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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就在第二次长沙会战激战犹酣之时,卢君瑶跟随着黎子昌率领的一支战地服务队经过长途跋涉进入长沙郊区一带,战事此时已经推进到捞刀河附近,临时野战医院就设在城郊一片空地上,不断有伤员从火线上被抬下来接受救治。

由于卢君瑶是女人,参加火线担架队没她的份,她只好跟身上有伤残的黎子昌在野战医院做后勤工作,清洗绷带安排床位以及给伤员服药换药等。接连几天炮声隆隆枪声密如炒豆,而且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清晰可辨,有小道消息说,日军已经接连突破国军几道防线,大有直逼长沙的趋势。从前线抬下来越来越多的伤号也说明战事吃紧,守军面临的情势十分严峻。

又过了几天,野战医院奉命后撤了二十里,退到长沙城以西。这时候战火已经燃烧到省城,长沙守军也已经与日寇接战,情况可谓岌岌可危。

卢君瑶站在一处高坡上,忧心忡忡地遥望着炮火连天满目疮痍的省城,她的心早就飞到硝烟弥漫的前线,她惦挂着自己的丈夫,那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而且还是支撑着她苦苦熬过这几年艰难时光的希望支柱,她无法想象,假如丈夫离她而去,自己今后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她不断向从前线下来的人打听战况打探方柏彰的消息,每一回都令她深深地失望与担忧,因为战况是那样的残酷激烈,国军将士每天每小时每分钟都在流血牺牲,而方柏彰的下落却一点都没有,在二三十万长沙守军中,一个士兵或者是低级军官的名字,知道的人毕竟很有限。

她在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的状态中打翻了两杯水,还几乎给伤员拿错药,惹来值班护士以及伤员不满的投诉,幸亏那名主治大夫晓得她也是军队眷属,她丈夫也在前线浴血奋战,替她将责任兜住,并安排她去专责清洗绷带。

十月一日,进攻长沙受挫的日军已成强弩之末,不得已之下,敌酋阿南惟几下达了撤退命令,在国军一路追击之下,十月九日,日军全部退回新墙河北岸,恢复了战前敌我双方态势,至此,二次湘北战役结束。

野战医院医护人员以及全体伤号得悉胜利消息,到处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全院都沉浸在一片喜悦气氛中。

一天下午,黎子昌忽然急匆匆来找正在清洗绷带的卢君瑶,“你赶紧跟我来,有方柏彰的消息啦。”

卢君瑶一下丢开手里的活,可是一看黎子昌那沉重的没有一丝笑意的神情,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凉了半边,她顾不得擦手,心脏突突狂跳着跟着黎子昌朝安置伤号的帐篷走去。

原来黎子昌意外地在野战医院遇见从前线负伤抬下来的刘东强。刘东强就是当年一起参军的三名中大同窗之一,后来他被补充到第4军102师,如今他已经是一名少尉排长,这次102师也是主力部队参加了二次湘北战役。在最后追击撤退的日军途中,他的大腿负伤,被抬到野战医院,却意外遇见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黎子昌。激动兴奋之余谈到当年一起参军的方柏彰。

湘北战役战役初期,由于方柏彰所在部队成功奇袭鬼子军火仓库,刘东强在战报上看到方柏彰的名字,这才晓得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同学如今在新五十九师任职上尉连长,可由于战况激烈。他根本无法联系他。直到战役结束,刘东强经过多方打听,才获悉了有关方柏彰的情况。

卢君瑶此前并不认识刘东强,只是当年在黄沙车站与方柏彰分别时与他打过一个照面。

“方太太,你是专程来这儿找柏彰兄的?”刘东强打量着卢君瑶道。

卢君瑶紧紧握着满是汗水的手心,盯着刘东强问,“他怎么样了….没负伤吧?”

刘东强长叹一声,望了望黎子昌,然后开口道,“我从前线下来的时候,刚好抬我的那名战地服务队的人,上午就去过新五十九师三二四团二营驻守的周家村,柏彰兄正是在二营当连长,在这次湘北战役中,新五十九师打得很英勇,他们这支杂牌军硬是顶住日军一个旅团差不多三天的攻击,虽然最后蔡家铺周家村失守,师部所在地也被日军包抄,王昌俊师长负伤撤走,可他们却有效迟滞了日军的进展,为整个战役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为此新五十九师付出了两名团长阵亡,将近四千弟兄伤亡的沉重代价,其中又以周家村最为惨烈,整个村子被炮火夷为平地,驻守在那里的三百多名二营官兵也….悉数阵亡无一幸存….”

话音未落,卢君瑶身体摇晃两下就要倒地,黎子昌一把抱住她将她搀扶到椅子上坐下,紧掐她的人中,半晌卢君瑶总算是苏醒过来,此刻她脸色如同粉刷过的墙壁般煞白,声音颤抖地问,“你….你这消息可靠不可靠,会不会是误传?”

刘东强黯然道,“是战役结束当天,那名战地服务队员在现场亲眼目睹,他告诉我说当时他们翻遍了废墟,找到的都是血肉模糊的国军兄弟的遗体,根本没一个活的….你要是不信,我们一起到周家村走一趟吧,也好祭拜一下老同学,毕竟当年咱们三人一起参的军….”

哗啦一下,卢君瑶又从椅子上歪倒在地再次昏迷过去….

第二天一早,黎子昌雇了两名民夫用担架抬着刘东强,一路打探着来到捞刀河北岸的周家村。

此时这里已经是战事过后第五天,炮火早已熄灭硝烟已然散去,但是断垣残壁瓦砾碎砖的一大片废墟仍旧触目惊心地横亘眼前,显示出这地方曾经是一处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残酷战场。

此时遗体现场清理工作已经完成,瓦砾废墟之中到处可见那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斑斑血迹,废墟当中醒目地插着一块木牌牌,上面用毛笔赫然写着:为国民革命军新五十九师三二四团二营全体弟兄壮烈殉国致哀!

担架上的刘东强面对那面木牌肃然举起手,黎子昌也将剩下的那只胳膊举起,俩人齐刷刷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卢君瑶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巨大的悲恸,一下跪在废墟前放声痛哭,“柏彰呀柏彰….呜呜呜….你怎能就这样丢下我走了呢….你叫我一个人日后怎样活呀….呜呜呜….我的阿爸阿妈和弟弟都死了,婆婆也不在了,在这世上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啦,你那年….在火车站分别的时候,不是亲口应承过我的吗,你说过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呀,你怎么可以不守信用呀….呜呜呜….我这几年不知道在梦里见过你多少回了,那是你托梦向我报平安的呀,可是….为什么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找你,你却连最后一面都不跟我见一见哪….”

