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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天涯相远

往日里,卮春谷的夜晚都是灯火通明,忙碌了一天,大伙都闲下来坐一块谈天说地。琴玉、瑶台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穿梭在谷里每个角落,宁谧中一片欢乐。

仿佛还是昨夜的辉煌,在今夜无论如何都还原不出来。

残月西斜,稀疏的萤火虫停在渐染白露的草心上,发出寥落的几点萤光,湖中白莲尽谢,偶尔一声蛙鸣更显得无限寂寞。

青衫伫立在风中,黑夜遮住了他的情绪,不远处数人静静地等着。

良久,他知道耳边再也不会出现某人轻声唤他,他也不会再看到那个清癯的背影。他走后,她们亦离去,五年的时光仿佛没有留下过存在的痕迹,就在短短几日被尽数抹去。

虽然不清楚卮春谷里发生了什么事,令谷中人全都离开,但是从房中整洁的状态,大概也能联想得到许是南疆不安定的局势使得她们避难而去。

他之所以回来,也正是为此而担心。

不过,他还是晚了一步。她们离开最多也就一两天,却让他最后的希冀就此打消,就连当初带谷主一起走的念头也在嘲笑他的犹豫和自尊。

假使他放下可笑的自尊,将那一句“跟我走”说出口,即使被谷主拒绝了,现如今也不至于如此悔恨。什么她更适合这样的世外桃源、什么留她在这里是为了她好,其实只是在顾全自己的体面,他可以为她缔造另一个完美的世外桃源、他可以将她永远置于自己的保护下,他是舒家的继承人,更是玄机阁的新阁主,这些对他来说都不成问题,问题是他终究放不下身段去接受一个抗拒的声音。

玄,不,他不再是卮春谷里白衣亲和的玄公子,在他决定离开的时候,那个不惹浮尘、不点秋水的玄公子就注定了再不会出现。

取而代之的、世人所熟知的,是舒家大公子、玄机阁新阁主舒月风,是飞扬跋扈策马红尘的鼎鼎英才。

雪光就在他袖中,自从再次带上它还未沾过血,隐隐还有春梅的余香。

是了,世人所熟知的是琼花泊雪的舒月风。

昔年扬名武林的白衣公子再度站在漩涡的中心,将要指挥他的千军万马横扫武林,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不知能不能够遇上一个足够与他为敌的人物,好让他可以打发太过无趣的时光。

少年时的蓝图从未被消磨,此刻回想起来,竟然显得更加清晰明朗。

去吧,将舒月风付与玄机阁和他的天下。

今夜,便将过往葬于南疆卮春谷,将玄从生命中抹杀,而谷主,是藏在心里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即便通过玄机阁的力量,他可以搜集到任何关于她的信息,包括她如今的去向,但是他并不想亵渎了她给的纯洁。

从此陌路,只能遥寄一句祝福。

月光下,雪光透着冰冷,舒月风也感到从心底升起的凉意,寂然沿着来时的路踱步而去。

被惊起的萤火虫重又落回草心中,听风嗟叹秋冬的萧索。

错过的从来都不是时间,只是错开的眼神看不到那个人而已。

在下午谷主离开不久后,采桑等人就从卮春谷出发了。

白心使的忠告不像是在吓唬人,四人越想越不安,既然拜月教和五毒教都想将卮春谷纳入势力范围内,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收拾好东西便带着谷里的孩子们奔丽水城而去。

没有白心的光隧,她们只能沿着大路走,天黑之前赶到干崖寨,借宿一晚。

翌日清晨,四个人带着七个孩子继续出发,孩子们第一次出远门,浑然不觉得南疆如今可能存在的危险,在马车里一刻也不安宁,吵得待月忍不住呵斥她们,最后居然也和她们一样喧闹起来。

采桑平素虽不太玩闹,看着孩子们嘻嘻哈哈度过漫长颠簸的路途,也不加以制止。掀帘换秋情去休息,她则驾着马车,和明絮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官道上来往的多是羁旅之人,她们一行人并没有引起太大的主意,只要这样平安地到达丽水城,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她兀自想着,自从八年前到了卮春谷,便没有这样离开过,再回去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还没离开多远,就依依不舍,她果然太过于多愁善感了。

也不知道此刻谷主身在何方,是否按时吃了药,能不能够理解她写的纸条。龚玥一事,老谷主下令不许任何人提起,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出此下策。白心使将谷主带往拜月教,而她们都不在谷主身边,一切的风雨只能靠她一个人了。

“在想什么呢?”看出采桑的分心,明絮依旧是直接揭穿。

她叹了口气,更添了担忧地问道:“你说,拜月教会怎么对待谷主?”

