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有些失望，但毫不意外，她接着问，那有纳博科夫的小说吗？
他抬头看她，有些惊讶，然后笑了，他说，没有。不过我倒是有一本，私人可以借给你。
好。她急促地回答。
这时候图书馆里面传来一声尖叫，然后听见一个姑娘说，顾良城！顾良城！水凉啦，快来帮我看看那个要死的热水器！
他对她笑了一下——他笑得非常好看，然后转身进去了。
大概七分钟以后他重新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有些旧的书，他把它丢给她，说，接着！
安乐要去接，但手里挽着菜篮子，一时没接住，书就落到了地上，她连连说对不起，蹲下去拣书，然后拍了拍，放进了怀里，她说，我下个星期还给你。
他继续埋着头在柜台后面弄些什么，说，好，看完再还。
这时候里面又传来一声尖叫：顾良城！水又凉了！——那个女声有些歇斯底里。
他站起来重重把手里的书摔在柜台上然后冲了进去，喊着，来了来了！别叫！
安乐站在那里，书粗糙的封面触碰着她的皮肤，让她的身体，无故而幸福地，湿润了起来。
纳博科夫：《太玄百科全书》第3698页 第2项
这是一个没有到过鱼凫镇的人。老杨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很多年，或者，还没出生。他长着一只大鼻子。
《太玄百科全书》第3698页 第1项：墓地
墓地在鱼凫镇东边，白茫茫一大片，最中间那两堆最大的传说是古代帝王的坟墓——那是整个鱼凫镇最引以为傲的建筑。
传说很古的时候，平原上还什么都没有，鱼凫就来了一个皇帝，有了皇帝，就有了百姓，有了牛，有了车，有了房子，有了农田，有了亡命之徒和爱情传说，就什么都有了。很早的时候，鱼凫有他的塑像，但后来却丢失了，于是没有人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有人说，他是一只鸟，长得极大，飞得极高，后来有一年闹灾荒，暴民就把它杀了吃掉了，他的血流出来，就开成了花，就是现在鱼凫镇一到春天就满地满地开着的那种无名小花，少年摘了这些花，只好送到尼姑庵去，不然，就离开鱼凫，再也不回来——那些少年的后代都成为了园丁。
这个皇帝死了以后，鱼凫又来了一个皇帝，传说他是从河里面逆水漂流上来的，传说他是一个美男子，当然还有人说他长得很丑——这两种传说在鱼凫都很盛行，就是没有人想过他会不会长得其实没有什么特点，看一眼就会忘掉。后来有一年，鱼凫发了一场大水，新皇帝带领着很多人治住了这场水灾，在鱼凫上空修建了一个天穹，直到许多年以后的现在，鱼凫还不会下雨。因此人们对他心存敬畏，忘记了它其实很可能是一只大王八——在水灾中幸存下来的人，都成了缩头乌龟。
这些都是陈年的传说了，聪明的人就会知道都是靠不住的，但鱼凫的男人们太无聊了，为他们编了很多故事，另有一些过于香艳或者明显就是谎言，不便叙述。
还有一些别的墓地，都是历代鱼凫人的。鱼凫地小，镇外的荒原都被永安用作未来的垃圾掩埋地了，因此，他们的坟墓都挖得很深，深到有时候人们根本会忘记那是一些坟墓，而在上面开始种地了——因此在鱼凫，你永远也不清楚你脚下的到底是蔬菜还是尸骨，还好，也没有人想弄清楚。
顾良城刚刚来的时候，自己去墓地看过一次，当他在永安的时候，听到过很多关于这个古代帝国的传说——在远古时候，天地还是混沌一片，鱼凫曾经是一个繁华的城市，皇帝把宫殿修建在荒原上，顺着大道出去就是热闹的市集，人们指鹿为马，买椟还珠，过着幸福的生活。但现在，都过去了。他用了半分钟，爬上了一个帝王的坟墓，站在土堆顶上，四处张望。然后来了一个男人对他大声叫喊，让他下来，这个男人穿着很脏的工作装和绿军鞋，头发剪得很短，五官棱角分明，这个男人就是张二。
张二说：你爬到皇上坟头上干什么？
顾良城说我看看。
张二说有什么好看的？鱼凫这么多年就没人敢上去你居然就上去了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大忌？
顾良城两三步跑了下来——其实那个土堆真的不是很大——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张二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说，你是新来的管理员吧，我是张二。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在坟头上认识的人有很多，包括老镇长和他的老婆，肉贩子和他的媳妇，还有别的一些清早在广场上摆摊卖菜的妇女和她们的男人——她们本来都是尼姑，后来，还了俗。
对于这些男人来说，等待尼姑的头发长起来以及半夜突然摸到一个刺头刺脑的脑袋长在自己脖子旁边实在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因此，等到那个新的管理员来了，头发长到肩膀，在门口穿着裙子，耸动着乳房跳房子的时候，他们都惊呆了。
一到下午，以张二为首，他们都会有事没事到图书馆附近转悠几圈，或者回家看偷偷从黄书上撕下来的漂亮姑娘。几个月下来，尼姑庵的香火钱少了不少，老师太很生气，派了一个小尼姑去镇上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尼姑就是安乐，她和顾良城就那样认识了。
垃圾掩埋地：《太玄百科全书》第3627页 第1项