黎子昌和刘东强眼含热泪却像雕塑般纹丝不动,他们知道在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止住这个女人如滚滚江河般的哀伤悲痛,就让她痛快淋漓大哭一场吧,那样也许可以宣泄掉压抑在心底的不良情绪,毕竟她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

夕阳西下,暮色降临,两个男人依然默默地在那里守候着,像两座沉寂的大山,守候着那个泪水如同溪流般流淌不止的女人….

月明星稀,夜风吹来阵阵秋凉寒意,田野里传来秋虫曲曲的鸣唱,卢君瑶停止了悲号哭泣,失神的眼眸呆呆地注视着那片方柏彰殉国的废墟,她不忍离去也不愿离去,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愿意一生一世默默守候在这里,她相信丈夫的灵魂也会徘徊飘荡在这里,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她幻想着方柏彰的灵魂能够幻化成一道绚丽夺目的光影,与自己相会倾诉衷肠,那样的话即便是自己从此化作一块石头一块墓碑,只要能与他长相厮守,也是幸福的….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覯尔新昏,以慰我心….”卢君瑶抚摸着那张与方柏彰的合照,眼眸里泪光盈盈地念叨着照片背后方柏彰亲笔书写的诗句,“柏彰呵柏彰….只怕你我只能来生再见了….”眼泪又禁不住夺眶而出,继而她长长地叹口气,“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夜深了,黎子昌和刘东强仍然陪伴在卢君瑶身边,他们两个如今都成了伤残军人,可是比起方柏彰来他们依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自己在如此血腥残酷的战争中苟活了过来,他们依然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这清新的空气,感受着温暖的阳光,欣赏大地江河日月升降的良辰美景,而且还可以憧憬期待着最后胜利的曙光。他们守候在这里,默默地痛悼着那昔日的同窗与战友,回味着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并且看护着袍泽的遗孀,作为男人,他们有责任义务让好同窗好战友的女人好好地继续活下去….

漫长的黑夜过去,黎明的晨曦终于出现在东方天际,山林的夜露沾湿了卢君瑶的发梢和身上的衣裳,她扭动着有些麻木的双腿以及身躯,慢慢站起身来,回头看见身后两个默默陪伴自己一夜的男人,泪花在眼眶里闪动着,“你们….”她哽咽地说道,“柏彰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分呵….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们….”话未说完她又哭泣起来。

“君瑶,不要太难过啦,斯人已逝,但我们会永远在心里怀念他的,我们回吧。”黎子昌说道。

“柏彰兄在天有灵,知道自己的妻子跋山涉水前来寻夫,并且在他的殉难地为他跪地守灵一夜,他一定会很欣慰的。”刘东强也说道。

卢君瑶那双饱含无尽哀伤的大眼睛失神地望着天空,嘴里喃喃道,“他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君瑶你可不能这样想,”黎子昌趋前两步道,“柏彰和成千上万浴血奋战为国捐躯的将士,他们的牺牲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同胞能更好更安心地生活下去吗,你只有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才不辜负他以及那些烈士们的心愿呵。”

“可是….他死了,我的心也跟随着死去,我行尸走肉般活着又有什么用呵。”卢君瑶发出一声与她二十一岁的年龄很不相符的充满沧桑的哀叹。她感觉仿佛一夜之间自己就已经老了十几年。

“不,只要你活着,希望就还在。”黎子昌说道。

“希望….我还有什么希望?”卢君瑶望向黎子昌问道。

“当然有,有成千上万将士的浴血奋战以及咱们全中国的巨大牺牲,中华民族终究会有胜利的希望的,不是吗?再说,咱们不是还没见到柏彰的遗体吗,那就是说也许他并没有殉国,也许这里面还有百分之几的希望,难道不是吗?只要你活着,也许世界上还会出现某种奇迹,你不觉得应该尝试一下吗?”

“百分之几的希望?”卢君瑶嘴里念叨着,她知道这都是黎子昌安慰自己的言语,实际上在这片被炮火夷为焦土的废墟里,能够生还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

“子昌兄说得对呀,”刘东强也接茬道,“你应该坚强地活下去,看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我想这一定也是柏彰的心愿,绝不要轻言放弃,我留在这边也会继续帮你打探消息,说不定真的会有奇迹呢。”

“东强兄,这里就拜托你啦,我跟君瑶先回广东,一有消息你就打电报通知我,我目前仍在第七战区政治部下属政工总队工作。”黎子昌说道。

“好,我会尽力的,方太太你可要多多保重,你还这么年轻,抗日大局很需要像你这样年纪的人来出力做贡献,千万不要意志消沉,那样的话只会让我们的敌人来耻笑。”刘东强用坚定的语气鼓励卢君瑶道。

“是呀,唯有发动起全民族的抗战,东洋鬼子才会走向最后覆灭的道路,对日战争是一场持久战,拼的是精神意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决不能低头屈服,千千万万烈士的鲜血绝不会白流,君瑶你一定要相信这个道理。”黎子昌望着她循循善诱说道。

在他们的安抚劝慰下,卢君瑶暂且放下了心头的悲伤哀痛,答应跟随黎子昌返回广东粤北。

第二年春,黎子昌在政工队替卢君瑶找到一份文书工作,主要负责誊写宣传方面的文章,繁忙的工作渐渐转移冲淡了卢君瑶心中的哀思,同时她也觉得自己是在为抗战贡献着自己一份绵力,方柏彰虽然不在,他未竟的事业应该由自己来继续,难道这不是未亡人对逝者最好的悼念吗。

文书工作之余,黎子昌还经常带着她下基层到部队以及民众组织里做宣传鼓动,频繁的接触使得卢君瑶对黎子昌产生了深深的信赖,也让她重新认识了他。在以前的印象中,黎子昌是一个热情浪漫却显得文弱有余的人,他不如方柏彰那样勇敢有担当充满男子汉力量,而这点又正是卢君瑶当初喜欢方柏彰,而不愿意跟黎子昌在一起的原因。

