向着黑衣人的方向聚拢,不一会儿,黑衣人身边就矗立着一簇粗如百年古木的藤条,他看着那些还在扭动的的黑色藤条,似是在自嘲:“通天塔藤,没想到我也有用到这种低级法术的一天。”

通天塔藤……

李思佳灵光一闪,那个梦又浮现脑海,她不是看见红衣女子在这儿出现过吗?她脱口问道:“你要带我去见朱雀族大长老?”

黑衣人眼里杀意一闪而过,冷冰冰的说:“赤凰?你见不到她了,永远也见不到。”

李思佳打了个哆嗦,不再说话,只怕多说多错,却听到黑衣人又发话了:“快过来!磨磨蹭蹭!”李思佳被他狠厉的语气吓得又是一个哆嗦,赶忙上前去,却被他粗鲁的抓住衣领往那堆藤条里一扔,她张大嘴正要尖叫,被黑衣人一句“闭嘴”吓得没了声,只得像坐在藤椅里一样坐在这堆藤条里,只不过会动的、带着泥土的藤条让她有些恶心。

黑衣人只是一手抓住了一根藤条,对着藤条的根部说:“去藏焰山。”通天塔藤有灵性,被法术唤醒就能轻易使用,收到黑衣人的命令便疯狂生长起来,拖着他们去往想去的地方。

李思佳被骤然失重的感觉弄得心绪不宁,看向黑衣人喜怒不辨的脸,犹犹豫豫的伸出右手探向黑衣人,既然伸出了手,她又果决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这才觉得安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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