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嘈杂的人声在我耳边飘飘忽忽，外面的大街上流动着疲倦或青春洋溢的面孔，色彩纷呈。情侣们总像双面胶一样黏得死死地飘过，带着幸福的表情，带着天长地久的欺骗，带着藏匿在未来里的谎言。
回来的路上看到街角有卖唱的女孩，蓝色T恤裹着瘦弱的身体，抱着大大的吉他，刘海遮住了眼睛，兀自唱着，嗓音干净而略带沙哑，是姜晞的《我不是随便的花朵》。
已经决定好了
做个做梦的人
一个不切实际的人
就算青丝变成了白雪
皱纹也渐渐爬上曾经光滑的脸庞
就算心里的梦永远不能实现
……
我走过去，把身上所有的毛票都放进了她的吉他盒。我想我们终将变得不够勇敢，这个唱歌的女孩也在劫难逃。
三
林玥到上海一个月之后给我打了电话，她问，周渔，你过得好吗？
我说，这个与你无关，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然后我听到她开始抽噎，像过去每一次受了委屈一般。林玥是爱哭的女孩，高兴了会哭，难过了会哭，看到路边乞讨的老人会哭，就连我的漫画被编辑退回来她也会哭。我的心开始疼痛，一阵一阵的。
周渔，我只是累了，但我还是相信你，你的画一定能够出版。她终于停止了抽泣。
也许只是爱情不适合我，无关对错，林玥说得不错，我给不了她未来，她把她最好的年华给了我，可是我却让她黯淡无光。我说，小玥，对不起，那天我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她开始笑了，周渔，我没。咱们以后……还能是朋友么？
嗯，这样也好。我回答。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结局，我们总是把握不好自己拥有的美好，幸福太久就觉得习以为常，其实它们就在细碎的生活中悄无声息地流走了，就像青春这匹华丽的布幔，终将褪去繁华异彩。
窗外的叶子开始纷纷扬扬地往下掉了，夏天不再嚣张，闷热的气息渐渐从这个城市散去。我依然靠插画维持生活，并且开始构思新的绘本，这是最后的赌注，给自己规定一年的时间，押上自己最后的激情。
黄毅上班之后就变得忙碌了，很少能见到他。杨辉准备追一个女孩了，他说他要从前任女友留下的阴影中走出去，给自己的生活注入一点新鲜的血液。他说他看上了一个长得像张柏芝的姑娘，是他们出版社新来的实习生。
倒是罗亚经常来我这里，买些菜，带两瓶啤酒，在我这儿做饭，然后陪我吃。厨具都是林玥以前买的。罗亚说厨具上面都是我们幸福的痕迹。
我以前还真没发现罗亚这样的女孩会做饭，并且做得不差，川菜烧得一流，可以比得上餐馆里的了。
那天我调侃道，你这样的女孩不找男朋友真是可惜了，你今年也该二十三四岁了吧，你干脆从了黄毅吧。别看他油嘴滑舌的，其实还是个纯情少男呢。迄今为止只谈过一个女朋友，高二的时候谈的，结果大一就分了，那女的看上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图个新鲜就跟人家在一起了。
罗亚却岔开了话题，说，周渔，我觉得我们活得真的太不现实了，我们还是太幼稚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哀，就像一条鱼，把自己晾在沙滩上，然后对海里的伙伴说，我的梦想是更广阔的天空。结果可想而知。
罗亚的话让我有些扫兴，突然觉得她有些陌生了。
罗亚，你看看窗外的那些人，你觉得他们有自己的方向吗？我提着啤酒走到窗边问罗亚。
她的眼睛在黄昏的光芒里是琥珀色的，就像梦想黯淡了光芒。她看着大街上漂浮的人流对我说，周渔，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
