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0646900000014

第14章

时间来到了1945年9月,在举国欢庆抗战胜利的喜悦与喧嚣中,与全美械装备的新一军一同抵达广州城的还有趾高气扬的国民党大员们,很快,接收就演变成了劫收,这其中既有军队系统与政府部门之争,又有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之争,还有同一部门各单位间的利益纷争,弄得到处一片混乱狼藉。连最高统治者******也不得不承认,接收“系统紊乱,权责不明,有利相争,遇事相诿….”。接收大员们如蝗虫般涌入,搜刮民众财富,大发“胜利”财,不仅将日伪财产据为己有,还强行没收一些富有人家的房屋和财产,甚至采取一系列洗劫式措施来进行掠夺。

广州城更加动荡不安了,广大民众经历过短暂的喜悦后,又迎来一段艰难的时势,工厂企业纷纷倒闭,机关部门被查封,失业人口骤增,物价飞涨,闹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一首顺口溜迅速在市面上流行:“睇(看)错老蒋,迎错老张(张发奎,负责接收华南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搭错牌楼,烧错炮仗。”

下班路上穿行在街市上的卢君瑶望着一辆辆军车上搭载着的全副武装的新一军士兵,从身边呼啸而过,她心里感慨万分,八年离乱终于结束,可是自己却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亲人爱侣相继死于战火,这份终于迎来的胜利喜悦谁能与自己分享呢….

她盯着头戴钢盔刺刀闪亮的威风凛凛的军人,不由又想起阵亡数载的丈夫方柏彰….如果说几年前她还怀有一丝期盼与侥幸的话,这漫无边际的等待已然将她心底曾仅存的希冀一点点磨灭掉,方柏彰如果尚在人间,一定会回来寻找或者捎信给自己,就算一时间找不到也不可能几年来一直杳无音讯,犹如黄鹤一去不复返泥牛入海无消息呵。

她曾不止一次目睹过从前线凯旋而归的军人欢天喜地地与苦苦等待他们的亲人挚友团聚拥抱的热烈场景,那一刻,她也曾定定地驻足而立,脑海里幻想着这样的场景发生在自己身上,想着想着她的鼻子一阵阵发酸,眼泪禁不住流淌而下,她急忙转身离去….八年抗战终于结束,为什么别人是大团圆的结局,而自己却要独自嘬饮哀痛的苦酒呢?

“太太,您要来份报纸吗?”一把稚嫩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定睛一看,是一个七八岁年纪邋里邋遢的报童站在面前,可怜巴巴地向她乞求道。

“哦谢谢不要。”她摇摇头,随即她看到破衣烂衫的报童眼里流露一丝失望的眸光,转身离去。

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她立刻想起家里的儿子方晓彰,一转眼儿子已经四岁了,方晓彰成了她生活下去的动力和期盼,她已经忘记了方晓彰的到来完全是伍福荣强加给自己的,在心底里她已然将儿子视作是柏彰与自己爱情的结晶,她相信方柏彰的在天之灵一定会认同的,不然的话他又怎么会托梦为儿子起名呢。

“哎你等等,给我份报纸吧。”她朝那报童喊道。

那么小的年纪就出来卖报谋生,他家里一定十分困难的,也许他的父母都不在,也许他只跟年迈的爷爷或者奶奶相依为命哩。卢君瑶暗想道,她将零钱塞给报童接过报纸急匆匆往家里赶去。

这两年白天在小学校教书,她只能将儿子独自扔在家里,饿了哭了她都无法去管,中午晚上回家才给儿子带回来一点食物,由于缺乏应有的照料,儿子的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瘦巴巴,脸色青黄青黄,一副营养不良的孱弱样子。

这些年来物价一路上扬,可教员的薪金却一动不动甚至缩水,随着日伪军战局形势越来越不利,物资供应也越发吃紧,卢君瑶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捉襟见肘,起初她还请了一名保姆照看儿子,后来不得不辞退掉,因为她的薪水也仅够母子俩维持最基本生活开支,前年方晓彰得了急性肺炎需要住院,她都只好向好友蒋文婷借钱才勉强度过难关。

而就在今年年初,一场流行瘟疫竟然夺去了老同学老姐妹蒋文婷的性命,至此卢君瑶也失去唯一的依靠。她知道,今后的路无论有多么的艰辛崎岖,都只能靠自己去跋涉。

打开锁头推开家门,她发现儿子已经昂着小脑袋眼巴巴地站在门后等着自己回来。

“彰儿,你怎么不在床上歇着,站在地上做什么呀?”她慈爱地一把搂着儿子关切地说道。

“妈妈,日本鬼子都打跑了,我爸怎么还不回来呀?”儿子直愣愣地问道。

“以前我不是都跟你讲过了嘛,你爸爸是抗日烈士,几年前就已经牺牲在湖南长沙附近,怎么忘记啦?”卢君瑶苦笑道。这么些年,她一直都是这样跟儿子说的,她决心从小就灌输给方晓彰知晓,他的父亲是方柏彰。

“我爸是抗日英雄,那为什么会有人讲我是野种?”方晓彰抽泣着说道。

卢君瑶大吃一惊道,“是谁这样讲的?”

“是….隔壁街的那些孩子….”方晓彰嗫嚅道。

“他们来找你了,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卢君瑶追问。

“他们就趴在窗台上叫喊骂我,呜呜呜….”小晓彰指着窗户道,卢君瑶这时候才注意到,儿子脸颊上那斑斑的泪痕。“是你在睡觉的时候,他们在窗户那里吵醒你的是吗?”卢君瑶柔声问。

方晓彰点点头,将小脑袋埋进卢君瑶怀里哭道,“妈妈他们为什么这样说我呀,难道我爸他不是抗日英雄,呜呜呜….”

“他们都是坏孩子,你别听他们乱说,乖别哭啦,你爸是真正的抗日英雄,就在你出生前他牺牲在长沙城外国军阵地上,妈妈当年到过他牺牲的地方看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些坏孩子他们是嫉妒你才胡说八道的,他们的爹有的还是没有骨头的人,日本鬼子打来了,他们只会缩在一边,他们简直就不配当一名真正的中国人!”卢君瑶气愤地大声说道,此时她真希望自己的一番话能被左邻右舍那些跟自己孩子胡搅舌头的卑鄙家长们听到。

方晓彰终于停止了哭泣,静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

卢君瑶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小手,这才感觉到他的肢体是那么的冰凉,“你怎么了,手脚怎么这样凉呀,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方晓彰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我就是有点饿….”