几年后的重逢相处,卢君瑶察觉到在这个男人身上同样也有着属于他的优点,这些或许是从前卢君瑶不曾注意到,又或者是经过战火的磨练在他身上发生了改变。黎子昌是一个性情细腻的人,考虑问题比较周到,处处会为别人着想,方柏彰遇到事情有时会着急冲动,黎子昌却不会,他永远都是那么的沉稳平和细致周全,在政工队里他的人缘不错,结交了不少朋友,有时候卢君瑶的一些幼稚过失很轻易就被他摆平抹掉,以至于卢君瑶不得不承认,干政工工作对于黎子昌而言真是得天独厚再合适不过。如果上战场拼杀,黎子昌绝不可能做得比方柏彰出色,但说到搞政工人际关系,方柏彰跟他可差了不止一两个档次。

是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短处,这也许就是当初为什么冷艳高傲的高丽娜喜欢跟他在一起的原因。黎子昌的那份细腻温情其实也是很能打动某些女性芳心的。卢君瑶暗自想道。

这天傍晚,黎子昌请卢君瑶到韶关城边上一家小饭馆吃晚饭。

近阶段的工作太过忙碌,好歹总算是过去了,应该放松放松犒赏犒赏自己,黎子昌这样对卢君瑶说道。卢君瑶默默点点头,跟着他走进那家很不起眼的农家小饭馆。

饭馆生意有些清淡,菜肴味道却是不错,大概因为战争时期,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减少的缘故,当地居民消费能力不足以带旺位于城市边缘地带的小食肆。

黎子昌点了半边客家咸鸡、山水酿豆腐、冷水浸猪肚以及香芋焖扣肉,喝着粗枝大叶的俨茶,卢君瑶觉得饭菜格外富有风味。

“其实我并不经常下馆子,那样也太铺张些,只是有一次偶尔跟同事来过这里,觉得价廉物美就记住了。”黎子昌频频夹菜给卢君瑶说道。

“子昌,这些年来你还是一个人呀,为什么不找一个?莫非你还惦记着高丽娜?”卢君瑶放下筷子问道。

如今她已经跟黎子昌有了彷如兄妹般的感情,她开始对他的私生活关心起来。

“呵呵,我那时候年轻幼稚,其实高丽娜那样的姑娘根本就不适合我,战争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战争也使得人迅速成熟起来。”黎子昌喝下一口浓茶道。

“那你怎么不另找一个人过日子,你这样的条件,在政工队认识的人又多,找一个姑娘都不难的。”

“唉,”黎子昌一声叹息,“找女人不难,找一个真正志同道合的人,难呵….”

“你对另一半的要求还那么高,女人绝大多数都是很现实的,要找喜欢听你讲大道理的恐怕不容易。”

“小卢,你不就喜欢听我讲那些大道理吗。”

卢君瑶一怔,脸上微微发烫,“说什么呀,我其实也不爱听,因为工作的缘故,不想听也得听。”她心里暗暗惊诧:难道他对自己有那种想法才拒绝了别的女人?

黎子昌微微一笑,“有些事情你不了解,我现在也不便对你说,也许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卢君瑶心里又是一愣:难道是我太敏感了,其实他早就另有所爱,只不过不方便透露?

这样一想,她又觉得有点尴尬。“我能够帮你做些什么呢?你请我吃饭,照理我也是应该帮忙的。”

黎子昌沉吟片刻低声问道,“小卢我问你,你有没有自己的政治信仰,或者说对党派之间的主张主义有看法吗?”

卢君瑶摇摇头,“说实在的,我对政治上的东西都不太感兴趣。”

“那么,你对国共两党合作的前景怎么看?”

卢君瑶认真地想了想,“挺好的,本来就应该团结一致枪口共同对外嘛,蒋委员长总算认识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

“小卢我告诉你,如今虽说合作仍是主旋律,但是也有许多不和谐的音符,事实上******的外御其侮不过是权宜之计罢啦,日本人给他的压力大,他就利用国共合作对抗日本人,一旦压力小了,或者说他找到新的外援助力,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撕下合作的面具向共产党人再次举起屠刀。”

“不会吧,如今共产党的军队不是都改编成为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和新四军了吗,国共两家不是合作的好好的吗?”

“那只是表面现象,就在今年一月,国民党顽固派就制造了‘皖南事变’掀起了反共高潮,前几个月,他们还逮捕并杀害十二集团军政工总队的工委书记廖****以及一部分****人士,更可恨的是,他们居然还伪造现场,造成廖****畏罪自杀的假象,哼真是太无耻太卑鄙了!所以小卢你要清楚地认识到,在咱们这个政工总队里,其实也是暗流涌动沉渣泛起,形势是相当严重的。”

卢君瑶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睛盯着对面的黎子昌,“子昌,你….是共产党吧?”

黎子昌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继续道,“我跟你讲这些,就是要让你明白真相,看清楚国民党当局的嘴脸,他们这样做,是逆流而动不得人心的,迟早是要被历史潮流所抛弃的。另外,你也要做一些准备,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强面对,要好好地活下去,相信以后的日子必定会越来越美好,你答应我。”

卢君瑶的心怦怦跳起来,她这时才意识到生活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平静,暗流漩涡就在身边,她不由得替黎子昌担忧,“子昌你….会有危险吗?”如今他已是自己唯一可以信赖依靠的人,如果失去他,自己将会立刻成为浪涛汹涌的大海之中一叶孤舟,随时会倾覆遭受灭顶之灾。

黎子昌淡淡一笑,“不必替我担心,我已经是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死对我而言,不过是一次不醒长眠而已,我倒是担心你呀小卢,你还没什么经验,身处这种复杂环境有可能迷失方向,你还这样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多多珍重呵,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灰心放弃,我和柏彰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头,卢君瑶的眼睛熠熠生光地望着黎子昌,“谢谢,你真像我的兄长一样,我会记住你的话的。”

黎子昌眼眸里飞快掠过一丝怅惘,从内心深处讲,他何尝不期盼跟卢君瑶再续前缘呢,可他也是了解卢君瑶为人的,她仍是那么的挚爱着方柏彰,心里绝对容不下别的男人,再说形势也不容许他有这样浪漫的念头。“以后,我们要尽量保持一定距离,没什么要紧事不要单独见面,将来万一离开政工队,你还是返回方柏彰的老家吧,你好歹还是他家的大少奶奶,生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卢君瑶这时候才明白,黎子昌原来已经加入共产党组织,并且秘密潜伏在十二集团军政工总队。怪不得现在的他与从前如此的迥然有异,以前的那个黎子昌热情冲动书生气十足,如今的他沉稳精明柔中带刚,俨然已是一名老练的地下工作者。

卢君瑶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祝福,希望不要从此失去这样一位关心爱护自己的兄长….