明絮的剑就在身旁,一手按在剑柄,随时都可以出鞘,她沉下声音回答:“就目前来看,谷主尚不会有事。假如拜月教胆敢……”

“别说了!”采桑小声吓止了明絮后面的话,那些可能加诸在谷主身上的危险,她全都不愿意去想。

这样自欺的想法,不过也只是寻求暂时的心理安慰。

明絮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警觉地朝经过采桑身边的人看去。那是一个漆黑的轮廓,黑色的斗篷、黑色的马,无声无息已经和她们并排走在一起,甚至就连明絮也不曾察觉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对于周围可能出现的异常状况,她向来有很好的感知,可是,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她在最初的时候就没有感觉到。倘若不是他亦步亦趋跟在她们的身旁,她也许到现在还不能注意到。仅仅只是一番联想,明絮按在剑上的手就紧了紧,眼中浮现出冷绝的杀气。

采桑不明所以,循着同伴的目光看去,待明絮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正好和转头看向这边的陌生人打了个照面。

短暂的目光接触后,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唰地转过脸,采桑双唇苍白,故作镇定盯着前方,依旧掩饰不了拉着缰绳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黑色斗篷里的人一言不发,又朝马车上看了一眼仿佛在确定什么似的,很快便策马绝尘而去。

等到黑衣人远去再看不见踪迹,采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明絮的眼神火辣辣盯在她身上,恍惚会有被灼伤的错觉。她有些仓惶,转身要去唤待月顶替她的位置,明絮早已抢先一步拦住躲闪的她。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即便是采桑,现在也打不了圆场,等待着明絮的质问。

马车照旧缓缓走在车来人往的官道上,路上有南疆的民族,也有天竺游僧、西域波斯人、东海扶桑人,操着不太熟练的汉话彼此交流。

唯独,马车上的两个人沉默不语。

采桑自知道刚才的失态必然引起了明絮的怀疑,可是那是她自己的私事,她有权利不做任何答复。

“我们都知道老谷主立下的规矩,我也不管你和他有什么关系,但是如果威胁到卮春谷或者谷主的安危,我绝不会手下留情。”明絮虽然不知道黑衣人和采桑的渊源,她也不屑于知道。说到底,她和采桑、待月、秋情是不同的,她们或许曾经得到了老谷主的恩惠,甘心在谷中报恩;可是她不一样,她之所以会留下来,是因为她的使命就在这里。

在她完成她的使命后,她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这就是她与她们的区别。

采桑原本有些讷然,听了她的话却莫名生出一团气,反驳道:“我当然知道。不过是他和一个故人有几分相像罢了,我第一次见他,和他会有什么关系呢?”

又是骇人的沉默,许久,采桑自觉得话说重了,缓和地补充了一句:“是我看错了吧,那位故人……早已经亡故了。”

便是如此,明絮也不好再说什么。然而,傍晚时候到了落脚的客栈,又看到了那个黑衣人。

为了不节外生枝,两个人也没有再告诉其他人,特别是待月,要是让她知道了,说不定还真会当面对质。

如是,三天以后,黑衣人依旧不远不近,仿佛只是和她们同路。

待月和秋情也注意到了,毕竟如此醒目的一身黑色混在人群里很容易被识别出来,但她们并不知晓三天前发生的事情。采桑虽然什么都不说,明絮却知道自从遇见他以后,她便有些魂不守舍、更加沉默寡言了。

难道是怕不经意间,什么秘密会从她口中泄露出来?

