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良也记得这支歌。禾子菜,花连连,做起粑粑清清甜。
盘古院一百零几户人家,目前还只有五部黑白电视机,四部是14英寸,只有小晴家是金星牌17英寸的。因此,村东头一角的人都聚在她家厅屋里,自带板凳来看电视。有人喜欢这个台,有人喜欢那个台,主人自己更要显示选择的权利。因为是主人,小晴的弟弟常在别人看得起劲时,“嘣咯”一下,把调台器一扭,换成自己想看的动画片或者武打片。
这天晚上,又来了十几个人,小晴早早喂了猪,自己收拾干净,等着看电视连续剧《外来妹》。
“各位观众晚上好!今天是1991年9月15,农历八月初八星期日请看全国新闻联播内容摘要。《人民日报》社论《只有中国才能救社会主义》,自从??????”
“不看!不看!要《少林寺》!”
“嚷什么嚷?什么社会主义,给我家老板转正,儿子读大学,养猪赚钱才是社会主义。小鬼子都回去写作业,反正没什么好看的,大家都不准看了!”女主人随手就把电视机关了。
小晴为这些眼巴巴来看电视的邻居们难过,知道他们又要争,不如趁早离开,到外面走走。刚来到村边空晒谷坪,听到小孩子一起在唱:
新娘子
花帐子
睡到半夜
一个大钻子
这是村里闹洞房时那些大人们打趣唱的,小晴儿时也唱过。真不好意思,小孩子并不懂它的意思,当做歌来唱了。她不知不觉来到孩子们中了。
月光又新又亮,大大小小的孩子把一个大坪子占满了。小晴多想一脚又踏进童年的门槛去。看看九十年代的儿童多么幸福啊!
种,种,种葵花
种在谁地里?种在我地里。
我有责任田,种了葵花好赚钱。
葵花叶子像蒲扇,蒲扇变成电风扇。
葵花开花像太阳,太阳看着我的娘。
我娘眼里笑眯眯,秋天要买电视机。
小晴一听,这首歌蛮新鲜的,不知孩子们从哪里学来的,也许是他们刚刚集体创作的吧。现在的孩子向往的不仅是一包糖果一个泥猪,他们要买电风扇电视机,还知道种经济作物比种稻谷赚钱呢。
小晴笑了,要是玉良爱民他们今晚都能聚在这里,该有多好玩哪。那一年,那一天——
姑奶奶来了,妈妈请半天假不出工,小晴也放半天假不要带两岁的弟弟。吃过早饭,几个小伙伴在外面吆喝,大伙一起来到生产队的仓库楼。仓库楼上层放农具,门一般开着;下层是粮仓,门是上锁的。他们先在楼上的风车和箩筐间跳出跳进,角落里不时听见老鼠唧唧叫。小晴说,猫王捉老鼠真是好玩呢。她荣幸做猫王,“妙”的一声,桂桂梅子玉良这三个坏家伙就吓得溜走了。门后边老鼠唧唧叫,猫王轻巧地扑过去,抓住了玉良的袖子。老鼠还在跑,跑到另一个房间,猫王一路追去,终于抓到玉良的辫子。就在这时,“扑通”一声,两个人一起掉到一楼的谷仓里去了。她们无力的躺在谷堆上,四周黑洞洞的,又憋闷得很。原来是楼板上有个洞,是大人们往下倒稻谷用的,平时用木板盖着,被猫王们踩偏了。两个人一边摸索着捡去身上的草屑蛛网,一边喊,这可怎么办呢?梅子桂桂哪去了?她们想要喊自己的伙伴,喊管钥匙的齐大爷,可是胸口压着大石磨,喊不出声来。
小晴吓哭了。“玉良,我们会死了。”
“不,我不死。下半年我要读书了,我还要读大学。”玉良晃着两条小辫说。
“啊哟,老鼠!这里真的有老鼠!”小晴发现谷堆里“唧唧”叫,不忘自己的猫王身份,“喵”了几句,一边撒些谷子去吓它。
“喂,小晴,我们用凉鞋打门,把门打烂就好出去。”玉良想出个好办法。
午后,齐大爷到仓库楼上整理箩筐,听见谷仓里面传出“嘭嘭”的打门声,以为是贼。喊了几个过路的大男人守在门边,打开锁,原来是两个饿得半死的小女孩。后来桂桂说,到处找不到你们,我们就回家各自玩去了。
