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秋原的枣园酒馆里来了两个神秘的客人。这两个人都是生意人的打扮。一个年龄在30多岁，中等身材，人偏瘦。一双眼睛不大，但是很有神。另一个是个年轻人，大概二十岁左右，虎头虎脑的。他们就在枣园酒馆的一间客房里住下来。
在英庄，有两个提供客商住宿的地方。一个是在南北街最南头的马车店，还有一个就是枣园酒馆。马车店就是几间大房子，里面都是大通铺，赶脚的，收皮货的，都是住马车店。这儿的价钱便宜。枣园酒馆只有一间客房，价钱当然要比马车店贵。平常很少有人住。这两个神秘的客人说是来大荒洼收购药材的，可他们没去住马车店，而是住进了枣园酒馆。
他们引起英秋原的注意，快过年了，这个时候在外收货做买卖的商人大都急着回家，这俩人却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大荒洼。这有点反常。来大荒洼做生意的，无非就是两种人。一种是收皮货的。说是收皮货，其实主要就是收兔子皮。因为大荒洼里有很多野兔，到了农闲时候，打兔子的人也很多。人们吃了肉，把兔子皮晒干，等着冬天有人来收。还有就是收粮食和收棉花的。大荒洼虽然都是盐碱地，产量不高，但是，人们却可以自己开垦荒洼地来种，广种薄收，地多了，收的粮食和棉花也就多。自己吃不了，也用不了，就会卖一些。收兔子皮的和收粮食、收棉花的来了，都是住马车店。这话反过来说也对，马车店就是为这些收兔子皮、收粮食、收棉花的人开设的。
枣园酒馆原本没有客房，因为弄上客房也没人住。李春秋手下的幕僚来收编郑秃子的时候，他们的人不愿意住马车店，嫌那儿不干净，还嫌那儿人多嘴杂，就让英秋原腾出一间房子来住。英秋原惹不起，只得腾出了一间房子，收拾了一下，让他们住下。他们走后，英秋原也就留着这一间客房，盘算着以后或许还会有人来住呢。可从那以后，再没人来住过。他的这一间客房也就一直空着。英秋原正打算过了年之后，再把这间客房改作他用。没想到，快过年了，来了两个客人。他们说是收药材的，这让英秋原感到很新鲜。大荒洼里虽然也有一些能做药材的东西，但无非是一些槐米、盐蒿之类的，并没有什么名贵药材。所以，英秋原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来大荒洼收药材。
这两个人来到英庄，自然也就没有人来卖药材。他们也不着急，好像他们根本就不想有人来卖药材。收不到药材，不但不着急，两个人反而很高兴的样子。整天就在村里瞎转悠，偶尔也到大荒洼里转一转，看一看。晚上回到枣园酒馆，也是一边吃着饭一边和英秋原拉呱。开始是拉一些村里的事情，渐渐地就拉到了老缺，这更引起了英秋原的怀疑。英秋原觉得心里不安，他分明感觉到这两个人是来做大事的。
终于有一天，吃过晚饭以后，那个三十多岁的人说出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原来，他们是八路军。年龄大的叫刘人杰，小伙子叫马启亮。直到很长时间以后，英秋原才知道，刘人杰是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三支队特务团政治处副主任，马启亮是政治处干事。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听到的，他们竟然知道英秋原与大荒洼里的老缺有联系。刘人杰请英秋原与周生水和陈三耀联系一下，他要见见他们。英秋原早就听说郑秃子投降了日军，在这个时候，八路军的人要见周生水和陈三耀干什么呢？直到此时，他也就明白了人家为什么不去住马车店，宁肯多花钱住他的单间客房。他没有问，他做事一直很谨慎，不该问的他从来不问。好在没等他问，刘人杰就告诉了他。刘人杰要动员周生水和陈三耀参加八路军，共同抗日。刘人杰给他讲了很多道理，有的他听懂了，有的他听不懂。但是，他知道他不能不答应。
英秋原虽然答应下来，但刘人杰从他那躲躲闪闪的目光中看出来了，他心里不托底儿，还有顾虑。
刘人杰就给了他一颗宽心丸吃，他说：“掌柜的，我听说周大当家和陈大当家偶尔会来你这酒馆里喝酒，我想你或许能有办法找到他们。希望你能给我们捎一个话，搭个桥，如果能说服他们参加抗日，那你就是对国家对民族做出了贡献。即使谈不成，也没关系，无论如何，我们八路军都是感激你的。”