卢君瑶这才想起,自己今天中午没有回家,早上出门前就留下一小块番薯给儿子当午饭,从昨天开始自家的米缸就已经空了,那几根番薯还是从黑市那里弄回来的,因为学校拖欠薪资,前几天她就没钱去买米,只得跟儿子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

卢君瑶赶紧捏了一下衣兜里今天上午才发下来的薪水说道,“你等着,妈这就去买米,回家给你做饭吃。”

她提着一口布袋匆忙来到街口对面的米铺,却见已经上了门板,有两名街坊在那里指着一张刚贴出来的告示嘀咕着。

“怎么关门啦,不是要到晚上七点才打烊吗?”卢君瑶问他们道。

“丢那妈还是不是因为这个嘛,该死的刮民政府干的好事!”街坊戳着那一纸报告骂道。

卢君瑶凑近一看,那告示字迹有点潦草地写道:本店下午接得国民政府华南军政委员会通令,汪伪政府发行之中储券即日起停止流通使用,所持有之伪币照准前往国有四大银行限期兑换,故此奉谕停业半天,惟盼各位街坊见谅!

卢君瑶大吃一惊,中储券废止,自己上午才拿到手的薪水呀,转眼就变成废纸了!

她二话不说赶紧跑去两条街外的一家被接管过来交通银行那里兑换,可那分行却已经铁闸紧闭关门大吉啦。铁闸上歪歪扭扭贴着一张纸条写着:本行正常营业时间内:上午九点至下午五点,兑换法币。

卢君瑶忧心忡忡地走在马路上,这可如何是好呢?儿子还饿着肚子在家里等着自己呀。夜色中街头新换上的大幅霓虹灯广告,闪烁着尽是些来自美国的洋货什么可口可乐饮料什么杜鲁门香烟等,五光十色炫得人眼睛发晕。身边飞驰而过的吉普车上坐着趾高气扬的美国大兵和红光满面脑满肠肥的接收大员们,他们身旁还坐着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或者燕肥环瘦的贵妇太太,酒气和香水混杂一起的味道飘来,令卢君瑶愈发眉头紧皱焦虑如焚。

自己还可以勉强饿一宿,儿子可怎么办,他那自幼就孱弱的身体怎么吃得消呵!搞不好又要生病那可就麻烦大了。

她忽然停下脚步盯着一家店铺,门板上醒目地描着一个“当”字,卢君瑶不由自主地攥紧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金戒指,那是她仅剩的值钱物品,也是她与方柏彰结下秦晋百年的唯一信物。她思虑再三咬咬牙迈进那家正在上门板的当铺。

斯人已经逝去,空余信物不如用来拯救相依为命的儿子吧。她这样想到,便将金戒指褪下,抵押了不到五百元法币。

经过一间糕点铺时,一阵吆喝传来:“新出炉的榄仁蛋糕又香又大快来尝尝吧!”她一眼看见玻璃柜台里摆放着的一块块金黄松软的蛋糕。半年前儿子过生日那天,因为生活拮据,甚至都没给他吃上一块庆生的蛋糕,不如现在就补上?

她眼前浮现出儿子瘦黄的小脸以及那饥饿的神情,于是用抵押换来的一部分钱买了一大块蛋糕。捧着纸包里热乎乎的糕点她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里。

儿子早已站在门口等候着她,当看见卢君瑶打开纸包露出香喷喷的蛋糕时,方晓彰眼睛发亮惊喜地欢呼道,“蛋糕?妈妈,我们有蛋糕吃啦?”他搓着小手不太相信地看着母亲。

“对,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晚餐,妈妈是专门为你买的,快去洗手。”卢君瑶吩咐儿子道。

方晓彰认认真真地洗了一遍手,跑回饭桌前乖乖坐着。卢君瑶将大部分蛋糕掰开包在纸里递给儿子,方晓彰狼吞虎咽一会工夫就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连纸包夹缝的碎屑都舔光,眼珠仍贪婪地盯着母亲手里那小半块蛋糕。

卢君瑶停止嘴嚼,把剩下的蛋糕递给儿子,方晓彰却懂事地摇摇头,“妈妈你吃吧,我不饿。”卢君瑶疼爱地望着他道,“妈妈在学校已经吃过晚饭了,妈妈不饿你多吃点,今年你生日的时候没给你庆祝,这蛋糕算是补过一次。”

方晓彰这才接过来大口大口吃起来。

卢君瑶仔细地端详着儿子那张瘦脸,心里荡漾起一股温馨的暖流,四岁的儿子有着一副清秀的样貌,长得跟自己颇为相像,言行举止之中丝毫没有半分伍福荣的俗气,而他两只灵动的眼睛里却是依稀有几分方柏彰眸光里的神采,哦,他分明就是上苍眷顾自己所遭受的重重苦难才给自己送来的补偿,儿子就是自己未来的依靠呵!

“彰儿你记住,你的爸爸叫方柏彰,是国军的一名上尉连长,抗日英雄,他是在长沙会战中殉国的,你要记一辈子,不要相信别人的话,以后那些坏孩子你不要跟他们玩。妈妈去学校的时候,你就把窗户关上自己在家里玩,乖呵。”卢君瑶叮嘱道。

儿子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望着卢君瑶道,“我记住啦妈妈,可是还有一个人每隔一段时间也会站在窗口那里看我,想跟我说话。”

卢君瑶秀眉一蹙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男的女的?”

“嗯,是个男人,穿着黑衣衫有时候也穿脏兮兮油腻腻的衣服,他还知道我叫方晓彰呢,妈妈他是坏人还是好人?”

卢君瑶立刻断定此人必是伍福荣无疑。“他呀….”她本想告诉儿子那是一个无赖,转念一想又觉得也许不太妥,于是改口道,“他是妈妈一个过去的熟人,以前他借过钱给我们,嗯不过现在已经不来往了,不好说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总之你也不要跟他见面说话,把窗户关紧,不要搭理他。记住了。”

卢君瑶心里盘算:等度过这一段混乱日子以后,还得想法搬家摆脱伍福荣的纠缠为好,省得他老惦记着彰儿。

“妈妈我觉得他不像坏人,有一次他还说是他送你去医院生下我的….”

“彰儿!”卢君瑶打断儿子道,“别听他胡说,他那样说是为了让我们记住欠了他的钱,其实我们跟他已经完全没关系啦。以后要是他还在窗户外面胡说八道,你就用手捂住耳朵。”

“我记住啦妈妈。”

第二天是周日不用去学校,卢君瑶早早出门来到那家交通银行,却看见铁闸前已经排起一条长队,市民们心里都惶惶然生怕哪天手里的中储券忽然变成了废纸,辛辛苦苦的积蓄全都化为乌有。

到九点开门时,卢君瑶身后又已经排了足有好几百人的队伍,半个小时后,卢君瑶终于挤到兑换货币的柜台前,这时候她才看清楚柜台窗口边上贴着一张公告:依据财政部颁发之《伪中央储备银行钞券收换办法》规定:法币与伪中储券兑换率为:1:200

卢君瑶又是吃一惊,这么低的兑换率,手里的中储券还能换回来多少法币?按照她心里预先的估计,顶多就是几十元兑换一元法币这个水平,因为去年底她也曾在黑市上兑换过法币用来购买从内地偷运进来的紧俏生活物品,那时候普遍都是三四十元中储券兑换一元法币,如今光复了,中储券暴跌法币一下子暴涨许多倍,那岂不是变相在搜刮沦陷区民众手里的财富吗!