这是十三年以前的事了,小晴至今清楚地记得它发生在七八年的春夏之间,但由于一遍一遍的回味而加深了记忆,每次想起,小晴总觉得就发生在昨日。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希望,这句话是真的。真的就在昨日吗?可是,自己已经二十岁了。梅子农校毕业,分在县种子公司,给乡亲们带来了多少方便;四四呢,已经是湖南财院二年级的大学生了。还有桂桂。桂桂家是后娘,小学没毕业就不再上学,十五六岁就嫁人了。但现在她丈夫开拖拉机,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桂桂什么都不愁了。只有小晴,既没有本事读大学,到城里去工作;也没有运气找个好丈夫,小家庭里有人疼。本来想同孩子一样,在童年生活里无忧无虑,只有一回到现实,苦恼便是自己的影子一样赶也赶不走了。而她所有的所谓童年趣事,都是和担惊受怕或挨骂联系在一起的。
那时候,大人们常常举着三角的小红旗,排着队伍去开会。一天,小晴玉良也跟去玩。开完会,玉良的妈妈把她带到主席台。书记说:大家安静,安静!孩子们唱个歌鼓鼓劲,同志们欢迎!玉良在喇叭里大声唱“苹果清甜,不用数钱。公社开会,毛主席万岁”,大家跟着书记鼓掌。小晴也被妈妈送到主席台,她的嗓音像只细蚊子,只有自己听得到,她唱“我的小猪飘洋又过海呀”。大人们也欢迎,说她长得好。很多年以后,小晴还记得,回来后,妈妈把她大骂一顿。什么小猪小猪飘洋又过海呀,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首歌。
孩子们又在唱:
禾子菜,花连连,做了粑粑清清甜。
哥哥叫我多吃个,嫂嫂叫我少吃个。
哥哥让我穿花衣,嫂嫂让我批蓑衣。
哥哥要我穿布鞋,嫂嫂要我换草鞋。
田里地头,嫩嫩的三月草,肥肥的毛耳朵,紫云英开花了,象天上掉下的一块大花毯子。在花毯子的边上,镶着些开小黄花的禾子菜。孩子们挽着竹篮,来到阳光下的田野,他们忍不住就唱“禾紫菜,花连连,做了粑粑清清甜”。
小晴为那失去双亲跟兄嫂过活的小女孩难过,所幸还有心疼的哥哥。小时候每天唱歌它,却从来想不到这童真的歌谣里暗含人生的辛酸。所有的儿童应该都生在一个好时代,他们的眼睛用来看风景的,他们的的耳朵用来听音乐的,他们的小嘴用来吃饭和唱歌的。不管生在一个什么时代,我们都应该给他们吃最有营养的东西穿最温暖的衣服,最重要的,爸爸妈妈要把他带在身边,教他成人。如果像禾子菜那样,不幸失去了爸爸妈妈,那她的哥哥嫂嫂就要当她的父母,不要虐待她。这个世界一定要有一个人,给她足够的疼爱,他才能长成一个正常的人。如果爸妈丢下她,兄嫂虐待她,她也可能会长成一个冷漠的人,她还以为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呢。
还是不要打搅孩子们的游戏,正准备回家,遇到玉良也出来散步。 玉良说:“心里郁闷,刚刚去找你,不在家,没想还是碰到了。——大嫂想建房子,要推倒爸爸住的老屋。爸爸不肯,担心大嫂那人太精,以后容不下这个还没成家的小妹妹。说要么她结婚以后,要么她上大学以后再建。大嫂因此怀恨,对着她的女儿指桑骂槐:你将来考不上大学,也没有哪个男人要你!赖在家里,我可养不起你这馊豆渣姑奶奶!听了好伤心,今年本来以为可以上,但是录取通知迟迟没有。小晴啊,我怎么办啊?”