自从谷主走后,采桑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特别是在遇见那个人之后,过往太多的事突然全变了样,回忆显得太不真实,搅得她阵阵心烦。

入夜里辗转反侧不成眠,采桑悄悄披衣在庭院中静思,弦月皎洁如玉,垂下轻烟似的纱幔。她看不清月光是妩媚或是幽怨,就像她此刻萦回百转的心事。那个人的面容是如此熟悉,曾经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却在见到他的瞬间几近崩溃。

闭上眼睛,那种交错复杂的柔情和生离死别居然历历在目,似汹涌的潮水再度令她窒息。

对面的窗户早已经熄了灯,窗棂在枯白的月光下竟像结了一层冰霜。有那么一种冲动,她真得很想去向他求证,只为求一个心安。不管是哪种答案,只要知道结果就好。

她觉得寒冷,不仅是因为萧索的天气,凭着直觉霍然转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黑影吓了她一跳,警惕地退后了几步。

正是那个在路上遇到的黑衣人,黑色的斗篷下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鹰隼似的眼睛直盯着面前失措的女子,依旧是一言不发。

被这么一吓,采桑感觉更冷了,薄薄的单衣根本抵御不住凉意,忍不住直打哆嗦。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多久了,即便是自己会武功,采桑亦是紧张起来,木然抖了抖嘴唇,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虽然是在戒备着对方,采桑还是忍不住去看那张她深藏在记忆中的脸。

“是你吗?”采桑知道自己现在很激动,即便眼前的人不是那个人,她仍然就为了重新提起他的名字而颤抖,“肃远?”

面对这样直接的问话,黑衣的男子冷冷反问道:“我和他很像吗?”

这样的回答是采桑所料未及的,可是抓住那么一点的可能性,也就给了她一点希冀:“求你告诉我,你是肃远吗?或者、或者告诉我,肃远在哪?”

夜里的风携着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采桑抱着双臂直勾勾盯着他,生怕漏掉一个关键的字眼。身上明明是冰冷,胸中聚集的火气偏生燎得灼热。

“是。”黑衣人只回答了简短的一个字,足以让采桑心跳漏去半拍,痴痴地屏住呼吸。

倘若他回答不是,她还能够灭了心里的念想,偏偏他活生生出现在她的面前,勾起她无尽的情思。即便只是一个普通的字眼,也有无尽的魅惑力诱惑她放弃防备和警戒。

采桑定定地站着,试图去区分是梦境、还是现实。那一年,那一刻,在他们约定了来生的时候,在她独自醒过来的时候,她就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些年,住在卮春谷那片与世无争的地方,身边的宁静安抚着她的哀伤,——还以为就此能够淡忘,一生无盼。

“肃远……”采桑伸出的手穿过夜半的凉意,却不敢去触碰黑色斗篷下的人,不确定地唤道。

他脱下帽子,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得他干瘦苍白,但是却完整地呈现在采桑面前。

那是他。

采桑已经确信了,那张脸,无论如何都在她的心里挥之不去。

肃远动也不动看着眼前泪水已然盈眸的女子,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柔了心肠低声唤出那个他自以为再不会提起的名字:“小芹。”

不会错了!一定是他!一定!

小芹,那是只有他才会叫的名字,那是他们之间的约定。采桑跌跌撞撞向前走了几步,几乎是跌倒在肃远身上。

秦芹。

她本以为世间没有人会记得这个名字了,当初老谷主为她改名采桑的时候,便是为了将往事与后事隔绝。

那些人,那些积怨而容不下他们的人,怎么还会希望她和他活在世上辱没了门楣。而苍天有眼,劫后逢生,她再一次遇上她的肃远,十年里所经受的苦难都不再无法承受了。若是早知终有一日能重逢,等上一生也无怨无悔。

林肃远也还记得,十年前断崖绝境处的她,亦是这般失神地扑进他怀里,颤抖地攥紧他的衣服,嘤嘤不成声。

林秦两家都是蜀地的大户,谁都说不清楚两家是从哪一世哪一年产生的纠葛,多少年累积下来,双双把对方看作了宿仇。

偏偏有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家仇世恨,偏偏他们相爱了,私奔的那一刻起,除了颠沛流离,更不会少了为了保住颜面追踪而来的裁决者。

败坏风气、毫无羞耻的私奔男女,怎么还能活在世上呢!那些顽固愚钝的族长族人,都恨不得亲自了结了他们,以警戒那些怯懦的人,向外人显示他们是多么得高贵气派不可侵犯。

而当他们走投无路牵手坠下断崖时,谁也不抱生还的希望;意外获救后百寻无音讯,更绝了此生的念想。是否冥冥之中自有神灵护佑,襄助他们此生不误?

