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天空中总是低垂着浓厚的云,宛如重铅一样令人担忧,但当大雪停止后,小镇却终于还是暂时摆脱了那孤绝的压抑,恢复了稍许生机。
工厂那里,高高耸立的烟囱仍旧冒着白烟,但那轰隆隆的声响,却比从前减少许多。仿佛此时伫立在围墙中的,已仅仅剩下一具空壳,其灵魂却早已粉碎,丢进了滚烫的熔炉,在一阵青烟中,凄厉地化为灰烬。
工厂对面的废墟一直在生长。起初,那废墟只局限于围墙之内。现在,不仅围墙之内已经全部石化,就连与其毗邻的街道、房屋,也已褪去斑斓的色彩,变成了一片死灰。
树木同样是灰暗的,低垂着头,总在瑟瑟发抖。他们仿佛是在叹息,又像是在等待。他们叹息的是小镇的蜕化,等待的是新的祭品。
我静静观察着周围的变化,在呼啸的风中,跺着脚,吸着烟,默默感受着小镇那自我吞噬般的进程。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关于‘核心’的概念,”我坐在邮局门前的台阶上,一边吸烟,一边说。
穿红衣的女孩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般望着远方。就在我们刚刚见面的那个夜晚,那时的她还是灵秀的,柔软的。可此时的她,眼中却已生出灰白色的膜,身体也已变得僵硬。
自从发现了信件的秘密后,邮局便成为我经常造访的场所。起初,那梳马尾辫的玲珑女子还会颇有好奇地站起身来,遥望着坐在门前,正默默吸烟的我。但后来,她终于习惯了我的存在。于是,我们之间便产生了一种默契。她心安理得地坐在柜台后面,接收或大或小的从电镀铁栅栏下面推进来的邮包,而我则逐一轻点着往来过客,时不时与他们攀谈两句,聊着关于小镇的一切。
我在这里等待了5天。在这5天时间里,我每天能够见到一个人。他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无一不是表情凝重,步履蹒跚。他们从我的身边走过,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存在。继而来到柜台前,将包裹递向前一推,认真地填写邮单,并告知女孩要寄往多久之后。
5天过后,我没能等来李胖子,但却迎来了她。
其实,或许我早已知道李胖子的结局,只是想求得验证罢了。就在5天前,扎马尾辫的女孩曾估量过他剩余的时间,并帮他将包裹进行投递。那时她曾明确地告诉他,要5天之后,自己来取。而经过这些天的了解,我终于懂得,这个所谓的自己来取,其实并不发生于小镇之中,而是在另一维度。
那个维度,人们称其为天堂,又或者地狱。
“但是,即便你的推测正确,又能怎样呢?”穿红衣的女孩说道。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宛如雕塑一般。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能看见。
“我已经病入膏肓了,这你应该看的出来,”她继续说:“刚才若不是你拉住我,又与我说了那么多,我根本想不起你这个人来。”
“是的,这我知道。但既然还没到最后结局,就不应该放弃,不是么?”我鼓励地说道,同时拉住了她的手。
女孩笑了笑,并温情地望着我。此时,我不知她是否真的可以看清我的相貌。但她那双已经覆盖了白色薄膜的眼,却的确像是正在深情地望着我。在温婉的注视中,她抬起了手,抚摸我的脸。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当听她这样说时,我感觉到了她心跳的脉动。伴随着心跳加剧,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而她眼中的那层薄膜,似乎也变淡了一些。
“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拯救自我!”我回答:“你,我,甚至包括所有人!”
“如果我推断的不错,小镇是具有生命的,并且是多维生命。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小镇的片段。在我们看不到的那些维度,小镇正以其固有的节奏,缓缓地生长。这个问题,从邮局的存在即可判明!”
“这又是为何?”她的神色有些迷茫。
“这里的邮局,提供的投递服务,其实是一种维度跨越。难道你没思考过么?邮局把你们的包裹寄向了哪里?只是单纯地寄存了一段时间么?不,绝不是那样。我观察过了,那个李胖子,他5天前来这里寄包裹,5天后他并没有来取。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他已经取走了包裹,只不过是在另一个世界。如果我猜得没错,现在的他应该已经抱着包裹,在地狱徘徊了。”
“那么,你是说,我们这些没有被选中的人,都会下地狱?”
