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皱眉,淡淡地说:“怎么了?”他始终没有忘记那天他所听到的。
她扑入周木子的怀中,低声啜泣着。他本欲推开她,然而,她的眼眶红红的,满含泪水,那副楚楚动人的模样使他再也没有推开她的力气。
他虽厌恶她的虚意逢迎,但他的确夺走了她宝贵的东西。
孽既是自己造下的,就必须偿还。
“梦梅,”他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发生什么事了?”
“大公子他,死了……”
“什么?”周木子顿时一惊。
“真的……我刚才和环儿去后院纳凉,看到映心从里面匆匆出来,我开始没有在意。但走到花架下,发现、发现,大公子他已经死了……”她蜷缩在他的怀里,身子微微颤抖,仿佛仍没有从刚才的惊恐中走出来。
环儿是她的侍女。
“不可能!”周木子猛地推开了她,“映心她不会那样的!”
梦梅幽怨地看着他:“鸿哥哥,难道我会骗你么?”
会,你当然会。话到嘴边,却生生的咽了下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映心低着头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他亲手缝制的霞衣,没有说话。
自从那天他发现梦梅与上官岚的奸情后,盛怒难当,举起剪刀欲剪碎那件衣服,是映心拦住了他。他口不择言,说这霞衣如今已没有了主人,留着何用。说话时,却看到一旁的映心身段和梦梅一般无二,遂让她穿上看看。没想到却是如此合身,鲜红的霞衣衬得她的面色微微发红,美艳不可方物。
从那以后,他便命她天天穿着那衣服。不仅是为了好看,更是为了给梦梅以羞辱。
任谁都看得出,那是件嫁衣。梦梅,当然也看得出。
然而不可否认,鲜红的嫁衣穿在映心身上,不但不显突兀,反而有种异样的美。
“映心,你刚才去哪了!”
“我……”她才开了口,又摇了摇头,然后,缄口不语。
“你说话啊!”周木摇着她的肩,大声喊道。
“鸿哥哥,她说不出来,一定是她!”
“你闭嘴!” 他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涨,身子微微颤抖:“映心,你说啊。”
“我……在后园。”
浑身的力量顿时消失殆尽,周木子顿时瘫软在椅子上。看着面前垂首而立的黄衣女子,他如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映心,竟真的是杀人凶手。
当真是,造化弄人。
“鸿哥哥,既然她自己都承认了,那不如……”
梦梅话说一半,却突然顿住了。她只觉喉口一甜,竟硬生生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栽倒在了地上。
不久之前,后园深处。
“公子,”花架下,梦梅和上官岚对坐浅酌,“你尝尝,这是我特意酿的桂花酿。”说着,拿起精致的酒壶,倒了两杯酒。翠玉酒杯中的美酒经过月光的折射,顿时波光潋滟。
“梦梅,你太心急了,要是被人发现我们在一起怎么办。”上官岚口中虽埋怨着,脸上仍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不怕,”梦梅兀自喝下了一杯,然后盈盈起身,坐到了上官岚的腿上,吐气如兰,“来,我喂你喝。” 芊芊玉手拿起翠玉酒杯,送到了上官岚的唇边。
“嗯,真香。”
“是这酒香,还是梦梅香?”
“都香,都……”
最后一个“香”字,却迟迟没有说出。
“这酒……”上官岚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俱是豆大的汗珠。
“这酒有毒,对吗?”
上官岚再也无法回答她了。他双目圆睁看着漫天星辰,仿佛有千万的不甘。
“若是不除了你,我怎么能安心地跟上官鸿在一起呢?”