气愤归气愤,银行职员冷漠的脸孔与语气却不会因众多持中储券的人们的愤怒而稍缓些许。

卢君瑶所有的薪金总共兑换了法币二百四十元,还不到她昨天抵押那只金戒指的一半价。攥着那薄薄的钞票,卢君瑶快步走出银行大门,如今她全副身家算上昨天抵押金戒指的钱加在一起不到七百法币,也不知道能够支撑多久呢,她得赶紧到米铺去籴米,因为家里的米缸早已空空如也。

她匆匆来到街口对面的米铺,这里也挤满了人,人们纷纷用大口小袋地似乎在抢购粮食,一看大米标价,卢君瑶又是一愣:大米每斤法币九十元,这样的米价足足比年前黑市上高价米都要贵了好几倍,她身上所有的钱还不够买八斤大米,那接下来的一个月如何挨过来呀?!

“老板,你怎么坐地起价跟昨天的价格相差那么远?难道这兑换的法币就那么不值钱吗?”卢君瑶生气地质问道。

米铺老板双手一摊道,“全广州城的米价都是这样疯长,进价也翻了好几倍我有什么办法?”继而他又露出一丝笑容说,“太太你要是嫌贵可以暂时不买,先观望观望嘛,也许过几天米价能降下来也说不准哩。”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骂道,“这年头米价还会有下降?不继续猛涨就阿弥陀佛啦,今天我手里的钱够买十斤大米,丢那妈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只够买两三斤的,刮民党这个名字没叫错的!”

米铺老板耸耸肩不吱声。

卢君瑶想想觉得中年男人的话有道理,这乱哄哄的市面粮价在短时内肯定只升不跌,于是她咬咬牙留下一点零钱外其余全都买米。称完米交钱,她趁伙计不留神又抓了一把米塞进米袋里,怀着对哄抬物价的奸商的怨恨匆匆离开米铺….

两天后,几名黑衣警察闯进学校办公室,带走了李校长。传闻此人因为跟日本人的教育督查关系密切而在全市开展的肃奸行动中被认定有汉奸嫌疑。随即,李校长的亲信训导主任也被免职。

不久,教育局新委派的校长走马上任,还带来了他自己的一名亲信出任训导主任。训导主任宣布,全校所有教师须重新审查聘任。所谓的审查,无非就是送礼行贿,不少同事纷纷将礼物及钞票塞进训导主任那里,由他转交新上任的校长。

卢君瑶此时已是囊中羞涩根本拿不出钱财来了,看着同事们陆陆续续接过从训导主任手里递过来的聘书,卢君瑶晓得自己落聘失业了。

回到家推开门,方晓彰乖乖地睡在床上还没醒来,卢君瑶心疼地看一眼儿子那瘦弱的身体及青黄的小脸蛋,走进厨房揭开米缸一看,缸底仅剩下薄薄一层米粒,如果做饭的话,只够母子俩吃一顿,她皱皱眉头用手掌抓取了一半,决定熬粥,就着菜市场扫回来的烂菜叶马马虎虎对付一个晚餐,剩余一些明天接着熬稀粥。

唉,手停口就停啦,无论如何明天得上街找工作!

“妈妈,今天怎么喝粥呢?”儿子问道。

卢君瑶苦笑一下,“喝粥不好吗?”

“我想吃饭….”儿子睁大眼睛说道。卢君瑶满含歉意地将自己碗里的粥水倒一半给方晓彰碗里,“乖,过两天妈妈一定煮饭给你吃。”

“妈妈,是不是咱们家没钱买米了?”儿子又问道。

卢君瑶黯然地点点头。

从小挨苦长大的方晓彰很懂事地将粥水又倒回母亲碗里,“我不饿啦,妈妈你喝吧,你明天还要去学校哩。”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卢君瑶将碗推到儿子跟前,“好儿子你喝吧,妈妈已经在学校吃了一点饼干,是….一个老师带来的。”

“真的?”儿子这才举起碗大口大口喝下。

卢君瑶收拾一下碗筷到厨房清洗,刚洗完儿子就跑进来拉扯着她的衣袖说,“妈妈你快去看看,那个人又来了,说要找你。”

等在外间的是伍福荣,他穿了一件新的帆布工装显得很有精神的样子。

“彰儿你先到外面街玩玩,记住别跑远。”卢君瑶拍拍儿子吩咐道。

看见儿子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卢君瑶立刻冷下脸来,“你来干什么?”她连招呼对方坐下都不愿意。

“我来看看你和孩子。”伍福荣笑道。

“孩子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已经跟你不止一次讲过,你可不要跟孩子胡说八道。”卢君瑶怒道。

“知道知道,我真的跟他什么也没说过,嘿嘿除非你同意,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和孩子过得好不好,没别的意思。”

“过得好,你回去吧。”

“你….不用骗我,刚才我都问过孩子了,你都没钱买米喝粥啦还过得好?”

“哼这个不劳你费心,赶紧走吧。”

“好我走我走,这点钱留给你和孩子买米吃,不要光喝粥啦。”

伍福荣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百元法币钞票递给卢君瑶。

“我不用你来施舍。”卢君瑶拒绝道。

“我知道如今广州城米价接连翻了好几倍,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肯定日子过的很不容易,我现在得到老板赏识当上工头啦,薪水也增加一倍,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我是混蛋王八蛋,可是这孩子多少跟我有关系呀,你得给机会我来赎罪是不是?”他一叠连声说道。

卢君瑶看他态度诚恳语气恭敬,也不好继续给他脸色看,于是口气转缓道,“赎罪就免了,如果你能答应从今往后再也不来打扰我和孩子的生活,过去的账我可以既往不咎。”

伍福荣眼珠一转说,“我去过你供职的学校啦,你的情形我都知道,不过如今广州城失业的人多如牛毛你实在不必介怀,有我么,我可以负担起你和孩子的一切。”说着他趾高气扬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你说什么!”卢君瑶又瞪起眼睛。

谁知伍福荣会错意,以为对方动心了,赶紧又说,“阿瑶,有句话我一直憋了好几年啦,你看,孩子明明有我这个爹,我们三个人明明可以组成一个很幸福的家呀,你为什么偏要独自一个人来挨苦受累呢,过去我是个穷光蛋配不上你,可现在我升职加薪了,这两年我省吃俭用已经存下一笔钱,以后只要我好好干,还有机会向上扎的,阿瑶,我求求你,就嫁给我吧,让我来好好照顾你和孩子好吗?”