长夜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流逝,久违的恋人亦有说不完的情话。

相拥坐在檐下再没有了寒意,如此便是永恒吧。采桑脸色红润起来,在所爱之人面前几是少女时的娇羞态。

“肃远,这些年你都去哪了?我好想你……”采桑说着,竟止不住地哽咽起来。这些年居住在卮春谷里,和安静的谷主相处惯了,还以为自己也是可以静对悲喜的人了,却不曾想,动情地哭泣竟会是在倏忽间。

看着她哭泣,林肃远忍不住抱她更紧,轻声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现如今没有人会认得出他们曾是蜀地林秦两家的私奔男女。她每一次的出现都打乱了他的计划,为什么他每一次都还会选择深深地爱她疼她,就像是着了魔一样,戒不了的奋不顾身。

虽然也会有过犹豫,最终还是会诚服。

林肃远轻吻上她寒冷的发髻,誓言都说得极肯定:“给我一点时间,很快、很快我就带你走,去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采桑,或者说秦芹那么贪恋现在的温暖,昏沉沉嗯了一声,双手抓着眼前的人,生怕放开的瞬间就会再次失去他。

晨光初亮的时候,云岚环着高低不一的森林山峦,仿佛猜不透的未知,静等着世人不自量力的探索。

红莲伸了伸胳膊,活动一下因为夜晚的寒冷而僵硬麻木的身体,继续隐藏在一人高的青石平房内。他潜伏在离天宫外很长时间了,几乎都已经适应了这样简陋到极致的生活。

严格说起来,这也不算是潜入到敌人内部去,五毒教早在七天前就倾巢出动,目标自然是灵鹫山月宫。在这种时刻,大祭司居然只留左右护法护教,分散天月四华使的力量搜查一些根本不透漏目的的蛛丝马迹,红莲没有提出异议,其他三个人亦是如此。

有时候他觉得天月四华使身上各有秘密,对拜月教又有着不可理解的愚忠,说不清,道不明。如此复杂的感情,也只可能发生在莫测的人性上了。

他是崇拜强者的人,谁强他就站在谁的后面,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追随的人不再强大,他会亲自结束一切。因为,既然他们这些亡命之徒将性命交到了那一人的手中,那人便该负起责任,他们为他卖命,他就要为他们买命。

不得不说的是,旷汐有这个能力。这一次潜伏到离天宫之前,旷汐甚至都为他选择好了地点,所以在五毒教率领众部直奔灵鹫山而去的时候,他成了留下来看守的那一小部分人。

七天前将消息送出去的时候,旷汐传令让他继续等待,他于是又多待了七天。

住在一间十几平米无窗的石屋里,仅有的是一张木板床和一罐水,每天吃饭的时候,会有人将简陋的饭食从门缝塞进来,但是不会有任何言语的交流。平时,四周也很安静,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和毒物爬行的窸窣声,而所有的人只顾着自己的修行和任务,绝不多掺和别人的事情。

如果是一个正常人,住在这样一个隔绝的空间是会疯了吧。红莲没疯,虽然他已经住了很久,似乎有一个月了,就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人居住的地方其实都是一样的,只要保证了吃喝拉撒睡,金屋和茅舍的效用根本没有差别。

而且,他就是一个享受寂寞的人,越是与世隔绝,便越感到安全。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也许不是早上,因为石屋的门掩上了,他只能大概推测。四周极为安静,与以往的落矶谷似乎是相同的,但是他下意识能感觉到微妙的变故,而且,空气中渐渐充斥了鲜腥的血味。杀戮应该开始不久,并且正在继续,红莲盘腿静坐在床上,没有丝毫出去帮忙的意思。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能够搜索到五毒教总教所在,并且肆无忌惮大开杀戒,只有拜月教和玄机阁有这个能力了。而玄机阁虽然与拜月教有牵连,但还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如此大度出手相助,不倒戈相向就已经很不错了。形如散沙的拜月教开始溃不成军,五毒教趁此机会击破月宫也不是没有可能,玄机阁企图扩张势力,坐收渔翁之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虽然,拜月教上下都在等着旷汐发号施令,然而大祭司漫不经心的闭关让所有人都沉默了,弥薇教主能够调用的人只有左右护法,凭着单薄的力量以卵击石显然是不明智的。