夜色中,她笑靥如花。
可是,她却忘记了,黄昏的时候,上官岚也曾笑意盈盈地给她送过一碗燕窝粥。
绝望,如洪水般袭来。
千算万算,到头来,终是算计了自己。
“映心,你杀了大哥,也杀了梦梅!”周木子怒视着映心,眼里快要喷出火来。
“公子,我没有……”映心扑通一声跪下,泪如雨下。
然而,此时的周木子,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人人都知道,眼睛,是会骗人的。可有时候,人却总是那么固执,偏听偏信自己所闻,所见。
他没有理会她,而是俯下身,欲抱起地上的梦梅。映心见状,忙爬过来帮忙,想把梦梅搀入他的臂弯。
然而动作,却突然僵住了。
变故,突如其来。
没有人会料到,梦梅袖中,会藏着一把匕首。而那把匕首,会穿透映心的心脏。
地上的梦梅气若游丝,手里握着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而眼神,蕴着沉重的伤感,却带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和挑衅。
她笑了,眉眼全都舒展开。甚至笑到,花枝乱颤。
随即,垂首,气绝。
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的惺甜气息,令人窒息。
映心的身体如同一片枯萎的落叶,轻飘飘、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周木子从未发现,这个与他朝夕相处的女子的身子,竟是如此单薄。
她霞衣上的那朵白梅,被鲜血浸透,变成妖艳的红色。
方才,映心被一个丫鬟叫去了后园,说是有人要找。却没想到刚入拱门,就被几个人高马大的粗使丫头捂住了口,按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她颤抖着,蜷缩着,直等到她们走了许久,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往回走。
然而她却根本不知这段时间,后园的另一个角落,发生了什么。
“映心,你,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眼睛湿了。
上官鸿痴傻的时候,她日日夜夜对他信心照料,只盼他能早日康复。然而他真的清醒以后,她却不由得与他保持着距离。
她不能告诉他她的遭遇,她不愿他为她担心。她知道,她只是他的侍女。
梦梅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她知道她的隐忍,或者说,懦弱。
“公子,我只是个丫鬟而已……”
“映心……”他哽咽着,“不许说傻话,我这就带你去看郎中。”他恨透了自己,竟然,不辨是非。
怀中的女子没有说话,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抚平他紧蹙的眉。
“公子,那天,你不是问我的姓吗?”她强做笑颜,“公子,其实,我有姓。”
嘴角突然尝到一滴温热的液体。她抬起头,看到他脸颊滑落的泪。
他哭了吗?他为她哭了吗?她鼻子一酸,晶莹的泪珠如同断了线了珠子,从面颊滚落。
公子,能死在你的怀里,映心,足矣。
他抱着她,踉踉跄跄地起身,眼前却忽的一黑,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失去意识之前,他的眼光落到她肩头衣衫破裂之处。
他宁愿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可是,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分明一粒,朱砂痣。
周木子又回到了属于他的时代。
醒来后,他才知道自己昏睡了三天,大唐经历过的种种,不过是一场梦境。
溺水本不是大事,修养几日理应痊愈。然而周木子却仿佛大病难愈,整日恹恹的,眉眼间全是忧郁。他的身体日渐消瘦下来,一身的赘肉不见了踪影,脸部的轮廓也清晰起来,眼睛显得大且有神。
周木子变得很帅,有很多女生喜欢他。可是他全都拒绝。
他仍去大唐芙蓉园,那里的荷花,依旧开得鲜艳。
他仍做汉服,只不过他做的所有的衣服上,都有一朵他一针一线,亲手绣成的红色梅花。无一例外。
他犹记得那天,她全身重量都在他怀里,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的肩头,开着一朵红色的梅花。妖娆,美丽。
却是那么残酷。
她虚弱地笑着,轻声告诉他:“公子,其实,我有姓。”
“我姓梅。”
原来那日,她说的不是“没”,而是,“梅。”
尽看万朵清寂梅,
惟映一片玲珑心。
梅,映,心。
妖娆光影坠入眼眸,然后,瞬间破碎。泪水决堤。
烟柳依旧,碧水依旧,柔光依旧,暗香依旧。
物是,人非。
那个念起来唇齿留香的名字,那个如梅般纯洁清丽的女子,却如飘摇的落花一般,随水而逝,湮没在大唐的烟尘中,永不再回。
分明是盛夏,一片朦胧之中,他却似乎嗅到了隐隐梅香。
公子,这梅,还是红色好看呢。耳畔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周木子浑身一个激灵,惴惴不安地转过头去……第十三章 雪栀子
传说在古老的雪山之中,居住着有着惊人美貌的女子——雪女。如果有人在山中迷路,时常会遇到雪女。雪女外表虽然美丽,其实却是妖怪,她们喜欢引诱男人,也喜欢考验他们的忠诚。如果对雪女立下了誓言而没有遵守,就会遭到雪女的报复……雪下得愈发大了,天地间一片无垠的茫茫洁白,再向远处望去,只见天际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灰暗阴霾。
少年在冒着大雪,在积雪的山中跋涉着,厚厚的冬衣掩饰不了瘦弱的身体,他的每一步都显得很是艰难。即使带了斗笠,依然有雪花飘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像一把小小的羽毛扇,顷刻间又融化成水珠。
雪绘伸手擦了擦睫毛上的水珠,已经模糊的视线再次清晰起来。
三天了,来到这座雪山里已经三天了。