“请你马上离开这里,我是永远不会嫁给你这样的人的!”卢君瑶断然说道,并将手往门外一指。

伍福荣笑道,“阿瑶你不要这样倔好不好,要知道现在物价漫天涨,你要想再找一份教师的职位恐怕难过登天,你脸皮又那么薄事事不肯低头迁就人,这样下去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你再不走,我可要拿扫帚赶你啦!”卢君瑶怒目圆睁地说道,然后开始四下寻找起来。

“好好好,我走我走….”伍福荣边说边退到门口,忽然又停下来一笑说,“你再怎么生气我也要说,这孩子有我一份,他是我的骨血,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卢君瑶已经抄起一把扫把向他投掷过去,伍福荣赶紧一弓腰跑出屋外,消失在夜色里。扫把击打在门边墙上,随即滑落地上….

“伍福荣你给我听好了,我就算再怎么穷困落魄也不要你来假惺惺可怜我,我一定会过得好好的,哼!”卢君瑶指着黑沉沉的天空骂道。

第二天一早,卢君瑶就出门满城转悠去找工作,一天下来一无所获,翌日,她又厚着脸皮跑去新成立的难民事务救济处登记,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线机会,可救济处大厅挤满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人们,负责登记资料的人员也只是用很官方口气地叫她回去等消息。

走出救济处门口,她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长叹一声,她晓得这里是白来一趟啦。接着她又走遍半个城区,凡是张贴有招工信息的地方都去打探,甚至缫丝厂织布厂等工作量极为沉重的她都去问,结果又因为她没有技术经验而被拒绝….

暮色降临,她又饥又乏迈着无力的步伐往家走去。

唉,怎么办,眼看就要断炊,彰儿又得跟自己一起挨饿受罪….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来看看,那只唯一值钱的金戒指已经当掉了,如今的自己可真是穷得一文不名。

明天怎么办,将来怎么过呀….正所谓家贫百事哀人穷志更短,心灰意冷之间她不禁有点后悔当日赶走了伍福荣,这个男人虽然可恶复可恨,可此时无论如何她真的很需要一个肩膀可以依靠一下。

她从心底里叹息一声,肩膀上的头颅软绵绵地垂向地面上,目光恰好停留在一块搁在门槛边上的小木牌上,她留意到木牌上写着一行字:张府急聘女佣工,包吃住,工钱面议。

她心头一动:女佣就女佣,自己以前也干过上门女佣呀,也算是有经验啦。

她顿时精神一振,拿起小木牌迈进那家位于闹市区幽静街巷里,门面看起来像是富裕大户的宅院里。

原来,这个深宅大院里的主人便是一位从重庆过来的官员,在市政府一个部门任职处长,宅院的前任主人则是一名有汉奸嫌疑的商人,已被拘押候审,张处长鸠占鹊巢,通过军政委员会的关系将查封的宅子变成自家的公馆。

张府上下共有老少六口人,六七十岁的一对老人也就是张处长的父亲及继母,处长夫人倪英莲,两位七八岁的千金小姐,以及张处长本人。

不过卢君瑶并没有见到宅院的男主人,处长夫人倪英莲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遍,又盘问她以前有没有干过佣人的活儿,女主人那双精明犀利的眼睛看的卢君瑶有点不自在,言谈之中卢君瑶能感觉出,眼前这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是个挑剔的主顾并不好侍候,而且工钱也压得比较低,不过卢君瑶没有别的选择,她急切地需要这份工作需要钱。

交谈中她才得知,前面一个女佣刚刚才被女主人辞退。

“卢嫂,我看你的年纪挺轻的,就是不晓得手脚够不够勤快,侍候老小够不够周到仔细,前面一个还说什么干了十年住家佣人啦,可是却又笨又懒,而且还不老实,偷吃了人家送我的阿胶补血丸不认账,哼,我的补血丸明明就放在那里怎会好端端就没了,不是她偷吃还有谁,她来我家才不到半个月,就吃得白白胖胖的,她来的时候哟瘦的像只猴子,都不晓得偷吃了我家多少好东西。所以我希望卢嫂你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听见没….”女主人正在喋喋不休叮嘱卢君瑶,忽然哗啦一声响,一个摆在玻璃柜上的装饰碟子摔在地上打得粉碎,两位小千金就站在一边脸上露出短暂的惊惶神色。

“哎唷你两个不争气的东西,迟早咱这家都会让你俩败光的!”倪英莲看着打碎的名贵的青花碟子心疼地骂道。

八岁的小姐姐立刻指着七岁的妹妹对母亲说,“不关我的事是她打烂的!”

七岁的妹妹立刻申辩道,“你撒谎,明明是你来抢才掉落到地上的!”

倪英莲瞪着眼睛道,“你们晓得那只盘子可是市商会送来的礼品,起码值五千法币哟,好啦好啦,要是让你们那个没良心的父亲晓得啦,一生气十天半月又不回来,我看你们就喝西北风去吧!”

七岁的妹妹一听立刻哭起来,“我饿啦想吃成珠楼的鸡仔饼,呜呜….妈妈你赶紧把爸爸找回来给我买鸡仔饼….”

倪英莲恨恨地骂道,“你那个死鬼爸要是肯回来,这家里一大摊子事还用着我来操持吗!”

一回头看见卢君瑶还站在一旁便吩咐道,“要不你今晚上就马上过来干吧。”

卢君瑶一想还得安顿儿子时间的确有点紧,正要开口请求明天上午过来,女主人又改了口,“不,还是明天一早来吧,你今晚来就要算半天工钱我们可不划算,记住明天一早来!”