一听刘人杰这番话，英秋原的心放到了肚子里。英秋原最怕人说他与老缺有联系。因为他知道，老缺就是书上说的土匪，不论哪朝哪代，都是不可能容许土匪长期存在的。战乱年代，土匪或许可以借机折腾一番。但是一旦国家稳定下来，必然要剿匪。到那个时候，不管是国民党当家还是共产党当家，都不会容许土匪的存在。他和土匪有联系，到那时恐怕也就脱不了干系。现在，人家八路军的领导说的这番话等于把他给清出来了。他心里暗暗把八路军和保安旅做了比较，他很佩服人家八路军。保安旅也曾让他与老缺联系过，但那个保安旅的副官简直就是高高在上，命令他去联系，他刚说了一个不知道老缺在哪儿，那个副官就不耐烦了，大声说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联系上，否则按照破坏抗战军法从事。他不敢不听。在大荒洼，老百姓都害怕拿枪的人，不管你是正规军队，还是杂牌军队，或者是老缺，只要你手中有枪，老百姓就怕。背后，人们提起这些部队，都不敢直呼其番号。当说到保安十六旅时，他们就说十六爷，八路军就说八爷。即便是那些老缺，也是称呼郑爷、周爷、陈爷……他们的称呼中都有一个字，爷。因为，凡是手中有枪的人，都能决定他们的生死，在他们眼中都是“爷”。
今天他见八路军的领导不但很和气，而且还能想到自己的难处，主动为自己开脱。他还能说啥呢？他赶紧表态说：“长官——”
刘人杰打断了他：“英掌柜，你可千万别这么称呼，你叫我同志就行。”
英秋原愣了一会儿，他不知道“同志”是一个什么官衔，他疑惑地看着刘人杰，迟疑地说：“同——志——，您放心，我明天就到大荒洼里去，一定帮您找到他们，把您的话传到。”
刘人杰说：“那就多谢你了，英掌柜。”
英秋原觉得这个八路军领导一点官架子也没有，在他面前，自己竟然很想说话。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聊着，竟然越聊越热乎。聊着，聊着，刘人杰忽然问起了一件事，他说：“在咱这大荒洼里，我听说很多人会打兔子，还有一些人练出了好枪法。”
英秋原一听刘人杰提到这个，他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他问：“刘同志，你来了好几天，大概也听说过一个叫英冬雨的吧？”
刘人杰点了一下头，说：“我听很多人都说起过他，说他的枪法很神。真有那么神吗？”
在豆油灯那昏黄的光亮里，英秋原的眼里似乎有一种更亮的光芒，他得意地说：“他的枪法要多神就有多神。”
接着他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说了冬雨的胆量有多大，当然说了冬雨是第一个敢钻老槐树洞的人，又说了冬雨打皮子的事。他那得意的神色，好像他就是那个运枪如神的英冬雨，有时他又像一个父亲炫耀自己的儿子。
刘人杰和马启亮都很着迷地听着，等他说完了，刘人杰两眼眯缝起来，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英秋原见刘人杰不说话，他仔细地看了看刘人杰，试探地问：“刘同志，你是不是想让冬雨跟着你去当兵啊？”
刘人杰一愣，他心里不由得对这个看上去有点木呆呆的酒馆掌柜另眼相看。听他自己说，他从没有走出过大荒洼。但是，他那木讷的背后却隐藏着对世事的洞察和敏感。怪不得三股老缺都暗中与他来往，这个人绝不简单。不过，刘人杰也看出来了，英秋原是没有恶意的。自己当然没必要对他隐瞒，他很干脆地回答说：“是啊，听你刚才说了英冬雨这么多故事，我对这个年轻人很感兴趣，他枪法那么好，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我的确是很想动员他参加到抗日的队伍中来。”
听了刘人杰这番话，英秋原却摇了摇头。一见英秋原摇头，刘人杰和马启亮都愣了。刘人杰没说话，他知道英秋原一定会把他摇头的原因说出来的。马启亮毕竟年轻，沉不住气，不等英秋原说话，就着急地问：“咋了？”
英秋原说：“冬雨这孩子不愿意当兵。”
刘人杰还是没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英秋原，目光里写满了问号。马启亮仍然沉不住气，他又问了，还是两个字：“为啥？”
刘人杰看了马启亮一眼，这回他说话了，他说：“小马，你别光急着问，让英掌柜慢慢说。”