吃过饭之后送罗亚回她的住所，霓虹灯闪烁的大街光怪陆离。这个城市的夜晚总是比白昼更有生机，孩子们踩着轮滑从身边呼啸而过，衣着光鲜的少年坐在马路边吹着口哨幻想女孩光洁的身体，表情木讷的男人和女人努力掩饰着自己欲望横流的心。
世界太繁华，内心太荒凉，我们被梦想捆绑，呼吸困难。
又看到那个唱歌的女孩，依然抱着那把相对于她的身体来说过于巨大的吉他，只是这次她换了白色的吊带裙，露出了明亮清澈的眼睛，微笑着唱张悬的《儿歌》。在喧哗的人群中，她犹如一朵安静的百合，独自绽放，芬芳弥漫。
我突然想起了林玥，她在看我的漫画时也有这样的表情，美好得让我可以不顾一切。我的眼睛湿润了，她离开之后，我第一次哭了，站在人群里，无比颓败。
罗亚突然转身抱着我，轻声说，周渔，要是痛就哭出来吧。
四
冬天来的时候我给我的绘本想好了名字，《流浪猫之歌》，没有旋律的歌，也许这也是我的青春挽歌。
罗亚在十二月的时候接了一个酒店的室内设计的活，如果做好了可以拿不少的钱，她开始变得忙碌起来，也很少来给我做饭了，但是会经常在半夜一两点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陪她说说话，清醒一下大脑，好继续工作。生活彻底地黑白颠倒了。
黄毅凭借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给杂志社拉了好几单广告，提成也拿了不少，计划着在圣诞节之前请我们吃饭，顺便把罗亚变成他的女朋友，还让我跟杨辉到时候一定要帮帮忙，给罗亚选一份礼物。很久没有看到黄毅对一个女孩这么上心了。
杨辉成功地追到了那个据说长得很像张柏芝的女孩，他们已经在计划结婚的事了，用杨辉的话来说，是怕夜长梦多。
杨辉以专家的口吻对我说，你跟林玥两人告诉了我一个深刻的道理，爱情这东西不能当马拉松，也不能当古董，并非谈的时间越久越值钱，要适可而止，感觉差不多了就结婚，还是结婚保险一些。六年，看着是觉得挺美，但经不住时间的打磨，我决定再过一年就跟我家“张柏芝”结婚。
杨辉一副没有骨气的幸福表情真让我有给他一拳的冲动。可是我不得不承认，生活跟我开了个巨大的玩笑，我用爱情做了梦想的赌注。
黄毅终于在圣诞前两天开了金口，要兑现他的承诺，给我们一个剥削他的机会。他心急火燎地请我们去帮他挑礼物，说实话，我跟杨辉都不乐意做这事。三个大男人在各个精品店、专卖店里流转的确是件令人难为情的事。
我们最终很俗气地在珠宝专柜挑了一条铂金项链，几乎花掉了黄毅一个月的工资。
回来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人们惊喜地欢呼，情侣们在大雪纷飞的街头热烈亲吻和拥抱。我又想起了林玥，想起去年冬天把自己包得胖乎乎的林玥，想起在雪地里奔跑着孩子般快乐的林玥，想起哈着热气使劲儿搓着我的脸的林玥，想起说要陪我等到头发雪一样白的林玥……
吃饭的那天杨辉把他的女朋友也带来了——的确有点像张柏芝——羞涩地向我们介绍她叫陈雨欣。当她跟杨辉站在一起的时候，有种尘埃落定的宁静。
罗亚来得有些晚，一脸的疲惫。
那天的黄毅显得有些笨拙，喝了好些酒。在我和杨辉的一再鼓励下，他终于拿出了礼物，呆板地对罗亚说，罗亚，这个送给你的。那个，你看吧，我们已经认识快五年了，我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和杨辉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很久没有看到黄毅这样紧张的样子了。
罗亚愣住了，她也许没有想过黄毅居然这样认真起来。陈雨欣不明就里地小声问杨辉，他们两个真的认识五年了吗？
我看着尴尬的两个人，想帮忙解解围，便说道，罗亚，你就答应黄毅吧，他可是我们哥三个里面最勤劳的人了，跟你可是绝配，你也老大不小了，再等就没人要了。