可惜天不遂人愿,就在半个月后,政治部忽然派人到政工总队传唤黎子昌,实际上就是拘捕,幸运的是黎子昌事先得到消息,跳窗逃走了。

接下来政工队里两名平时跟黎子昌关系比较接近的队员也遭到拘押审查,卢君瑶也被叫去问话,万幸的是大家都知道她平时对政治不太关心,之前又与黎子昌关系不冷不热,因此虽然她是黎子昌介绍进来的,也好歹通过了审查。那两名队员则没那么幸运,被关押到坪石集中营里。

可是黎子昌不在,卢君瑶也失去了唯一的依靠,觉得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一点意思都没有,于是她也向政工队请辞,然后收拾包袱准备返回方柏彰家乡。

春寒料峭,卢君瑶走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向粤中平原而去。若是顺着大路走,一来容易遭到日军飞机空袭,二是沿途又有鬼子汉奸设下的关卡,因而卢君瑶宁可选择崎岖山道。

卢君瑶穿着一身半旧粗布对襟大袄,装扮成一名农家少妇,可她丽质天生难遮掩,白嫩的肌肤、灵动的双眸、精致的五官与衣装不太协调,处处显示她是一个来自大城市的文弱姑娘,她的皮肤在粤北山野的烈日以及三湘大地阳光的烤炙却始终晒不黑,依然像北方女子那样洁白细腻,不过她的身体经过那几个月跋山涉水长途迁徙,练出一双铁脚板,在陡峭难行的山野石径上攀行倒还可以应付得来。

山路上人迹罕见,到处可闻潺潺流水声以及枝头啾啾鸟鸣,三月的山花寂寞无声绽放在山谷间石崖下,浮动的暗香传递着春天的气息,卢君瑶走得浑身发热气喘吁吁,不过她并没有放慢脚步,她知道翻过这座大山,就能抵达粤中的丘陵地带,无论如何在太阳下山前,必须离开这林密坡陡的荒山大岭,否则的话恐怕连住宿落脚的地方都很难找到。

翻过一道山梁,走在山风飒飒野草丛生的小径上,放眼望去群峰延绵云雾缭绕景色如同仙境一般,卢君瑶却无心观赏这美景,她得加快步伐走出大山。孤独落寞的脚步声回响在林泉间幽谷里,加重了她内心的愁绪:唉,即使是回到粤中家乡,前路茫茫亦是境况黯淡,李万银能跟自己和平相处吗,还有那个心存不良的族叔方世钦能放过自己吗?

想起这事卢君瑶就曾放弃过返回粤中的念头,她想回省城广州。可诚如黎子昌一再提醒过的,广州如今仍在日本鬼子铁蹄蹂躏下,自己在那里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如何去谋生呢?凤山村那里则不然,日本鬼子有可能已经撤走,自己依然还是方家大少奶奶,丈夫婆婆虽然没了,那份家业理所当然由自己来打理。再说,也许有那么一天….说不定苦尽甘来奇迹发生….

返回粤北的这段日子以来,卢君瑶心里慢慢地又悄然滋生一个念头:也许黎子昌的话真的不无道理,方柏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未必就一定是殉国….也许他还活着哩,也许若干年之后在胜利凯旋的队伍里有他的身影,也许某一天,他还会归来与自己团聚?

虽说这个念头也曾无数次被卢君瑶否定,却又一次次顽固地潜藏在她意识深处,于夜静更深之时冒上心头,令她在绝望中得到丝丝慰藉,理智无情告诉她丈夫已然壮烈殉国,情感却不断暗示她方柏彰有可能还活着。

在这样的暗示与幻想下,卢君瑶逐渐又从哀伤中走出来,容颜也慢慢回复往日的娇俏,青春的红晕浮泛在苍白的脸颊上,她又成为了政工队里一朵娇艳美丽的鲜花、一抹令人驻足的风景线。若不是众多的异性们得知她刚刚当上寡妇,而丈夫就是在二次长沙会战中殉国的烈士,也许还会有不少大胆的追求者纷纷拜倒在她脚下….因此当她提出辞呈时,不少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惋惜不舍的神情,临走的那个夜晚,几名同事还专门为她饯行….

遐想之中的卢君瑶渐渐感受到山道石径深处似乎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脚步声跟随着自己,那槖槖之音隐约可闻挥之不去,而且还貌似她加快脚步对方也加快,她放慢速度对方也放慢,在这林木茂盛蜿蜒曲折的山径之中,她无法判断双方距离有多远,也许百步开外也许就近在咫尺。

一丝恐惧之情渐渐弥漫在卢君瑶心底,对方有意在跟踪自己,那是什么人?难道遇上山林强盗?荒山野岭之间遭遇匪徒打劫是什么样的可能都会发生的,她的双脚开始微微发抖浑身无力,怎么办?

她抑制住惶恐不安的情绪,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午后的山道,阳光透过浓郁的枝叶将细碎的光线洒在石径上山壁间,空荡荡不见半分人踪,那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山风缓缓吹来,身上的汗水沁得整个人冷冰冰的,她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思疑道:莫非是我疑神疑鬼?难道是山林间回响被我听错了?

歇息片刻她迈步继续前行,不一会儿,那远处的脚步声又如影随形般响起,阴魂不散般的恐怖。

卢君瑶这回可以确认,那就是一个跟踪自己的人。

不行,得赶紧下山,摆脱那人,在这荒山野岭之中遇上劫匪,自己一个年轻女子还能有什么结果!

卢君瑶撒开双脚用尽吃奶的力气,顾不得身上的疲劳脚板上的疼痛,如同赛跑一般沿着高低蜿蜒的山路狂奔而去。

发梢乱了,汗水迷糊了眼睛,带刺的荆棘野草划破她的手脚,卢君瑶全然不顾,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着。狭窄陡峭的石径上长满青苔,一不留神一脚踩在一块歪斜的石块上,哧溜一下一个打滑,身体顷刻间失去平衡,“啊哟——”她一声惊叫跌向一侧陡坡,无情的惯性将她拽下七八米深的一处沟壑里,撞击产生的疼痛几乎使她失去知觉,一分钟后,她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掉入路边一个深沟,幸运的是沟底的石块上同样长满厚厚的苔藓,像一层护垫保护了她的身体和脑袋,而在深沟的尽头,则是一处陡峭的深不见底的悬崖,好悬,若是自己再往右边滚落三四米,就将跌落悬崖那边….

“喂,你怎么样了?”一个男人的脑袋从上方探出来问道。

强盗,就是他?