“是的!如果我猜得没错,不论是天堂也好,地狱也罢,其实都是与小镇平行的一种存在。这里既不属于天堂,也不属于地狱,而是二者交汇的场所。这是边缘世界,既封闭同时又开放。正是由于小镇的这种特殊地位,才使得它能够在天堂与地狱间徘徊。凡是成功进入天堂,那便是天择,反之则进入地狱。”
说到这里,我感觉女孩似乎由于恐惧而颤抖。于是,我紧紧抱住了她,继续说:“不论是你的眼睛,还是我的黑斑,这些都是不自然的变异。我们的心跳越来越慢,记忆也逐渐丧失,这是由于灵魂在被侵蚀,生命力越来越虚弱的缘故。所以,如果不赶快行动的话,我们都会下地狱。”
“那么,该如何去做呢?我觉得好害怕!”女孩颤抖得愈发厉害,仿佛风中的树叶。
“我想,我们必须找到小镇的核心,并将它破坏。否则,小镇会以永恒不变的速度生长繁衍,我们也都会像车轮下的蚂蚁一样,被它碾压消灭。”
“可是,我在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从没发现过什么核心之类的东西!”
“但我想,我或许能找到,”说着,我看了看女孩,目光坚定。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因为,我曾进入过时空狭缝,并遇到了17岁时的你!”
听到我这样说,女孩惊讶得张大了嘴。片刻后,她摇了摇头说:“这怎么可能。我就在这里,与你生活在同一个小镇。你又怎么能见到17岁时的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具有这种能力,但我的的确确进入了时空狭缝。17岁时的你,身穿白衣,宛若雨季中的一朵小花,蜷缩在一个黑暗的世界中,渴望着光明!”
当说出这席话后,女孩身上的颤抖停止了。此时,她宛若重回旧梦一般,脸上浮现出怅然而又怀恋的神情。许久过后,她轻轻挣脱了我的怀抱,站起身来。当她再次站在我面前时,我突然觉得,在她的身上,此时竟隐隐浮现出那曾经拥有的独特气质。这是现实与回忆的交加,在她的心中混杂成一团。在不同的心境中,她的单纯,她的青涩,她的成熟,她的聪颖,全部糅合到一起。那是现在的自我与曾经的自我,在时空狭缝中的对望。那是思念与向往的交织,苦涩却又馥郁芬芳。
“那么,我们要如何去做呢?”若有所悟的女孩继续问。
“我们要找到这世上最强烈的思念。只有最强烈的思念所形成的念力,才能开启那狭小的通道。我想,那个将我引向这里的男人,一定就藏在通道尽头,一间隐秘的小屋中。我要找到他,并将他打败!”
“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当我说出这些豪言壮语后,女孩却显得有些迷茫。
她的问题难倒了我。或许,我真的具有某种特殊潜质,以至于能够走进时空狭缝。但她是否同样具有同样的能力,这却未知。
在短暂的思考后,我终于回答道:“我想,你需要做的,只是保持着生的希望罢了。”
听了我的话,女孩若有所思地低着头,许久后,她终于点点头,回答说:“好吧,明白了。要保持着生的希望。哪怕徘徊在天堂与地狱的边缘,也仍然不能放弃。”
我赞许地点了点头,又紧紧搂住她,继续说:“我还需要做一些调查,你要陪我一起么?”
出乎我的意料,女孩温婉地摇了摇头,拒绝了我的邀请。之后,她解释说:“现在,我的视力并不好。带着我,恐怕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拖累你。既然如此,不如你先去调查,之后我们再碰面。”
“这样也好,那么,在哪里会面?还在那家酒吧?”我问。
“酒吧?”女孩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之后摇了摇头说:“我想起来了,是有个酒吧。但不可以去那里!那里有不好的回忆。”
“那么,有其他选择么?”
女孩点了点头,问道:“你可知道小镇边上有个湖?”
“这个知道,湖边还有一栋小木屋。”
“就是那里。那是我以前常去的地方,听说是一个上校的家,不过早已荒废。那里比较安静,就去那里汇合吧。”
当商量好碰面地点后,女孩站起身来,又将衣服摆弄整齐。之后,她对我笑了笑,又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
当再次恢复为一个人的状态后,一股强烈的孤寂感瞬间击中我心。仿佛片刻之间,天空竟已昏黄,而那早已停止的雪,也扑朔朔地迎面而来。
我伸出手,接住了落下的雪花。雪花很大,也很精致,玲珑剔透的六角上闪烁着晶莹的光。我本以为雪会融化,但却没有。一阵风吹过,那原本已落在掌心的雪花,再一次飞舞起来,融入了洁白的帷幕。
至此,我终于明白,在不知不觉间,我的心跳也已趋近停止。
抖掉了身上的雪后,我转身钻进邮局。
大厅里面寂寥无声,灯光虽然暗淡,却也足够。
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正坐在柜台后面,低头看书。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蛮有兴致般看着我。
我坐在圆凳上,隔着铁栅栏望着她。而她在看了我一阵之后,便将书放下,用手托住腮。
“倒是蛮清闲的一件差事,”我不无轻松地说。
女孩眨了眨眼,并没有理睬我的玩笑,反而老气横秋地回答说:“你刚才说的,我听到了。”
对于她的这一说法,我并不感到诧异。大厅虽然广阔,且与门口颇有距离,但在空无一人的时候,却并不会将声音消散,反而会像喇叭一样,将门口所发出的声音放大,并聚拢于此。
“那么,你认为我分析的对么?”她的直截了当,倒反而省却我不少啰嗦的寒暄。
扎马尾辫的女孩将身体坐直,一本正经地望着我。她的目光十分清澈,既没有喜,也没有忧,既没有向往,也没有留恋。那是大海一样蔚蓝的眼睛,平静而又深邃。
“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当她注视我的时候,终于开口说话:“我只是小镇中极其微小的存在,就像神经末梢。我并不清楚小镇的全貌,也不清楚你所说的多维生命,我只是一个收件员,仅此而已。”
“但你一定知道很多我所不知的事情,也了解不少小镇的规律,同时你也一定对我抱有兴趣,否则你不会关注我的一举一动。这我能感觉到,你在注视我。”
“是的,”对此,女孩并不反对:“你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在哪里?”