雪绘的家在平安京附近,父亲原本在将军管辖下的地方做个小官吏,家中同时做着往来于北海道和九州之间的生意,也算得上富庶。一年前的一个冬天,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夜里忽然病倒,母亲也在那一晚失踪。这样忽然的变故使得家道很快衰落,也使得十七岁的雪绘在一夕之间成熟起来。
父亲的病很重,从那一夜起就神志不清,直到现在都卧病不起,时常昏迷。大夫来看过,也开了很多药方,却都毫无效果。雪绘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昏迷过去的父亲将再也不会醒来。
后来,有位游走于各地的流浪巫者途径雪绘家门外,告诉雪绘要想救他父亲,就必须到千里之外的北国雪山中去找到一种花——雪栀子。
雪绘立刻出发,千里迢迢赶到雪山脚下。大雪封山,马车进不去,他只能步行。三天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如果是在雪山里,那么这段时间就显得漫长无比。
虽然带够了食物,身上的衣服也够厚,但由于天气实在太过严寒,雪绘根本无法睡觉,白天在山林中跋涉着,晚上就找一个避风的地方蜷缩一晚,天亮继续出发。雪栀子,这是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花,传闻它外形像栀子花,晶莹剔透,散发着幽香。没有人见过这种花,甚至说它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中,但雪绘相信雪栀子一定存在,而他,也一定能找到它。
想到卧病在床的父亲,不知所踪的母亲,曾经繁华现在衰落的家……雪绘的心里一痛,看着漫天风雪,他咬咬牙,搓了搓已经被冻得僵硬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就在这时,一阵大风裹挟着雪花吹来,雪绘的视线中一片模糊,风雪过后,他抬起头来,却愣住了。
雪地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子,她肌肤洁白玲珑,身上穿着同雪一般颜色的和服,上面的花朵暗纹栩栩如生,裸露出的肌肤宛若冰雕玉砌,漆黑长发松松绾起,如同悬落的瀑布。
风起,吹动她的长发,她看着面前愕然呆立的少年,轻轻微笑。
“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雪绘没有料到,她一张口就是这样一句话。
“你是谁?”
她却并不回答,只是继续说道:“带我离开这座雪山,我会给你想要的。”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来到这里的人,所为的除了雪栀子,还有什么呢?”女子笑了起来,冰雪一般的面容因为这笑容倏然妩媚起来,“我的名字,叫做栀子。”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女子轻轻吹了口气,空中忽然夹杂了栀子的幽香。雪绘抬头,只见飘落的雪花全都化作了纯白的栀子,仿佛跳着舞一般从空中落下,再一看,又化作了雪,而幽香也消失了。
“看够了吗?”女子的话让雪绘脸不由一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盯着她看,不由低下头去。
栀子向前走了一步:“带我离开这座雪山,我就给你想要的。”她看着他,眼睛好似有魔力一般,使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深邃无比,仿佛能够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雪绘点了点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点头,但就是点了。
栀子的身体忽然缩小,顷刻间化作一个六、七岁女童的模样,纯真的脸上带着和年纪并不符合的笑容,向他伸出手来。
“背我。”
化作女童模样的栀子很轻很轻,背在身后仿佛没有重量。雪绘在雪地中跋涉着,如果不是背后偶尔浮现的幽香,他甚至以为苍茫白雪中依旧只是自己一个人。
“你要让我带你去哪里?”过了很久,雪绘终于忍不住问道。
“按照我所说的方向走就是了。”
雪绘不说话,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听到身后传来细细小小的声音:“你们这些人,都一心想要雪栀子,它有什么好呢?值得你们甘冒危险,在大冷天中来到雪山里?”
她的话戳到了雪绘心中的痛处,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只能轻声重复:“雪栀子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有多重要,为了得到了雪栀子,即使付出生命都在所不惜?有多少人为了寻找雪栀子,最终却把命留在这里。”
“不,我不能把命留在这里,我一定要活着回去。”雪绘望了望遥远的天际,那里隐约浮现出母亲的笑靥和父亲的容颜。他必须活着回去,带着雪栀子回去。
“你果然把财富和命看得一样重要。”虽然没有回头,雪绘依然能感受到身后栀子的声音低了下来。
知道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他连忙解释:“不是这样的。”然而,身后的人却没有了声音。他回过头,看到化作小小女童模样的栀子脸贴着他的后背,已经睡着。她闭着眼,洁白的脸颊映着同样洁白的雪,让他的心里有一刹那的动容,竟有些不敢再看下去。
风雪忽然大了,往前每走一步都困难无比。雪绘走着走着,看到前方有一个山洞,不由心中一喜,连忙加快脚步向山洞中走去。
他没有看到,在山洞出现的一刹那,身后的栀子睁开眼睛看着他,目光骤然冰冷。
进了山洞,雪绘小心翼翼地栀子放下,怕将她吵醒。她依然在睡着,脸颊安静到几乎透明,如同沉默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