卢君瑶心里一激灵,随即而来的不再是恐惧害怕,因为自己身处的位置与对方有一段距离,即使他想加害也够不着。

“贼佬,你想干什么?”卢君瑶大声怒斥道。

“瑶妹,你误会啦,是我呀伍福荣,不认得了?”那个男子挥着手喊道。

“伍福荣….”卢君瑶凝眸望去,这才认出站在上面的这个年轻男人正是在难民营救助过自己的伍福荣。

“你别动危险!”看见卢君瑶试图从陡峭的沟壁爬上来,伍福荣急忙制止道。然后他匆忙打开随身包袱,将几件衣服捆绑起来凝成一条绳索垂下来,让卢君瑶拉住,他在上面拉拽,总算将卢君瑶扯了上去。

“你没事吧,摔疼哪里了吗?”伍福荣关切地问长问短,看见卢君瑶一身泥土,又帮她掸衣服。卢君瑶摇摇头,轻轻推开他的手,“伍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那天在韶关城外远远看见你,知道你回来啦,我不放心呵,你一个女子在这荒山野岭里,所以….”

卢君瑶有些生气地望着他,“原来这一路上在背后跟踪的人是你?”

伍福荣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呀,我要是贸然跟你结伴上路,又怕你不答应,可是让你一个人走山过岭我也不放心,只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卢君瑶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道,“可你知道不知道,一路上我还以为自己被山贼盯梢了呢,刚才就是为摆脱你失足差点掉进悬崖下。”

此时的她心里充满了对此人的厌烦,竟全然忘记此人曾经在危难之际报信救助过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平常在众人面前文雅有礼的她却在他跟前无所顾忌地耍起小性子来。

“真是不好意思呀,吓到你啦,不过呀你要知道,一个女孩子一个人穿行在粤北山区很危险的,这地方一早一晚经常有野兽出没,以前还曾听人讲过,发生过老虎伤人事件哩,你要走山路至少得有个伴呀。”伍福荣丝毫没有生气介意地说道。

“真的?”卢君瑶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确有点胆大妄为,她轻叹一声,“我现在就剩下孤身一人有什么法子呀。”

“瑶妹我冒昧问句,你这是要上哪儿去?”伍福荣一边整理衣服放进包袱里一边问道。

“我打算回粤中我丈夫的家乡。”卢君瑶道。

“你那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伍福荣关心地问。

“没有什么亲人,就只剩下我婆婆一个妹子在那里管家。”卢君瑶将实情相告。

“你回去会有麻烦吗?”伍福荣又问。

“不会有什么麻烦吧?我好歹还是家里的大少奶奶。”卢君瑶说道。

“我看未必,”伍福荣精明的眼眸闪了闪继续道,“你婆婆丈夫都不在了,这样一份家业落在别人手里,她肯还给你呀?”

“她有什么理由不还?”卢君瑶说道,可她心里此刻也不由得敲起小鼓:李万银一向跟自己不和,她在方家待了这么些年,连账房佣人都习惯听她的话,自己这个空有名分的大少奶奶的话她能听吗?

“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瑶妹你还年轻,不知道人心险恶的道理呀。”

卢君瑶不做声了,的确,以她清高的性子,与人算计心眼不是她所擅长和喜欢的。

“我给你提个建议吧?”

“什么建议?”

“不如我跟你一起回去?”

“你跟我?”卢君瑶皱起眉头,“我可以帮你当上方家真正的大少奶奶。”

伍福荣说道,“我想就不必了吧。”卢君瑶断然拒绝道。

“我没别的意思,请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你一个死了丈夫的女子,在丈夫家里根基又浅,你这一回去少不免被人欺负,你婆婆那个妹我在难民营也见过几面,哼,一看就是个有鬼心眼的刻薄之人,她会心甘情愿将一份家业拱手奉上?鬼才相信,我虽然没别的本事,好歹可以在你身边帮个口搭把手,那老婆子要是想捉弄你,我也好在旁边给你提个醒呀,你没听说过吗,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呀。”

对伍福荣,卢君瑶还是觉得基本可以信赖,一来他曾经救助过自己,二来她觉得他这人性情随和,能够包容自己的小性子,三来他说得不无道理,丈夫不在黎子昌走了,眼前能够找到的值得信任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呢?

“可是你和我回去,我怎么跟人讲?”卢君瑶问道。

“这个容易,就说我们如今是契兄妹,我们都讲一口纯正白话,谁不相信?”伍福荣笑呵呵道。

“那….”卢君瑶犹豫片刻想了想道,“就说你的厂子被日本飞机炸毁失业了,你曾经救助过我,我与你结成契兄妹了,就这样说好吗?”

“行行,契妹你想得真周到。”伍福荣笑嘻嘻道,“等你把那老婆子赶走以后,将田地租出去,我和你一起回省城吧?”

卢君瑶说,“那些事情以后再考虑。”实际上假如能在乡下站住脚,她并不愿意回日军占领下的广州,到时候送点钱酬谢人家,让伍福荣自己回去。她心里暗自打定主意。

“那我们赶紧走吧,太阳下山路就更不好走啦。”伍福荣说道。

“哎唷。”卢君瑶刚迈出一步趔趄两下,伍福荣急忙一手扶住她,“你怎么啦?”

“没事,可能刚才扭了一下脚腕。”卢君瑶又走了一步,感觉脚腕部位有点酸疼,“你等一等。”伍福荣手脚麻利地在树林里捡了一根树枝,将枝叶掰掉做成一根拐棍递给卢君瑶,“拿着它试试。”

卢君瑶拄着树枝走了几步觉得舒服些,朝他感激地点点头,伍福荣于是大步赶上,跟在她身后。

又走了一段路,卢君瑶感觉脚腕也许血气顺畅了酸痛感也随之消失,步子也走得更快,遇到上坡下坡跨越溪流,伍福荣也殷勤备至地搀她一把,俩人一路说着话,就在太阳下山前,终于离开绵延的群山来到丘陵地带。

暮色降临之际,他俩走到一个小集市找了家小客栈投宿,卢君瑶的包袱掉进了悬崖底下,身无分文,伍福荣掏钱要了两个简陋客房,吃过晚饭洗过澡,就早早歇息了。

夜静更深,卢君瑶辗转醒来,窗外月色清晖漫洒窗台,她感觉到一种少有的踏实安稳,想想中午的时候自己的惊惧惶恐,她不由笑了,伍先生到底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呀,之前就曾在危急时刻救过自己,如今又是那么的古道热肠伸出援助之手,回到家乡稳住脚跟后,真应该好好谢谢人家呀….自己虽然连遭不幸,可是也遇到过不少好人呵。

同样的清晖也洒在隔壁窗台上,伍福荣却是夜不能寐,眼光光盯着屋顶横梁发呆….