卢君瑶快步走出吵吵嚷嚷的宅院,说实在她挺不情愿在这儿干,可想起家里的儿子她又别无选择。

后来她才知道,那位经常不回家的男主人,原来已然是金屋藏娇,弄了套外宅包养一个接手过来的三十岁不到的汉奸情妇,一两个礼拜才回家一趟,他对自己年迈的父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倪英莲不会生儿子,所以自己为了张家长远着想,得另起炉灶再续香火。对此倪英莲自然也是无可奈何,于是变成一个怨妇将气都撒到家里的佣人身上。

卢君瑶每天的工作就是侍候这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以及家务卫生,包括上去下午各一次上菜市场,因为倪英莲要吃新鲜鱼肉,如果上午买回来晚餐吃就不太鲜生,再说下午临近收市价钱也会便宜点,然后是煮饭烧菜洗刷碗筷,还要给那位行动有点不便的张老爷子端屎尿盆,以及清洗卫生间马桶,此外每天还得擦宅院里五间屋子的地板,擦拭柜台桌面等家具上的灰尘,换洗五个人的内外衣服,就连下学回家如厕的两位千金都要她来替她俩擦屁股,大致上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一直要忙活到晚上差不多八点,原本张府需要她当住家佣人,在卢君瑶一再恳求下,倪英莲好歹同意她晚上回家住,其实这样一来张府也省下佣人房里的电灯照明以及烧水冲凉等电费水费燃煤费用,再说这样低廉的工钱也是在不易找住家佣人。

卢君瑶每天一大早起床照料好儿子吃早饭,就急匆匆出门,步行三四十分钟来到位于东山一带的张府,忙活到七八点以后才得空吃她自己的那份晚饭,她的晚饭就是剩饭剩菜,她会用一只小瓦钵将饭菜盛好,提回家去,这也是她跟儿子母子俩的晚餐。

实际上方晓彰每天就只得两顿饭:早饭和晚饭,有时候剩饭剩菜并不能吃饱,倪英莲是个精细的人,她不允许卢君瑶每天晚饭准备太多,她可没有预备女佣儿子的晚餐,因此卢君瑶那份饭菜常常是一个人的量分开母子俩吃,只有男主人回家的日子晚餐才会预备充裕些,母子俩才能吃得饱。

那位张处长言语并不怎么多,对妻子也较为冷淡,比较多是跟父亲继母及俩女儿聊天,卢君瑶后来才得知,其实这对夫妻早已没有了情感,早在一年前还曾闹过离婚,后来因为倪英莲在光复后找到一个多年失散的姨夫,经商的姨夫财雄势大,军界政界都认识一些朋友,张处长有心想攀附攀附借借光,于是夫妻俩还继续维持着这段半死不活的婚姻。

但由于张处长那位新欢是一个年轻貌美的交际花,自不然夜夜笙歌浓情似火,如何还想料理人老珠黄全靠胭脂水粉遮掩皱纹的倪英莲?即便是一两个星期回家一趟,夫妻俩也没什么床笫间的恩爱可言,尚处于虎狼之年的倪英莲心里郁积的怨怒使得她变成一个颇有点神经质女人,随时随地向她认为合适的对象身上倾泻,卢君瑶很不幸就成为了她的出气筒。

起初倪英莲老是挑剔卢君瑶饭菜烧得不好吃,卢君瑶就低声下气地向她求教,又结合自己当初在方家当大少奶奶时偶尔下厨的经验加以总结改进,终于过了这一关,接下来倪英莲便时不时说她洗碗洗衣服不够干净,还嘲讽她来自底层人家庭不讲卫生没文化,卢君瑶心里一阵恶心,真想告诉对方自己也曾当过大少奶奶而且她自信自己的学历不在这个唠唠叨叨的毫无修养的女人之下。

可她也明白,如今自己的身份是一名佣人对方却是主人,无论如何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她心里盘算着一个长远计划:先得苦熬过这段日子,等就业形势稍有好转再重新争取谋求一份如意的工作,几年来的教师生涯使她已然爱上了这份职业,也自信自己有能力和把握干好,过去的许多学生都很喜欢她,尊称她为卢先生,站在讲台上她就会显得那么的从容淡定,就连那位日本人教育督查都曾经对她表示过欣赏哩,要不是那个国民政府新委派来的贪婪成性的校长和训导主任的话,自己的前途也许会一片光明。

过几年儿子就该到了读书年纪,到时候就算怎么苦都得供他念到中学毕业,要是环境允许就让他考大学,考方柏彰就读过的中大,只有等到儿子大学毕业工作了,自己才能真正放松下来,享受享受美好的生活呵….

尽管卢君瑶的理想是那么的美好,可冷酷的现实却在不时地捉弄她,仿佛要随时将她那美好的将来撕成碎片踩在脚下。

这天,张处长在饭桌上跟倪英莲拌了几句嘴,一生气丢下碗筷头也不回离开了张府,直接奔往情妇那里。倪英莲气得噎住,浑身直哆嗦,两个老头老太假装看不见在一边剔牙,俩千金互相是个眼色轻轻溜进里屋玩去了。

卢君瑶看见女主人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左右不是,于是好心地打圆场道,“夫妻俩争吵几句没什么的,这个….饭菜都要凉了,太太您接着吃呀。”

“哼我还吃,吃气都吃饱啦,去,给我舀碗汤来!”倪英莲一瞪眼气哼哼地命令道。

卢君瑶只好起身拿了只空碗走到厨房在砂锅里舀来大半碗莲藕排骨汤。“太太您慢用。”卢君瑶将汤碗搁在倪英莲面前,倪英莲端起来喝了两口,忽然把汤水吐出来,啪地将碗摔在地上骂道,“该死的你想烫死我呀!”

飞溅起来的碎碗瓷片几乎扎到卢君瑶身上,她下意识地往后躲闪一下,“太太这汤不算很热呀,我也提醒过您慢用的….”她委屈地申辩道。

“你还敢驳嘴,丧门星,你信不信我立刻就将你辞掉!”倪英莲一拍桌子怒视着她喝道。

前几天儿子方晓彰才生了一场病,发高烧在医院打针留观了一宿,总算是退烧了,医生说病儿体质孱弱免疫力低下,建议以后得适当增加营养,如今她手头正是急迫需要钱的时候,无论如何这份工作是丢不得的。卢君瑶急忙道,“太太要不我这就给您另外舀汤去,您可千万别辞退我呀。”

看见对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惊惶失措可怜巴巴的眸光,倪英莲心里荡漾着一种施暴报复的快感,她需要将自己满腔的怒气在弱小者身上发泄殆尽才舒服,于是冷笑道,“自从你一进门,我的晦气霉运就统统都来了,人家都劝我不要用寡妇当佣人,我却可怜你收容你,哼哼看来你还真是留不得的,赶紧收拾收拾滚蛋吧!”

卢君瑶心底一凉泪水充盈眼眶,双手不由得紧紧攥在胸前哀求道,“求您啦太太,千万别辞退我呀,我一个女人领着孩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孩子….又刚刚大病一场,我真的很需要钱呀….求求您啦太太….”

倪英莲并非真想辞退卢君瑶,看着对方泪眼汪汪一个劲恳求哀告自己,她心里的怨怒也慢慢平息下来,冷哼道,“唉卢嫂,我这个人呀就是心肠软见不得人家流泪流泪,我怎么不晓得一个女人领着个孩子过日子的苦处难处呀,不过你呀有时候我都不好说你,侍候人怎么就不知道再仔细周到贴心点呀?”

卢君瑶赶紧点头道,“是的是的,太太您说得是,我以后一定留意,贴心周到仔细让您满意的。”

倪英莲得意地扬起下颔,“眼睛可要看清楚点,晓得谁才是这家里的主人,别去巴结那些个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的东西,知道吗?”