小晴紧紧地握着朋友的手说:“玉良,你从小就很聪明,大家说你一定有出息。你忍耐点,我们来想想办法!你看,我母亲还要厉害得多呢。总会有出路的,玉良!我哥哥要不是那么急躁跑出去了,其实也上了自费本科,只要他自己想读大学,努力争取,我妈妈还是肯出钱的。每当遇到困难我就想,小时候掉到谷仓里,会闷死饿死,被老鼠咬死。可是,出人意外,齐大爷把我们救了出来。现在,我们长大了,时代也不同了,难道还会闷死饿死被老鼠咬死吗?听听,小朋友又在唱歌:
燕雀子,摆摆脚。
金线扯,银线拖。
拖出三个黄花女:
一个嫁麻阳,
一个嫁祁阳,
一个嫁衡阳。
玉良说:“小晴啊,你陪着我,心里轻松多了。这些歌我们小时候也唱,只是好玩而已。你看,女孩子的前途除了嫁人没有别的出路吗?这首歌一定是过去那些多女儿家庭的母亲唱出来的,她希望她的女儿个个嫁得好,又担心她们嫁了,天各一方,不能团聚。实际上,她们嫁了,碰到父母大寿这样的日子,才能相聚。如果相聚不为相聚,而是一个个攀比,谁嫁的好,丈夫有本事,吃得好穿的好,拿回娘家的礼物值钱,把一个生活艰辛的姊妹比下去,在娘家抬不起头。这样的儿歌,没有什么意思,我们以后做母亲,不要教我们的孩子唱这样过时的儿歌了。”
被玉良一说,小晴还真没想到,原来有“大妹二妹三妹”的家庭,并不是样样都好啊。她以前总是羡慕别人有姐妹,在家里可以互相帮忙做麻花辫,长大了可以说悄悄话,要是母亲骂人了,几姐妹团结起来,一定更加有力量。
玉良又说:“我一个要好的同学,今年又没考上,很快就找了对象很快就同居,准备结婚了,那人以前都不认识的。我觉得结婚好遥远啊!很多人都把结婚当做反抗绝望,我好担心结婚就是顺从绝望以后更加绝望更加孤独。”
“那也不一定呢。”为了安慰朋友,小晴充满信心地说:“没结婚是一个人,结了婚是两个人,还会生出孩子,人多了,生活就改变了,想法也改变了。我想,人就是怕孤单才结婚的,结婚不是顺从绝望而是反抗绝望活得有希望。”
“既然结婚都能生出更多的人,不再孤单,那为什么会喜欢这个而不是那个呢?缘分又是什么东西呢?”玉良问。
“我不相信缘分,我们不过要找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人,为了生出孩子,老天爷规定要找个跟你自己一样的异性,男的找女的,女的找男的。我们认识的人很有限,你以为他就是那个跟你一样的异性。”
“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就不会孤独吗?”
“是的,不但不再孤独,还会生出孩子,两个人一起抱着他,哪里还会孤单呢?”
“虽然只要生理上成熟了,男女在一起可以生出孩子,但我觉得那是多么遥远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从小就喜欢厚道好学的玉良,但像今天晚上讨论男女之间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啊。小晴也才知道,玉良的烦恼除了没有考上大学,还有一件更重要的,好几年了,她喜欢她的英语老师,看着他结婚又离婚,而自己只能永远保持沉默。如果今年考上了,她多想鼓起勇气去亲近他,了解他的想法,她愿意将来和他一起共同生活一辈子。可是,恐怕没有机会了,小晴也说过要找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人,没有考上大学,老师就永远只是老师,而自己,只能永远是学生,而不会是一个可以和他谈情说爱的女人。因为,认识他的时候,本来就是这种关系。喜欢自己那离了婚的老师,小晴啊,玉良怎么能不烦恼呢?小晴也不明白,一起在盘古院子长大的伙伴,原来在寻找爱情的道路上,竟然是千差万别。
两个人聊到很晚,才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