大半年前卢君瑶忽然跟随战地服务队前往三湘大地,使他怅然若失食不甘味,他在韶关附近找了一家搬迁而来的工厂做工,可是干起活来却心不在焉,卢君瑶的音容笑貌老是浮现在眼前,可她跟着黎子昌参加了政工队组织的战地服务队,这是伍福荣根本无法阻止的,他只好眼睁睁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心急火燎地期盼着她的归来….

三个月前,他惊喜地发现一身征尘与哀伤的她终于回来了,鬓角上还插着一朵白花,他知道她这回成了寡妇,可他却不敢主动接近她,因为她还在政工队工作,那里还有黎子昌,对这个男人,伍福荣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安,同时他也感觉出,黎子昌喜欢卢君瑶,他会随时随地捍卫自己的爱情阻隔别的男人接近卢君瑶,伍福荣只好咬紧牙关默默地在一边观察等待,他知道新寡的卢君瑶也绝不会这么快就跟黎子昌在一起。他做工的厂子距离政工队驻地并不远,工余时间他经常溜达过来,看见卢君瑶每次都回自己宿舍睡觉,他放心了。

一周前,他忽然发现,姓黎的男人不见了,卢君瑶神情变得落落寡欢萎靡不振,伍福荣悄然前往政工队打探,才知道黎子昌因为涉嫌通共逃走了,伍福荣暗暗幸灾乐祸,正当他考虑着想接近卢君瑶时,又打探到她已然提出辞呈,明天就要离开,伍福荣毫不犹豫马上回工厂辞了工,第二天一早就悄然守候在大路口阴暗角落,看见卢君瑶携着包袱南行,他就尾随而去….

以卢君瑶那个清高而不谙世事的性情,回到粤中乡下那里,肯定会吃亏遭排斥,自己以她契哥的身份一同前往,帮她出谋划策想必可以夺回属于方家大少奶奶的那份家产,到那时自己就是有功之臣,再帮她当个管家打理上下,这个年轻寡妇日后就一定离不开自己,那时候契兄妹契上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嘿嘿….虽说乡下这地方比不上省城繁华热闹,可是能够守着那么个美人儿指挥下人干活,却也胜似在工厂替别人卖命出力呀。

四更天时分,伍福荣嘴角咧开笑着进入梦乡….

卢君瑶终于回到了凤山村,果然,日本鬼子撤走了,不过凤山乡维持会的招牌还在,方世钦仍然当着凤山乡乡长,只不过失去了日本人直接撑腰,乡丁也只剩下三个,方世钦也没以前那么趾高气扬,平日看见乡亲们也不摆出乡长维持会长的架子,出面办事还是拿族长的身份,跟大家打起感情牌来。

不过方柏彰家的田产自从李万芬走难离开后,被方世钦以乡政府名义罚没充公了不少,实际上被他侵吞到自己名下,这时候的方世钦已然成为凤山乡首富大户,李万银回来后,自然也不敢跟他较劲,夹起尾巴守着余下的六七十亩田地当起收租婆。

看见卢君瑶忽然返回,李万银很是冷淡地接待了她。

“他怎么来啦?”李万银指指伍福荣问道。她可是认得伍福荣的。

“伍先生么,他….现在是我的契哥,韶关他打工的工厂不久前被日本仔飞机炸毁失业了。”卢君瑶介绍道。

李万银用锐利的眼神打量他一会儿,喊佣人将他的行李搬去下人房里。

“你待在粤北打听到大少爷的消息了吗?”李万银问道。

“大少爷他….”没等卢君瑶说完,伍福荣抢过话头道,“找到啦,大少爷如今还在长沙作战抽不开身,他让大少奶奶先回来管好家里一切等着他。”

卢君瑶点点头,她暗自佩服伍福荣的机灵劲。

“那….大少爷可有书信寄回来?”李万银又问。

卢君瑶摇摇头,“是他一个军中袍泽捎回来的口信。”

“口信?哼。”李万银不太相信地睨她一眼,继而一声长叹,“方家如今早已今非昔比难当得很啦,你知道吗,方家祖屋至今还被他那个族叔方世钦霸占着,方家的田产也被他侵吞了好几十亩,这地方还是我回来后另外修建的。”

卢君瑶皱起眉头,“听说如今日本仔离这里都挺远的,他这个汉奸乡长还敢如此嚣张跋扈?凭什么侵占方家的田产?”

李万银眉头一挑道,“是呀是呀,我不过是一个管家婆,也没资格跟他理论这些,你不是大少奶奶么,要不你去找他说说,没准呀他会还给你。”

吃过晚饭不久就掌上灯,卢君瑶坐在屋里正发愣,屋门轻轻敲了敲然后推开,伍福荣走进来。

“伍先生你来有事吗?”卢君瑶有些不高兴他未经自己允诺就进门。

伍福荣却不怎么在意她脸上的不快,“你打算去找你那个族叔呀?”他开门见山问道。

卢君瑶哼道,“他霸占方家祖屋和田地,实在是欺人太甚。”

“你有没有想过李万银这是在利用你?她自己为什么不去要?”伍福荣说道。

“李万银不过是个管家,不是方家主人,方世钦不会搭理她的。”

“那么你以为你出面他就会搭理你这个小辈?你听我讲,我怀疑这根本就是个骗局,说不定方家那几十亩田地是被李万银卖出去的。”

卢君瑶一愣,“不会吧?我看李万银还不至于这样坏呀,方家好了她也能得到好处嘛。”

伍福荣冷笑道,“瑶妹,我看这个李万银绝非善良之辈,她恨不得你这个大少奶奶死在外面永远不要回来,跟这种人打交道你要多留一个心眼才行。”

卢君瑶摇摇头,“这个你说得未免有点夸张了,李万银是不喜欢我,过去也曾跟我婆婆讲过一些坏话,不过她在这里这么多年,方家何曾亏待过她,顶多就是希望能在管家这个位置上多拿点好处罢啦,不至于想把这个家卖掉吧。”

伍福荣道,“你不信,好,那以后走着看好啦。”

两天后,卢君瑶在伍福荣陪同下踏进方家屋宅的维持会门槛。

方世钦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着一身少奶奶打扮的她,当他看见跟在后面的伍福荣时,顿时收敛起笑意问道,“侄媳妇这位是谁?”