十七号那天下午她闲来无事，就去敲顾良城的门，她站在办公室门口，看他在里面忙活个不停，用电脑放着吵闹的音乐，她叫了他两声他才听到，她说，我想出去走走，你去不去？
顾良城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不去。
她转身就走了，到了图书馆门口他又追出来说，算了，我去吧。
他们就这样出门了，天气阴沉，平原上风很大，可以看见远处帝王坟头上的树木像旗帜一样剧烈地摇动，他们两个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在全镇人的隐藏的注视下走过了广场，但他们没有停住，继续向前走去。
荒原上面湿漉漉的，好像随处都有沼泽，她隐隐约约见到了鹤。她就转头问他，那是什么鸟？
顾良城说，哪里有鸟，那是一截烂旗杆。
鱼凫镇的居民是从来不去荒原的，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处理厂，老镇长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不要去那里，那里毒得很！
他们跑过去看那个烂旗杆，斜斜插在荒草里，半中间挂了一个洋娃娃，洋娃娃已经坏掉了，眼睛本来可以自动开关但现在一只开着一只闭着，头发很乱，衣服也破了。
她看着那个东西，就笑了起来，她说你来，多好玩——他们想把那个洋娃娃弄下来，但它像粘在上面一样，于是只好放弃了。
她沮丧地蹲在荒原上，问他说，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当管理员？
他说，你呢？
她说我找不到别的工作了。
顾良城看了她脸一会儿，高深莫测地笑了，他说，我来这里，是因为我知道你来的时候会摔一跤，我要拿纸给你并且帮你拿行李。
他的脸长得很英俊，笑起来那么迷人，他抓着她的左手把她拉起来，低下头，吻了她。
那天是第三个图书馆管理员来到的第三个月零二天。
他们回去的时候，顾良城拉着她的手，走过广场，张二紧紧地看着他们，有人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十七号：《太玄百科全书》第3644页 第5项
十七号那天张二早上起来眼皮就跳得很快，他去给别人修屋顶，差点滚了下来，他心神不宁，坐在那家人院子里喝了一口热茶——主人非常吝啬，给他泡的都是茶渣——他满心不快，吐掉嘴里的茶渣，还是重新爬了上去，把屋顶修好了。
他心情很不好，走过杂货店的时候买了一包“天下秀”，然后坐在广场上抽烟，算着时间，想到这个时候，图书馆里面的那两个应该吃饭了，他们应该吃完了，洗碗也差不多了，她又去洗澡了，换了条裙子，现在应该出来跳房子了。
想到这里，他就往图书馆走去了，但图书馆前面空无一人，他想吐口水但嘴里面干得要死，就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想她总要出来吧，出来总要请我给她让路吧，那我们就算说了话了——他想到这里，终于吐了一口口水。
这口口水差点吐到安乐身上，她看了他一眼，心里骂了一句脏话，抬脚往图书馆走去——半分钟以后她出来了，一脸落寞，他问她说，里面没人吗？
没人。她说——从那个角度看过去，安乐的皮肤透出一种金黄色的光芒，即使穿着一身恶心的褂子，身材也显得很好，她从张二面前过去的时候，他忍不住捏了她一把，安乐转过头来，狠狠骂了他一句：神经病！
张二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就想打她，但她兔子一样逃走了。于是他走下台阶，跑到镇长家里告状：图书馆那两个管理员不上班，大白天去借书也找不到人！你可要说说他们！扣发工资！镇长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他依然觉得很憋，去肉贩子那里聊天，肉贩子说，早上看见那一男一女往镇外走了。他就坐在广场上等他们回来。到晚上他们终于回来了，手拉着手。
他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茶渣：《太玄百科全书》第3326页 第3项
最早的图书馆管理员老杨不抽烟，就是很爱喝茶，他走到哪里都提着一个茶盅，茶盅边口都是很恶心的黄色，所以他和退伍军人下棋的时候，让对方喝水，对方从来都不会喝。
图书馆里面到处都是他落下来的茶渣，那个新来的女管理员扫了好久也没扫干净。好像那些茶渣是一种植物，被老杨播种在地上。每天早上，她把它们生出来的果实扫走了，过了几天，又长出新的来了。
不但如此，她还觉得她全身都是茶渣的味道，洗澡的时候，怎么都洗不掉，茶的味道带着一股子阴雨天的霉味，弄得她晚上睡不着觉。
她睡不着觉就起来，在图书馆里面像鬼一样到处走。整个图书馆很黑，到处都是茶叶的味道，她简直要发疯了。她走到一个书架前面，突然觉得对面有人在看她，她脊椎一阵发凉，歇斯底里地把书架上面的书扫了下来，发出巨响——对面却空荡荡的，是另一个装满了书的书架。
她觉得有些慌了，手上全是茶渣粘着，这时候她突然听见办公室里面打印机在响，她急忙跑过去，自己的脚步声在耳朵旁边打雷一样震动她的耳朵，推开门她就看见顾良城了，他在电脑前面坐着，不停地打字，旁边的打印机在吐出一张张纸张，他的表情在显示器的照射下看起来很是诡异，她尖声说，你在干什么？
他抬头看她，一瞬间她觉得那根本就不是他，他说，我，我在，在编，编，编一，一本，百，百科，科，全书！
她尖叫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