这时候一边的老头老太听出了儿媳妇含沙射影骂的是自己的儿子,心里不高兴,拍着桌子说,“卢嫂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我们都吃完饭半天了,怎么还不给我们舀汤去。”

卢君瑶眼睛瞅瞅盛气凌人的倪英莲,没得到她肯首她可不敢动,倪英莲这才嘴角一撇,“去吧,舀三碗汤来。”

卢君瑶如蒙大赦般赶紧走进厨房….

八点半,一身疲乏的卢君瑶提着那只盛着母子俩晚饭的瓦钵离开张府。走在回家路上,她越想心里越憋闷,要是按照她一贯的心气是绝不会如此忍辱负重低声下气去求倪英莲的,如果是她自己一个人的话,她早就甩手不干,昂头大步离开张府,卢君瑶并非看不出来,倪英莲明摆着就是往自己身上撒气,不就是因为她手里有几个钱而自己儿子又正需要活命钱吗!

方晓彰呀方晓彰,你真是我卢君瑶命里的灾星呵,因为你,我把自己做人的最后一丝尊严都抛到脑后了呀….

走到街巷口,忽然卢君瑶停下了脚步,街灯下,她看见一条瘦小的身影,弯腰伏在地上,正伸手去捡一个路过的由父亲领着的七八岁小少爷随手丢弃的一块吃剩的糕点,那是一个四五岁的干瘦羸弱的男童,脏兮兮的衣服表明他已经在街口的地上匍匐了很久,像个小叫花子一样等候着捡拾路人丢弃的食物….

卢君瑶心底一阵刺痛,赶紧三步两步冲到跟前一手拽起男童,“彰儿你怎么跑到外面来啦,这里人来车往的多危险!”

她这才猛然想起今早出门时太过匆忙,屋门没上锁,儿子竟然溜到街上当小乞丐,这对她的自尊心打击太大,她卢君瑶过去还曾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小学教员,虽然眼下不得已去当佣人,可还不至于自己的儿子当街做乞丐呀!这样叫别人看见,自己的脸面可往哪儿搁呵!

方晓彰得意洋洋地举着半块抢捡到手的糕点正要往嘴里塞,卢君瑶一巴掌打落地上,“彰儿赶紧跟我回家!”

“妈我要吃甜糕….”

卢君瑶不顾儿子的挣扎,使劲拽住儿子瘦小的胳膊一路将他拖回家里,咣当关上屋门。

“那么脏的东西你竟然捡来吃,你是饿死鬼托生呀!”卢君瑶瞪着眼睛气恼地骂道。

“你这样晚才回来,妈妈我饿,想吃东西!”饿极了的方晓彰不顾一切地嚷道。

卢君瑶将瓦钵用力放在桌上,“你吃你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竟然去做小乞丐,全然忘记你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咱方家的脸面都叫你给丢尽了!”

方晓彰哇地一声哭起来,“你说我爹他是抗日英雄,可为什么日本鬼子都打跑了,咱家还不能吃饱饭呀,不,我不信我爹是抗日英雄,你骗我,呜呜呜….”

“混账!”卢君瑶一巴掌扇在儿子瘦黄的小脸上,孱弱的方晓彰一个趔趄摔倒在墙角落哇哇地大哭起来。

卢君瑶一下呆住,这是自己头一回打儿子,而且还是大病初愈的儿子呵。她立刻后悔了,心疼地一把抱住儿子,她心里明白,儿子此刻也成了自己发泄在倪英莲那里领受到的怨恨的对象。

“彰儿对不起,妈妈不该打你,是妈妈对不起你….”泪水从卢君瑶眼睛里夺眶而出。

方晓彰颤声哭道,“我爹他真是….抗日英雄吗?我听那些小伙伴讲….英雄都有奖章有钱给,很风光….咱家怎么什么都没有呀….呜呜呜….”

卢君瑶心如刀绞泪水涟涟,“你的父亲他已经牺牲….他是为国家民族而死的,妈妈没有骗你,你要记住你父亲的名字他叫方柏彰….”

母子俩抱头哭作一团….

事后卢君瑶才知道,儿子实在是饿得受不了,才跟着附近几名流浪儿去沿街捡拾充饥。这两天卢君瑶当佣人挣来的钱已然所剩无几,每天的早餐少得可怜,小小年纪的方晓彰饥肠辘辘如何挨得住?

卢君瑶心里生出一股愤懑不平的情绪:张府那里上月底张老爷子拉稀闹了一天肚子,闻讯赶回家来的张处长怀疑是隔夜的包子馒头由于天热而变质引起的,于是订下一条规矩:凡是隔夜饭菜与糕点一律倒掉,倪英莲就监督着卢君瑶除了她吃的那份外其余统统倒掉,决不许留过夜。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们这样糟蹋粮食,我儿子却要跟在小乞丐后面去捡地上丢弃的食物!

于是卢君瑶决定将厨房食物柜里平时存放着给老人和两位千金预备的糕点或者馒头偷偷拿两三个包好,反正这些食物不管是否变质晚饭后照例都要倒掉,真是暴殄天物的罪过!还不如悄悄带回家给儿子做夜宵增加点营养。

她必须在临近晚饭前就拿起藏好,因为每天清除厨余垃圾时倪英莲总爱在一边监督着,她是决不允许将哪怕是要倒掉的食物带出张府的。倪英莲自然还有自己这样干的道理:这些可能会变质的东西谁吃了都不好,包括佣人。

方晓彰很喜欢母亲每天晚上偷带回来的这些糕点,通常在晚饭时就一块消灭掉,“妈妈,真好吃呀,这些是他家吃剩送给你的吗?”儿子津津有味地吃着问道。

卢君瑶可不好如实告诉儿子这是自己悄悄偷带回来的,含糊地道,“嗯,我看这东西扔掉怪可惜的….”

一个月后,总算是能填饱肚子的方晓彰瘦黄的小脸上终于现出丝丝红晕,一蹦一跳满屋子跑,不再像过去那般一副懒散病怏怏的模样。

可是不巧这天临近晚饭前,正当卢君瑶将食物柜里的两块糕点包在自己的小手帕时,张家那位八岁的千金冷不防溜进厨房想吃糕点,这一幕情形刚好被她看见。

“咦卢嫂你怎么偷我家的点心呀?”

“这个….”卢君瑶当即脸涨红道,“大小姐我不是….这点心反正过一会儿都要倒掉的。”

“我肚子饿,先得吃一块。”张大千金不由分说抢过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一转身蹦蹦跳跳往外跑。

“哎大小姐,你可不要告诉太太….”卢君瑶朝她喊了一句,大千金早就没影了。

过了一阵子,当卢君瑶正在灶台前忙着烧晚饭时,忽然看见倪英莲一掀门帘横眉怒目地冲进来骂道,“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卢嫂,你偷我家的点心吃倒也罢啦,现在还发展到连我的金戒指都一块偷了,太猖狂了吧!”