罗亚却把脸转向了我，她的眼睛里居然有泪水，那么晶莹剔透，只等掉落下来。她突然端起面前的酒泼向我的脸，我有些蒙了，我不明白一切都是怎么了，只看着罗亚跑出去了，跟着黄毅也跑出去了。陈雨欣张大了嘴巴看着这场莫名其妙的戏。杨辉说，这姑娘脾气也太大了吧，黄毅什么眼光。
差不多过了半个小时黄毅才回来，嘻嘻哈哈地说，我们吃我们吃，不管她。可是他却并没有怎么吃，而是一直喝着闷酒，我和杨辉也不好说什么。气氛越来越尴尬，后来黄毅就喝得不省人事了，是我和杨辉把他抬回去的，一路上吐了四次，从来没有见过黄毅醉得这么厉害。
那个晚上，雪停了，整个世界都变白了，肮脏的街道变得温柔而圣洁，造物主总是这样神奇，可以掩盖一切。冰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袭来，钻进我的身体，我感到心口很压抑，却无法言说。
圣诞那天收到了林玥寄来的礼物，一件灰色毛衣，织得并不怎么样，袖子有些歪，里面有很多接头，可是这毛衣几乎可以抵过那整个冬天的阳光了。她在信笺里说，周渔，我学会织毛衣了，比织围脖可难多了。
五
四月的时候我的绘本已经完成，比我预想的要早两个月。
一只为了自由而离开主人的猫，却不幸地从一个下水道进入了黑暗的鼠的王国，在老鼠的统治下，它失去了尊严，失去了光洁柔软的毛。可是不管怎么样，它都能准确地感知春天的到来，它总会第一时间冲到那个狭小的洞口吮吸春天的气息，充满希望的气息，带着花香的气息，温暖明媚的气息。
可怜的猫后来遇见了一只失明的老鼠，善良的老鼠有一个梦想，想要知道春天的样子，老鼠没有见过春天，它甚至不知道那个说要带它闻闻春天的味道的“大老鼠”其实是一只危险的猫。
为了这只失明的小老鼠，猫冲破所有阻力，逃出了鼠国，带着它的老鼠去触碰春天。
杨辉把绘本给了出版社，出版社经过讨论之后说可以策划出版，策划由杨辉负责。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外，当杨辉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就着啤酒吃着泡面，看天边热烈而鲜艳的晚霞。
五月的时候罗亚告诉我她要去北京了，她说她把青春和爱情都留给了这个城市，可以了无遗憾。
罗亚的爱情，我一直都没有明白过来，也无法懂得。
黄毅知道我的绘本终于要出版的时候对我说，其实罗亚喜欢的是你，我希望你能留下她，也只有你能留下她，你们都是勇敢地为梦想而活着的人。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兄弟。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晚霞散去，天空变成了黛青色，黑夜渐渐拉开帷幕。我依然住在这间狭窄的小屋里，我的梦想终于开出了脆弱的花朵，在这个迟到的春天里，不知道林玥是否能够看得到，如果看到，她该是又要哭了。
我没有挽留罗亚，谁也无法给谁一个未来。大街上依然流动着人群，他们或许漫无目的，或许方向明确。罗亚说，周渔，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
我也把自己放逐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街灯渐次亮了起来，城市的夜晚依旧流光溢彩，映衬着我日渐苍老的脸庞。
再次转到街角，女孩依然安静歌唱，是筠子的《春分》。
她总能这样站在喧嚣的人群中间唱着大多数人并不懂的歌，许多人席地而坐，安静地听，或许怀念，或许悲伤，或许感动。歌唱的女孩闭着眼睛，似乎周围的世界与她没有任何干系。或许她心里的世界在自己的歌声里已经清明澄澈了，不然又怎能以这样安之若素的姿态站立在繁华喧嚣里呢？
八月，日光倾城。《流浪猫之歌》被这个城市的人们传阅。
他们说，那是一只聪明的猫，谎言有时候真的可以赢得一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