马启亮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英秋原站起来，端起茶壶，想要给刘人杰和马启亮续水。马启亮急忙站起来，一边从英秋原手中接茶壶，一边说：“英掌柜，我来，我来。”
英秋原笑了笑，让马启亮从他手中接过了茶壶，他从心里对这两个八路军干部感到亲近。半年前，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曾招待过十六旅的许副官等人，不要说许副官，就连许副官的护兵也把他这个酒馆掌柜当做下人使唤。就说这倒茶水，他记得很清楚，许副官和另一个他不知道官衔的军官坐在正座上，就连两个护兵也都在一旁坐着，他这个酒馆掌柜哈着腰跑前跑后，给他们沏茶倒水，人家问啥，他就答啥。话一说偏了，就会遭到呵斥。等李春秋等人来了以后，更是从没拿正眼瞧过他。都是当兵吃饷的人，八路军这两个干部就亲和得多，和他平起平坐，还和他拉家常。在这两个人面前，他的话匣子很容易就打开了。
英秋原看着马启亮给自己的茶碗里续了水，心里热乎乎的。他端起茶碗，却没有喝，开口说道：“刘同志，马同志，半年多前，十六旅的李旅长曾经来这儿收编郑大当家的队伍，不知道他咋听说了冬雨枪法好的事，想让冬雨跟着他干。让我领着许副官到冬雨家去说。我原想，冬雨一定会很高兴地答应的。你不知道，冬雨这孩子从小就喜欢枪，可在这大荒洼里，他能摸到的就是土枪。后来，他从马虎剩手里救下了芦花。马虎剩就是周生水的二当家，他这个外号是有来头的。噢，你看我这记性，前几天拉呱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了。那就不说马虎剩了。芦花他爹把那把单打一送给他，可他愣是没要。这孩子有志气啊！”他感叹了一声，这才喝了一口水，放下茶碗，忽然想起来，冬雨救芦花这件事刚才已经说过了。可刘人杰和马启亮都没有打断他。他笑了一下说：“刘同志，你看看，我这人就是啰嗦，刚才说过了的话我又在这儿絮叨。”
刘人杰很和善地笑了笑，说：“这有啥呢？你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随便说。”
英秋原心里感到很熨贴，他说：“好，那我接着说。”他张了张口，却忘了说到哪儿了。他问：“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刘人杰笑着提醒说：“你说到你和许副官去冬雨家。”
英秋原说：“哦，哦，对，我和许副官去冬雨家。冬雨是我的侄子，我和冬雨他爹秋润是四服兄弟。我当然盼着冬雨混个好前程。我原想，冬雨那么喜欢枪，如果跟着李旅长干，听许副官说是给李旅长当护兵，整天就在旅长身边。我问许副官，会不会给冬雨发一只好枪。人家许副官说，那是肯定的，李旅长的护兵都是用二十响的镜面匣子，说那是德国货呢。我想，冬雨一定喜欢。可是，没想到，冬雨不答应。”
马启亮又沉不住气了，问：“为啥呢？”
英秋原说：“我也是这么问冬雨的。冬雨低下头，想了半天才说，他不愿意当兵。我又劝他说，你那么喜欢枪，去给李旅长当护兵，就能给你发一把二十响的匣子枪呢。再说，你的好枪法到部队里就有用武之地了。可冬雨说，他就是愿意在大荒洼里打兔子，他不喜欢用枪去打人。他最后这句话，把许副官气坏了。许副官说他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一甩手就走了。”
说到这儿，英秋原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刘人杰，他见刘人杰正用亲切的目光看着他。他鼓起勇气说：“刘同志，咱们八路军的武器装备我看着不如十六旅好，如果冬雨参加八路军，你们不可能给他一把二十响的匣子枪，那他就更不会参加了。”
刘人杰笑了，他说：“冬雨撒了谎，他说的不是真心话。说实话，我不能保证他参加八路军后就能给他一把匣子枪。不怕你笑话，我用的枪就是一把单打一。但正如你刚才说的，冬雨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他那么喜欢枪，因为李老板把芦花许给了胖娃，他坚决不要李老板的枪。从这一点我看出来，他不参加十六旅，一定是另有原因。”说到这儿，他略一沉吟，然后看着英秋原，很真诚地说，“英掌柜，明天咱就到冬雨家去，我有一种预感，这孩子和我们八路军有缘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