卢君瑶一下懵了手足无措道,“太太您说什么呀,我何曾拿了您的金戒指?”

倪英莲一叉腰瞪着她道,“还敢不认!我的金戒指明明刚才就脱下放在客厅桌上,这屋子里就你一个外人,不是你偷走还有谁,难不成是我公公婆婆藏起来了,还是我两个女儿拿去戴不成?卢嫂,做人可要有良心呵,你偷吃我家的点心我可以不追究,我那金戒指可是我当年的陪嫁品,起码能值一万块,你今天必须给我交还出来!”

卢君瑶心里明白:一定是张家大千金将自己偷拿点心的事情告诉了她母亲,碰巧倪英莲不见了戒指于是就怀疑是自己偷走。她到底是心里有愧说话也结巴起来,“太太我真的….没拿您的戒指,我一直都在厨房里忙活来着,哪里….哪里见过什么戒指呀….”

“胡说!我公公婆婆一直都在自己屋里,我女儿下学回家就忙着写功课,就你一个人在这里那里窜来蹿去,不是你是谁!你既然敢偷点心难道就不敢偷戒指?今天你不老老实实把东西交出来别想迈出我家大门一步!”

卢君瑶满腹委屈地大声道,“太太,您要是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搜我身呀!”

倪英莲冷笑道,“搜身?哼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呀,你偷走了那么贵重的东西还会藏在自己身上?我家宅院好几百平米范围,一枚小小的戒指随便一个小窟窿就能藏好,我又没有金睛火眼,鬼知道你把它放在哪里啦。嘿嘿,你这样贪小便宜的佣人我见得多啦,以为到了我们这样家境的主顾那里干活,油水多少也能揩一点,工钱少一些都无所谓,可是你也要放明白点,我倪英莲是那种懵懵懂懂随便让别人糊弄的人吗!我劝你还是要聪明点,别闹到上警察局坐班房去!”

她这一番侮辱人的话将卢君瑶气得泪光盈盈,可是却几乎说不出话来,因为自己的确偷拿人家的点心而且还让张大千金亲眼看见,可是以此便诬赖她偷金戒指,并且认定她是个贪小便宜又早有图谋的人,这叫她如何受得了。

“反正您的金戒指我没拿,到了警察局我都这样说,您不能随随便便诬赖人!”

卢君瑶将心一横说道。

僵持下去的结果是,卢君瑶被倪英莲关在佣人房里不许吃晚饭也不许回家。

就在倪英莲一家五口刚吃完晚饭围坐在桌前商量着如何进一步处置卢君瑶时,倪英莲的表妹到访张府。

表妹听完倪英莲的叙述后,沉吟片刻不做声,她是了解自己这位咋咋呼呼口舌不饶人的表姐的,前面一位佣人就是因为受不了她的气,干不到一个月就走人了。

“曼莉,我看干脆将这个女人交给警察去审问算啦。”倪英莲气哼哼说道。

胡曼莉微笑道,“表姐你带我去见见那个佣人再说。”

于是倪英莲领着胡曼莉到了佣人房。胡曼莉简短盘问了几句,便拉着倪英莲回到客厅,“表姐,我看这个女人不像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人。”胡曼莉说道。

“哼,人不可貌相,你别看她斯斯文文的样子,她偷我厨房里点心吃呢,我女儿亲眼看见的,我看那戒指多半就是她拿走的。”倪英莲说道。

“表姐,佣人嘛干活累了吃点你厨房里的点心这不算什么的,水至清则无鱼,佣人要是平时一点好处都得不到的话,也不见得会卖命为你干活,没有真凭实据更莫要冤枉人家,结下了怨恨对谁都没不利,尤其是你们全家老小吃喝拉撒都指靠她哩明白吗?”

“那我的戒指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吧,那可是很贵重的东西呵。”倪英莲皱着眉头道。

“你再好好想想,在你发现不见了戒指之前你都去过什么地方?”胡曼莉提醒道。

倪英莲想了一下说,“我下午回家后到客厅坐下歇了歇,记得就是在那里,我把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放在桌面上,因为觉得有点紧,之前么….好像是去过一趟卫生间吧….”

“那好,我和你一起去卫生间找找看。”胡曼莉放下手里的美国进口的手提小包拉着倪英莲走向卫生间。张府的宅子里有两个卫生间,倪英莲不喜欢跟佣人共用一个卫生间,她规定卢君瑶只能去西侧那个小卫生间,自己则去东侧那个大卫生间。

胡曼莉也晓得她有这个洁癖,便径直走向大卫生间。走进里面眼睛四下一扫就发现在马桶盖上搁着一只黄橙橙的金戒指。

“哦我想起来了,”倪英莲惊喜地接过戒指道,“如厕的时候我脱下戒指顺便拿卫生纸擦了擦,就随手搁在那了,拉完水箱没记得戴上,嘻嘻….”

“好啦真相大白了,该给那位佣人说声对不起了吧?”胡曼莉耸耸肩说道。

“啊哟她是我花钱雇来干活的道歉就免了吧,不过我家吃剩的饭菜点心统统随便她拿回家好啦,”倪英莲话题一转盯着胡曼莉道,“我的好表妹,你今天打扮的这么漂亮气色又这样好,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喜事啦?”

“一会儿再告诉你。”

胡曼莉潇洒是打了个响指,扭着杨柳腰款款走出卫生间。

倪英莲格外大方地将饭菜点心全都赏赐给了卢君瑶,虽然她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事情已经搞清楚,而没有说明真相,卢君瑶却心里明瞭,那枚金戒指一定是找到了,她松了口气,因为她仍然很需要这份工作,所以也就不敢流露半分怨气。

她捧着大堆食物刚要离开张家,站在一旁的胡曼莉忽然问道,“这位大嫂,听口音你好像是本地人呀?”

卢君瑶望着这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点点头道,“是的。”她暗忖之所以有此转机多半是因为眼前这位美女的缘故,心里不由得对她有几分好感。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胡曼莉又问。

“就我和我儿子。”

“你丈夫呢?”

“他….”卢君瑶眼神立刻黯淡下来,“几年前他在长沙会战中殉国了….”