“你的律动。”
当她说出“律动”二字时,突然之间,一股莫名的即视感猛然涌上心头。仿佛正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早已经历过一次。而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我的头脑内宛如发生了猛烈的爆炸,奇痛无比。我呻吟着死死按住自己的头,挣扎在座位上。在一片眩晕中,我仿佛看见女孩站起身来,走出柜台,并扶住了我。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正身处一间类似于仓库的房间。扎马尾辫的女孩就坐在我的身旁,在她的身后,是一排排的货架。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女孩扶着我。她的手虽然柔软,但却冰冷,就像蛇一样,但却没有黏糊糊的感觉。
“刚才我晕倒了?”虽然我的头还有一些疼痛,但多少已经恢复了思考能力。
女孩点了点头,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当她的手触碰到我额头的皮肤时,一股清凉感瞬间沁入心脾。
“或许,是你的律动突然与小镇产生共鸣,所以猛然加强了振幅,就晕倒了。”
“律动?这究竟是什么概念?”
“大概就是情绪起伏的意思,”女孩解释说。
“那么,小镇也是有情绪的?”我问。
女孩点了点头说:“是的,这是当然。你也说过,小镇是具有生命的。”
“那么,也就是说,只要找到能令小镇产生情绪波动的事物,就能制造出强大的念力场。借助这个,就可以打开时空狭缝?”
对于我的推理,女孩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回答说:“我不知道。”
听到她如是说,我猛地抓起她的手,并盯住她的眼。在这一瞬间,女孩那风平浪静的双眼中,隐约闪现出一丝惶恐,但很快却又恢复平静。
“在我第一次请求你的时候,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最后还是帮了我,”此时,我知道我需要继续进攻:“你了解我,并且早已接纳了我,所以你才愿意帮我!”
此时的女孩,早已恢复镇定。她任由我抓住她的手,平静地回答:“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并没有对你产生什么与众不同的感情。我只是有些好奇,仅此而已。”
“那么,你为什么会对我产生好奇?”我追问。
女孩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一切只是顺其自然罢了。”
“这不可能,一个人,怎么会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能。我并没有心,所以自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当听到女孩这样说后,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但她却歪着头望着我,仿佛在反问:难道不可以么?
于是,我用两个手指搭上她的脉搏。片刻之后,我终于信服地放下了手。而女孩则问道:“现在,信了?”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回答说:“如此说来,你只是机械地执行所谓的职责,对么?”
女孩仍然不置可否,片刻后,她终于开口说:“或许,那只不过是个奇点罢了……”
“奇点?”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插话搞得晕头转向。
女孩点了点头,继续说:“是的,奇点。不可能中的可能,黑夜中的一点光明。”
当她说完这段话后,突然之间,我俩全部陷入沉默。片刻之后,女孩似乎有所挂念,终于站起身来,对我说:“好了,既然你已经恢复,就出来吧。”
听她这样说,我再次环顾四周。仓库内立着一排排的货架。每个货架上都用隔板分割出6层。在每层上又用铁栏杆分割出12个隔断。在每个隔断中均摆放着一个邮包。
“这是你们分拣投递的仓库?”我问。
女孩点了点头。之后,她扶我站起身,并带领我从货架之旁走过。
“邮递员在哪里?”走着走着,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就在这里,”女孩回答。
“但我看不见他们!这是为什么?”
听我这样说,女孩停下脚步,望着我。
“你不是曾经说过么?小镇是独立存在的一个维度。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位于二者边缘的空间。”
“你是说,他们正存在于另一个平行维度?”
女孩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那么,该怎么与他们见面?”我又问。
女孩转回头,对我笑了笑。当她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的心其实并没有消失,只是存放在了另一个地点。
“或许,这就是需要你去寻找的了,”女孩回答:“在另一层空间。当你遇到邮递员时,跟踪他,你就能找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