教中早已群心不稳,再没有动作,恐怕……

红莲没有继续想下去,他的思路又回到了旷汐身上。谜一样的大祭司到底在揣度什么、姑息什么,弥薇教主未与大祭司商议就诏令左护法流云迎战天蛛、玉蟾和灵蛇一队人马,这样几乎没有胜算且独断专行的行为是红莲所未见过的,而能够将这些线索连到一起的关键,第一个可能性毫无意外地落在赤华身上。

作为教中的机密,他不想再深究下去,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他应付眼前的情况了——如果他的推断没有错,门外大开杀戒的人非赤华莫属,惩戒台上又会添上新的头颅了。

红莲没有判断错,但是赤华却不是来找他叙旧的。她一路走过来鞋上沾上了很多鲜血,然而更多的血在她手上——右手从一具尸体中抽出,淋漓的血在红色的衣服上画出一片污渍,无声地渲染杀戮。

曼珠沙华嗜血,即便如此,清若也感觉到来自地下的邪恶和暴虐。对她来说,保不住自己性命的都是废物,赤华扮演的恶魔的角色并不令她反感,产生的只是疑惑。

在她的印象中,赤华从未有过今天这般的暴躁,一步步走向离天宫,一个个杀死挡住路的蝼蚁,并且不要任何帮忙。这些天奔波在南疆丛山峻岭之中,她只能跟在赤华后面,无言地思考大祭司交与的任务。

失去支撑的尸体并没有立即倒下去,而是被曼珠沙华缠住缓慢地放低,在贴近地面的时候就被吸干了鲜血成为一具干尸,而曼珠沙华又在寻觅新的食物。

“你在害怕我吗?”赤华面前已经没有人了,离天宫的大门对她敞开,她却突然停下来问身后的女孩子。

“啊?”惊了一下的清若继续笑脸相迎,绞着手指头撒娇,“赤华姐姐杀的都是该死的人,清若可没有怨言。”

穿着嫩黄色裙裳的女孩在曼珠沙华的簇拥下,如同山百合一样纯洁,甜甜的笑靥绽放开,与周围黑暗血腥的氛围格格不入。然而她的笑越显得纯真,赤华越觉得虚伪,每个人的伪装不同,但是假装弱小来获取同情,还真是让人不爽。

离天宫的门就在她们面前,从洞开的门可以看见幽暗的光,未知的领域在发出召唤,清若瞪着眼睛躲到赤华身后,等待同伴的抉择。

答案就在这座山里面,红衣的华使冷冷哼了一声,再不顾旷汐的提醒,抬脚闯进蛇蝎的巢穴。清若犹豫了一下,淡了脸上的笑容,欲言又止地跟了进去。

晨光给石板送来早上的第一缕温暖,山谷新来的风吹散迷茫的早雾,同时也稀释了浓重的血味。借着瓦罐里的水解渴,红莲从低矮的石门钻出,看着消失在离天宫里的两个身影,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扔去,在惩戒台上反弹数下,离天宫的石门便轰然合上。

数十吨的巨石狠狠砸下来,大地也为之颤抖。

赤华和清若刚踏上二层,随之而来的摇晃和巨响立刻让她们警觉起来,从头顶上扑簌簌落下灰尘和碎石,连带着豢养的毒物也躁动不安,在石笼里横冲直撞。震响在密闭的山体内部来回不绝,本就没有好性子的赤华咒骂不停,也只能扶着石壁稳住身形。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里面还有人?”每次预感到危险的时候,清若才会认真起来。她本来就不是个孩子了,袖中暗藏的双刃时刻准备就绪,一旦有意外,看似孩子的她绝不会留情。

等到余震都停止了,赤华拍拍身上的灰尘,有些决然地看了一眼清若,道:“如果我说,我们被关在这里出不去了,你相信吗?”