“你赶紧回家吧,今天的事情是个误会,请你不要往心里去。”胡曼莉差不多是替张府向她道了歉。

望着卢君瑶消失的身影,胡曼莉皱起眉头对倪英莲道,“我怎么觉得好像认识这个女人呢。”

倪英莲嗤嗤笑道,“大小姐你别犯晕喽,她一个下人怎么可能跟你认识呢,还是说说你有什么高兴事情好啦。”

胡曼莉这才露出笑容,从精致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份大红请帖递给倪英莲,“表姐我下月初要结婚啦,到时候请你和表姐夫一定要赏光呀。筵席就摆在爱群大厦。”

倪英莲双手接过喜帖,“啊哟我的好表妹,终于等到了出阁的一天啦,好好,到时候一定去喝你这杯喜酒的,嘻嘻….谁是那位那么幸运的男人呀,快告诉我他的高姓大名?”

胡曼莉脸上荡漾着幸福甜蜜的神情,“他是一名军人,是驻扎在广州城的新一军的少校参谋,叫方柏彰。”

同类推荐
  • 红胡子

    红胡子

    红胡子,是关东人称呼土匪的一种叫法,也称胡匪,胡子;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和大豆,高粱一样衍生在黑土地上,并且良莠不齐。其词意,贬义的成分居多,不外乎是能和烧杀抢掠等一些词汇连接在一起,不免让人心生畏惧和憎恶之感。但其中不乏有视国恨家仇为己任的仁人志士,书写了一个个可歌可泣的传奇故事。笔者不是要为这个词语正名,只是想还原一段历史,还历史以真实的面目。
  • 海盗联盟

    海盗联盟

    带着圣旨口的少年,十五岁时被人诬陷为盗贼而遭到除族;在越南战场上,他为西山政权出生入死抗击法国人训练下的南越军队;在东南沿海建立起世界上最大的海盗联盟,然而,他不想做盟主,他要当皇帝。
  • 一个鬼子都不留

    一个鬼子都不留

    鬼子,一群惨无人道的侵略者,既然踏上了我们的国土,我们就有义务好好的招待一下他们。一个也不不让他们走,统统留在我们的土地上,变成一把黄土。杀杀杀杀杀!!!一个鬼子也不留下,统统杀光!!!!绝对的热血,绝对的好看,还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 阿莱曼之战

    阿莱曼之战

    本书介绍了二战时欧洲战场、大西洋战场、亚洲战场和太平洋战场等。内容包括东南欧沦陷、列宁格勒战役、保卫莫斯科等。
  • 枪神痞子兵

    枪神痞子兵

    一代枪神冷枪在一次行动中不幸负伤,而对于老对手却始终不肯退休。因此他得到了培养新兵的资格。痞子叶小天本是一个无业游民,为何却偏偏被冷枪看上。他的人生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看他如何从痞子历练成枪神。
热门推荐
  • 王源我的梦

    王源我的梦

    “哎呦,你眼瞎呀,没看到这里有人吗?”“哦哦,对不起,有没有撞到你,很抱歉!”哎?这声音咋这么熟悉捏?童雨欣抬头一看,呀,这不是王源吗?哎呀,丢脸丢大了.........
  • 大学那些快乐时光

    大学那些快乐时光

    大学是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时光,一直珍藏,记忆中,如此快乐。平凡中拥有梦想
  • 让心行驶它的自由意志

    让心行驶它的自由意志

    孔子(公元前551~479),名丘,字仲尼,春秋末期鲁国陬邑人,中国文化思想的集大成者,儒家学派的创始人,被后世尊为万世师表、圣人。《孔子说为人》一书对孔子的精彩思想做了深入浅出的介绍,将孔子对人生的思考和感悟、世事的体察和经验加以展示,结合记载孔子言行的《论语》进行解说,书中对孔子的思想有较为透切的观察,文字之美和思想之深有机结合,内容明白晓畅、妙语连珠、精彩观点随意而出。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本书开启我们的智慧,激发我们的灵感,警醒我们的意识,使我们神游天际。
  • 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一经问世,便被世人争相传诵,在此后的一千五百多年时间里,推崇它的文人学士层出 不穷。《世说新语》颇似当今的微型小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是中国小说的雏形,也是魏晋风度的 审美产物。喜爱中国文学的读者,尤其是对艺术和美倾心关注的人,不读此书可谓遗憾终生。
  • 武碎天穹

    武碎天穹

    神武大陆是一个以武为尊的世界!世人犹恶天不仁,天生万物以养人。天残盖世本五行,五行相生秒绝伦。王剑飘香定生死,绝刀出没泣鬼神。翻天地覆从今始,神武大陆任我行!这里是武道巅峰,强者的对决!请关注:《武碎天穹》等级:武者、武士、武师、武将、武君、武王、武皇、武帝、武尊、武圣、武神。
  • 邪帝强宠超神女特工

    邪帝强宠超神女特工

    她,江丛希,一晋穿越到古代,成为了江家最不受用的六小姐,外还带一个弟弟,她发誓,期她者,她必当以血嗜之,可是在遇到某爷之后,她变得不淡定了。“希希,我饿了,我要吃东西。”某爷摇晃着江丛希的手背,祈求的说道。江丛希白了一眼,很淡定的从一旁拿过吃的扔在某爷的手上,某爷摇了摇头。“那你要吃什么!?”“我要吃你!”.......
  • 战天武道

    战天武道

    少年许铭,在漫漫的武道长路中,靠坚持,毅力和机缘,一步一步向着武道巅峰迈进.一路走过的却是血与火,汗与泪,伴随的是彷徨,无助,孤独
  • 妇女百科全书

    妇女百科全书

    妇女,是成年女子的统称。广大妇女在现今的工作和生活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她们有勤劳的双手,有谋生的技能,有独立的意识,有母亲的胸怀,有动人的微笑,有精彩的人生。她们勤劳善良、耐心细致,她们顶起了半边天。 然而,不可否认,在妇女的工作和生活中,也存在着诸多问题,主要表现在夫妻生活、生儿育女、自我保健等方面。为了给广大的妇女们提供一套全面的知识读本,我们编写了这本《妇女百科全书》,本书必将帮助你成为一个快乐而完美的女人,拥有幸福而舒心的生活!
  • 异次元:末世余光

    异次元:末世余光

    一颗由星球炸裂而溅射出来的陨石,经过漫长的旅行到达了地球,同时带来了那颗行星上的某种生物……这种生物一度使得地球上的人类陷入绝望。一名少年,在这场灾难中不断的生存下来,但在这个过程中他经历了朋友的死亡,亲人的离去,还有……,见证了一个个人类在灾难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最真实的一面。就在人类与这名少年都陷入无尽的绝望的时候,一声来自异次元的呼唤,点起了所有人生存下去的希望!感谢阅文书评团提供书评支持!
  • 蜕灭

    蜕灭

    谁都知,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每个人都在出生时定位,你是谁,谁是你,你在世界有何意义?宋晨,这个来自火星大荒深山的孤儿,上天让其命运失衡,他立志将其扶正,通过真正的学习努力改变自己,改变世界,让这个世界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