卢君瑶摆摆手,“他叫伍福荣,是我的契哥,往日在省城的。”

“哦,”方世钦一招手命人端来一杯茶放在卢君瑶面前,“请用茶,侄媳妇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呀?啊对喽,你婆婆在省城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呀?”

“婆婆她老人家….生病了身体不适行动不便,特意叮嘱我回来。”

“是吗,万芬嫂子得了什么病呀,严重不严重?嘿嘿多年不见啦,挺挂心她的。”

“谢谢您有心啦,这次婆婆叮嘱我回来就是要办理好祖屋以及部分方家田产的事情,希望族叔你能帮这个忙。”

“呵呵,侄媳妇,这个忙恐怕我还是帮不得。方家祖屋征用作维持会乡政府所在地,那都是日本人的意思,我也是奉命照办而已,至于方家的田地嘛,因为你婆婆离家出走,方家欠下日本人开征的粮税一直拖着,那日本人才罚没你家部分田产折合粮税,呵呵那也是日本人的命令,我这个族长虽然也想替你家维护,却也是有心无力呀….”方世钦打起官腔来推诿道。

“族叔你就不要再推托啦,日本人早就退走了,你要是肯帮忙的话,房屋田地还不是一句话就妥当了?族叔,我这次在粤北和湖南长沙看到了很多事情,不能不给你一句忠告,那个弹丸小国是绝对征服不了我们幅员万里的大中华的,人总要有长远一点的眼光,同时也要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否则将来是要后悔的。”

“哼,侄媳妇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教训我还是威胁我,别忘了我还是方氏族长,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要多得多,眼下是是什么环境我比你清楚得很哩,嘿嘿,就凭你这番言论给你定一个反日对抗现政权的罪名那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不要以为有人做你的靠山就放肆无忌,方柏彰在前线是死是活都难讲,我是可怜你一个孤身女子才不计较,要是我把你是反日眷属的秘密告诉给日本人,恐怕你就没那么自在在这里当你的少奶奶说风凉话,可能就要跟那个方炽高那样被扣上反日分子的罪名去见阎王爷啦!”方世钦脸色铁青地说道。

“你….”卢君瑶脸上顿时因为气愤变得涨红,她正要申斥对方,伍福荣一手拉住她,“算啦算啦,都是亲戚上头何必伤和气。”说着拖着她就往外走。

走到门槛,就听到里面方世钦冷哼道,“什么契哥契弟的,只怕要契上床了吧,李万芬地下有知,怕是要蹦上来找你这个不守妇道的侄媳妇算账的吧。”

“你无耻、卑鄙!”卢君瑶转身要进屋与之争辩,伍福荣附在耳边说,“别跟这个老滚蛋闹了,他对你家的底细一清二楚。”

来到小河边,伍福荣停下来对卢君瑶说,“他现在还是一乡之长,你在他那里占不到任何便宜的,为今之计,恐怕还得从李万银那里下手,你好歹还是方家的大少奶奶,先将家业从她手里接管过来再说,李万银是留不得的,多给她几个钱打发走人便是,虽说这样有点吃亏,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啦,至于那老滚蛋,日后有机会再收拾他不迟。”

“打发李万银走人,她能答应吗?”卢君瑶觉得这事也不好办,毕竟眼前尚未撕破脸面,她还是自家婆婆的亲妹子,方柏彰的姨妈,虽说斯人已逝可亲缘关系犹在呀。

伍福荣沉思片刻道,“过两天我跟你去黄茅镇走一趟,雇请一个管账先生回来,然后对外宣称,方太太委托你全权打理方家事务,要她将管家位置交出来,她不是一直对人说你婆婆在省城享清福吗,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反制她,叫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卢君瑶犹豫道,“这样做会不会太过绝情一点?”

“傻妹子,你不绝情只怕人家比你更心狠,到时候就怕遭殃吃亏的是你自己。”

伍福荣跺脚道。

“那好吧….我再仔细想想。”卢君瑶点点头,心想自己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容易心软,他是个男人做事要果断麻利些。

三天后,在伍福荣一再催促下,卢君瑶跟他一起跑了趟黄茅镇,物色好一位管账先生,俩人在镇上吃了下午饭然后赶回凤山村。

一进家门却到处找不到李万银,一问下人才知道,中午的时候李万银带着变卖方家田产屋宅的钱财离开了凤山村不知所踪。

“你说什么?”卢君瑶一下懵了。倒是伍福荣反应快,立刻追问佣人,“她是什么时候变卖田产屋宅的?”

一名知情下人吞吞吐吐说道,“实际上她在几个月前就开始物色买家了,把屋宅和剩下的几十亩地找人作价作保,只是在看时机,大少奶奶您一回来,她就暗地去联络买家,好像是….前两天收了定金,今天中午买家上门结尾数,她将田产契约统统交给对方,然后就到公路上拦过路的班车走了,也不知道上哪里去。”

“你….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卢君瑶面红耳赤地大声道。

“实际上,我们也是今天中午才偷听到她跟那买家说话知道此事的,我也想告诉少奶奶您一声,可是您不是出去了吗。”佣人说道。

伍福荣眼珠一转追问佣人道,“那么这桩买卖的中保人是谁?找到保人说明情况终止这桩买卖,多少可以挽回一些损失,李万银不过是管家而已,她根本没资格变卖方家的田产屋宅,买卖是不合法的。”

“李万银找的中保人是族长方世钦,或者大少奶奶您去找他说说情吧。”佣人说道。

伍福荣一把拉住卢君瑶,连拉带拽上了维持会。

方世钦喝着茶抽着水烟枪,坐在方家祖屋客厅太师椅上,听完卢君瑶的叙述后,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不紧不慢地说,“方家变卖田产屋宅的事情,我也是前天才知道的,我以为你们都商量好了的哩,怎么李万银一个人独吞了那些钱财走人了?唉,该死呀该死,可是——这事也不能怪我呀,那李万银跟我说这都是她姐姐李万芬的意思,还拿了一个她的什么亲笔签名给我看,我想既然我嫂子有心在省城安家养老,变卖乡下产业也很正常,所以就做了保人,他们三口六面签字画押订立文书缴纳花税,那这桩买卖就是合法的,只怕你后悔也是无用,只怪你太过疏忽大意,按说这么重要的田产契约应该是你这个少奶奶亲自保存才是呀,呵呵,侄媳妇,我虽身为族长,但这次也是爱莫能助了,要不你赶紧去寻找李万银将银子钱财追回来?”