来这里之前,旷汐就提醒过她们,不要轻易进入这座落矶山离天宫。且不提五毒数量巨大、机关凶险,就仅是拥有喀斯特地貌的落矶山天然形成的洞穴乱如迷宫。凭着旷汐提供的地图刚到了第二层,下面就发生了巨大的变故——离天宫的大门分为两扇,平时只会用上普通的楠木门隔开内外,另一扇石门由十柱华表控制,一旦穷途末路被敌人夺取了离天宫,只要一个人就可以将华表的机关启动放下巨重的石门,将入侵者困死其中。本来就是鱼死网破的准备,自然也不会留有后路。

“信啊,有什么不信呢,大祭司不是早就说过,如果我们被困在离天宫里,就等死吧。”虽这么说着,清若还是瞟了瞟赤华,不相信那个无所不能的大祭司真会让她们困死在这个地方。对于赤华使,大家心里都是明白的,大祭司对她的照顾超出了上司对下属的关系。这种界定很安全,也是最危险的。

赤华面目表情,顺着石阶走上更加神秘的三层,清若泄气地耸耸肩跟着上去了。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除非自己突然有什么发现,或者赤华发慈悲肯说出逃生的路,否则,清若还真是没辙。

明明知道是龙潭虎穴,她又不得不陪着赤华涉险。

还好有旷汐给的地图,两个人轻松找到了最顶层。刚才的震荡也波及到了这里,石龛里的毒物挣扎着想要脱身,周身都发出妖冶的红光,将整个空间映得亮堂。借着这些光,两个人在其中仔细搜寻,与预想中相差甚远,作为五毒教圣地的总堂,这里除了教主的金座,没有一件多余的物什,唯一的隔间也没有比较特殊的地方,寻常的就像是穷人的家。因此,在赤华大大方方坐在唯一的金座上的时候,清若只能站在一旁看着。

“大祭司想要从这里得到什么呢?”遍寻不到蛛丝马迹,也没有逃脱的办法,清若悻悻然嘟囔几句,不想在这样压抑的空间里继续沉默。

习惯了与遍野的曼陀罗华相伴,那些白色的花朵像是九天落下的最纯净的雪,不沾染一点世俗的痕迹,她莫名得会对幽深浓烈的色彩产生厌烦,一刻都不想多待。

赤华垂下眼睑,回忆旷汐的每个细节,也想要从中发现一点线索。相处了这些年,她原以为对旷汐了如指掌,但是这一次和五毒教的交战,从一开始他所作出的对策就超越了所有人的认知,就连她也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深意。

麟修已经攻占了大片的领地,旷汐似乎都不在意,再这样无所作为下去,拜月教真会从南疆永远地消失了。

有那么些时候,赤华会想旷汐在给她时间找出杝生。就为了杝生吗?以他的能力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反倒可以先发制人,捣灭五毒教的离天宫。十五年前闵俟的失踪让很多人失去了对比南疆两大高人的机会,作为类似神明一样的存在,旷汐早就成为了一方的领主,这么多年对五毒教的姑息真是超出了一定的限度。

赤华很期待闵俟的弟子麟修突破了他的师父,达到更高的境界,让旷汐能够低下他骄傲的头颅看一眼世人。能够让旷汐出全力的人自闵俟死后再没有了,如果可以,她倒很愿意将希望寄托在麟修身上。

她环顾四周,也想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会是旷汐在意的。

除了那间毫不起眼的内室,就只剩下五芒五角赤红的石龛。石龛四面雕镂出扭曲的花纹,光芒正好射出,而体积庞大的毒物只能困在其中。

“他该不会是要那些东西吧。”赤华说着都觉得恶心,靠吃五毒活着的毒物想必也是奇毒无比,就连蜘蛛的体积也大得恐怖,就算是旷汐真得想要这些怪物,她也绝不愿意把他们带回去。这样一想,她就想到了红莲,原本这种恶心恐怖的事情就该交给红莲去做,反正他本人就比这些毒物更让人悚然。

清若向来都是扮演乖孩子的角色,听赤华这么一说立即往旁边一跳,离石龛远远地,厌恶地吵道:“邪恶的东西冥泉里多得是,干嘛非要弄这几个怪物,我可不连碰都不想碰……”

“既然不喜欢就毁了吧,省心。”

说话的当口,坐在金座上的赤华已经出手了,五道犀利的灵力同时击破诡异的石龛,爆炸声在大厅里压住了清若的惊叫,浓烈的腥臭味随即扑鼻而来。

两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恶劣的气味是她们所料未及的,熏得几乎呕吐出来。还好清若先反应过来,抛出一个东西将恶臭迅速吸收了。

“嗯,还好,上次从白心哥哥那里拿的宝贝,可派上用场了。”眼瞅着小小的白莲发挥作用后逐渐消亡,清若觉得可惜极了,昙花一现还能有一个夜晚,这朵白莲从绽放到凋亡仅仅只有须臾。