“你….你….”卢君瑶愤怒得说不出话来,方世钦这番话分明是故意戏弄自己。

“既是这样,我们走吧。”伍福荣一看这样的场面,晓得多说无益,拉着卢君瑶离开方家屋宅。

“这个老滚蛋八成从其中得了好处,所以你跟他不必废话,再怎么样田产屋宅都要不回来啦。”伍福荣恨恨地说道。

卢君瑶身体摇晃几下几乎摔倒,伍福荣急忙一把抱住她,“那些田产屋宅都是方家先祖辛辛苦苦挣下来的,莫非就这样便宜了方世钦李万银他们吗?”卢君瑶脸色苍白地喃喃道。

伍福荣一咬牙骂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然后安抚卢君瑶说,“看来凤山村这里也待不下去啦,你先回去歇息两天,咱们准备准备回省城去,不过走之前我会送件礼物给那老滚蛋。”

两天后的一个夜晚,伍福荣悄悄摸进维持会所在的方家屋宅,放了一把火,将方世钦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连同方家大屋都化为灰烬….

熊熊火光之中,伍福荣拉着卢君瑶逃出了凤山村,急匆匆地走在通往省城广州的路上。

望着在烈焰中被焚毁的方家屋宅,卢君瑶心里五味杂陈,既觉得解恨又感到可惜,毕竟这是方家先人建起来祖屋,又曾经是方柏彰出生长大的地方呵….

卢君瑶终于回到暌违数载的省城广州,沦陷后的这座华南重镇已然不复昔日繁华,市面上到处呈现一派凋敝萧条景象。卢君瑶找到了往日的同窗好友蒋文婷,经她介绍并作保在一所小学里谋得一份代课教员的差事。伍福荣由于有技术,也很快在一家工厂找到了工作。

他在西关桨栏路租了一间房子,并邀请卢君瑶过来跟自己合租共住,卢君瑶所在的学校也距离桨栏路比较近,于是她过去看了看。房屋位于东昌里深巷之中,闹中带静环境也不错,三十几平米古老大屋幽深荫凉,屋门是颇具岭南特色的木趟笼门,租金也不算贵。

伍福荣指着二层小阁楼对卢君瑶说,“家具都是现成的,我住地下你住阁楼,互不干扰又方便照应,怎么样?”

卢君瑶看看楼梯底摆放着一张搭着蚊帐的木板床,沿着木板楼梯走二三十级就是木板搭建的小阁楼,约有五六平米,铺着一张凉席也晾着蚊帐,在这里睡觉既宽敞又凉快。

只是小阁楼与下面没有任何屏障木门,自己一个女子跟一个男人共处一屋,虽然上下分开,总也有些不便。

她皱起眉毛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回学校住宿舍。

“好吧随你便,只是我一个人住一间大屋子,有点浪费。”伍福荣笑笑道。

“你可以找个工友一起合租嘛。”卢君瑶说。

伍福荣摇摇头,“之前就曾经找过一个,可是那位仁兄夜晚睡觉打呼噜像雷公一般,吵得我根本没法睡。算啦,还我自己先住着吧。”

卢君瑶就职那间学校隶属市教育局,薪酬待遇不错,教职员工却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其中有教育局官员安插来的的亲戚朋友,也有亲日的汉奸教员,还有混日子吊儿郎当之徒。

凡是新人入职除非有深厚背景,否则必先从代课教员做起,试用半年合格才能正式聘用。几周过去,卢君瑶尽职尽心,虽经验稍微欠缺,也算是得到同事以及学生们一致好评,照这势头过一段日子顺利转正聘用也顺理成章。

跟孩子们打交道,卢君瑶的心情也慢慢平复好转,她穿上一件半旧的阴丹士林布旗袍,黑布鞋白袜子,头上扎两条小辫子,素面朝天的她显得清纯秀丽,来去如风的轻盈彷如十八九岁的青春少女一般。

她却没料到,一双眼睛盯上了她。

一天下午,一个留着人丹胡子三十出头西装笔挺的男人出现在她跟前,“密斯卢,赏光今晚跟我吃个饭吧,我请客,广州园酒家,吃日本寿司怎么样?”

卢君瑶认得此人就是学校行政股股长刘慕日,他的哥哥是市教育局的汉奸官员,他就是依靠兄长的势力当上股长的,平日里飞扬跋扈,可是看见大街上的日本人就点头哈腰奴颜婢膝。卢君瑶在心里挺讨厌此君。

“对不起刘股长,我今天约人啦,再说我也不喜欢吃日本寿司。”卢君瑶拒绝道。

“哦,那么明天晚上怎么样,要不我们去陶陶居吃地道粤菜好吗?”刘慕日并不打算放弃。

“最近我都有事恕不奉陪,要去你自己去好啦。”卢君瑶说道。

刘慕日眉头一皱,“不对吧,密斯卢,你好像还是单身一人呀,哪来的那么多事情,你是不想去吧,为什么?”刘慕日穷追不舍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单身,事实上我已经跟人约好了,失陪。”说完卢君瑶大步走出校门。

“等等….”刘慕日追在她身后,“密斯卢,是不是你觉得我这样太过唐突?不要紧的,一回生二回熟嘛,做朋友哪个没有第一次,我真是很想跟你做个朋友的….”

卢君瑶并没有理会,大步向前试图甩开他,却不料刘慕日一路喋喋不休跟着像一只讨厌的******都拍不走。忽然她眼睛一亮,看见穿过马路向自己走来的伍福荣。伍福荣也看见了她,笑着迎上前来。

“伍先生你来啦。”卢君瑶大声跟他打招呼道。

“是呀瑶妹,我想….来学校看看你。”伍福荣穿着沾了油污的一身工装,显然是从工厂放工后直接过来的。

“走吧我们先去吃饭吧。”卢君瑶瞥一眼愣在那里的刘慕日说道。

伍福荣眼睛一亮,他没想到对方竟首先提出去吃饭,之前他还担心被拒呢。“好呀好呀,去富隆吧,听说那里饭后还有茶点奉送。”他咬咬牙,心想虽然富隆价位较高,可胜在就近,更难得卢君瑶主动提出吃饭,出点血也是应该的。

吃完饭,卢君瑶抢先结了账,伍福荣提出去白鹅潭江边逛逛,卢君瑶摇摇头,“我累了想早点回宿舍歇息,实在不好意思。”

“那以后我请你去******。”伍福荣意犹未尽说道。

“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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