清若打定了主意,下次遇到白心的时候,一定得多要几朵。

被斩杀的五毒并没有随着爆炸而血肉四溅,聚藏的血顺着石龛中间的空管汇集到底座,再沿着地上细不可见的沟渠慢慢渗向地板中央。

原本只是赤华的无心之举,没想到会发现这样一个秘密,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屏住呼吸看着地面上渐渐成型的血阵。这样的布置她们很熟悉,往往是用来封印或者诛杀某些强大的力量,巧妙的设计很容易隐藏,也就提升了成功的几率。

“这阵法……”

至于辨别各种阵法,清若在这一方面比赤华有所擅长,因此,赤华便将如此陌生的问题交给同伴了,她只想知道结果。

然而,清若却迟疑了,皱着眉头再三打量,忽然间转头看着被她称作姐姐的赤华:“要阻止吗?”

她的手指向即将完成的血阵,赤华愣了一下再去看时,五道血流已汇聚一起,注进最中心的楔形凹槽。

血流也是带着红色的光芒,缓缓开启了血阵的大门。没有时间犹豫,赤华一愣之后迅速反应过来,也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掌心化气为力,陡然拍向血阵,生生将岩石的最表面震碎吹散。

尚未凝固的血也随着飞溅一地,所幸清若撑开了结界,才避免自己被误伤,即便这样,她也狠狠瞪了赤华一眼。她也是爱干净的人,和白心的素洁比起来,她更是一种洁癖,无辜被沾了一身鲜血可是一件不能原谅的事。

“这样可以了吧。”赤华依旧坐在金座上,丝毫没有为自己粗鲁行为道歉。

“拜托你下次出手的时候考虑一下你的同伴吧,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死在你手里。”话不投机的时候,清若也不管对方是谁,开始冷嘲热讽起来。

显然这样的指责听得多了,赤华毫不介意,况且,她现在没有吵架的心情:“事态紧急,顾不上了。”

清若虽然生气了,可是她知道刚才的刹那,如果不是赤华当机立断打乱了阵法,接下来还真不知道会增加多少危险。想想也罢了,毕竟在诺大的山洞里,想要出去可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做到的。

“说起来……这是什么阵法,刚才你好像很紧张?”赤华回到了原来的问题,转移了两个人初见端倪的口角之争。

“是……”清若敛起衣服蹲在地上,手指在昏暗的光亮下摩挲精细的花纹,将未完成的血阵重新描摹一遍,从而再次确定她的推测:“伏魔。”

“你确定?”赤华虽然还是懒洋洋斜坐着,目光却完全投向一片疮痍的地面,眼神随着清若的走动忽明忽暗。纵使她不是个好的术士,对于伏魔血阵还是有所耳闻的。

清若无言地点点头,她虽然见过伏魔的图纸,但是那些古籍多残缺不全。她试过修补整理,也只是知道了皮毛,对于如何设置阵法、怎样使用一概不知。

但是只要知道它是伏魔,已经很足够了。

以血为祭,诛魔伏灭。

只是这失传已久的阵法,却出现在这样不合时宜的地方,让人费解。密卷中有记载,伏魔血阵是在数百年前三界六道之门被毁,诛魔横行人界时,禅宗密教参悟生死之道,利用以血止血、以杀止杀的原理创建。然而杀戮毕竟为正道不齿,大劫之后,便将记载尽数销毁。

这种该做绝的事向来都会有意外,即使书卷被毁,见过的人也不会忘记,待风波平息后重新记录实属正常。据说那样强大邪恶的力量绝对不属于六合,而正是借助了六合之外神秘的力量,才能将肆虐人界的邪魔一网打尽。为了这样一个目的,就必须付出等值的祭品,比如鲜血和生命。

至于其中牺牲了多少人,数百年后再去推测已成为尘埃的过往,没有任何意义。

交易遵从自愿的原则,怨不得哪一方。

唯独,在五毒教圣地中的圣地,以五毒为引设下伏魔血阵,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论是什么样的揣测,两个人都知道,设下这样的阵法必然有非同寻常的意义,绝不可能仅仅用来诛灭五毒。

即便这阵法对她与赤华两个人来说毫无作用,可是一旦启动,会发生什么事情也是清若所不能预测的。清若有意无意瞟向阵法中心那个被毁去一半的楔形凹槽,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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