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七年冬,京师,南宁长公主府。
南宁长公主是先帝之女,和当今皇帝同父,身份备极尊贵。她的俸禄和亲王相等,府邸也是诸公主府中最精致讲究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柱,气宇恢宏。
十一月初三是南宁长公主四十大寿,早在十月初送礼者便络绎不绝,驸马公主郡主王妃、公侯伯、官员等陆陆续续送来隆重的贺礼。到了正日子这天,更是贺客云集,热闹非凡。
能进到南宁长公主府,被奉为座上宾客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勋贵大臣,要么是她夫家安陆侯府的至交好友。身份地位差上那么一点半点的,根本进不去南宁长公主府。
外院大花厅里,南宁长公主的夫婿、安陆侯、驸马吴温亲自把一位贺客请了进来,让到上席。何许人也?吴侯爷如此看重?在座的勋戚们目光情不自禁看向来人。
他约莫有三十出头的年纪,身穿大红官服,官服上绣着凌厉跃起的金钱豹,颜色鲜艳,线条优美。他本人则是体形矫健挺拔,眼神坚定,面目如刀削斧凿一般,硬朗坚毅。
这人,是名三品武官;这人,久经沙场,打过不少硬仗。在座不拘是什么身份,眼光见识都不坏,一眼望过去,已是心中了然。
不过,一名三品武官在安陆侯眼中又算得什么呢,何必如此礼遇?安陆侯府本就是开国勋贵,根深叶茂,又娶了南宁长公主这位好媳妇,更是如虎添冀。安陆侯吴温,眼界向来高的很。
这人来的晚,还被安陆侯亲自殷勤周到的请进来,看样子来头不小。
这名武官才入席,太子、四皇子、五皇子等来为姑母拜寿,安陆侯匆匆迎了出去。
和这名武官同席的大多是外戚,素来嚣张,笑着请教他的名号。他客气的拱手,声音平平无波,“在下,三千营指挥使,祁震。”
祁震,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祁震!不少人的目光热烈投向他。
祁震,这可是半年来京师人士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不拘老少贤愚,个个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
今年夏天,蒙古的阿答可汗入侵宣府、大同。大同总兵余明纪、宣府总兵沈复坚守不出,阿答可汗率军进攻古北口,妄图经由古北口越过长城,直逼京师。
古北口是山海关、居庸关之间的长城要塞,为辽东和蒙古进入中原的咽喉,有“京师锁钥”之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古北口的铁门关,仅容一车一骑通过,地势险要。这样的雄关隘口,在蒙古人大举入侵之时,守将竟然贪生怕死、弃关逃走!祁震当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百户,却敢拼敢打,带着所属一百多名士兵、总旗,浴血奋战,死守古北口。
蒙古上万精兵,费了两天两夜的功夫,也没有攻破一百多名天朝兵士守卫的铁门关。
第三天,蓟州卫指挥使丁泉带着大批援兵到来,蒙古骑兵眼看攻取无望,引恨撤兵。
祁震所属兵士阵亡十五人,活着的,也是多处受伤、筋疲力尽。祁震本人身受箭伤、刀伤无数,成了一个血人。
蓟州卫指挥使丁泉是名老将了,生平不知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战役,不知见过多少杀戮、伤亡、鲜血,早已心硬如铁。可是那天,在蜿蜒曲折、起伏跌宕的古北口长城上,见到血人一般依旧坚强屹立的祁震,却是潸然泪下。“长城,这才是天朝真正的万里长城!”丁指挥使老泪纵横。
丁泉为祁震,和所属兵士请功。本朝惯例,抵御蒙古的军功最重,祁震应该给予重赏。兵部几经商议,有意破格升任祁震为正四品的广威将军。
正在这时,出了新鲜事。虎贲左卫指挥佥事鲁雄,到兵部指控祁震为逃兵,“他的真名不叫祁震,他是莫大有,他本应该在成化三年便阵亡了!”
成化三年,龙虎将军祁保山带领三千铁骑在捕鱼儿海力战蒙古三万骑兵,不屈而死。所属兵将,无一生还。
鲁雄曾在祁保山军中效力,和莫大有是同僚。莫大有的音容笑貌,他自然记得;莫大有若再出现在他面前,他自然认得。
鲁雄这话一出口,朝野震惊。怎么着?抵御蒙古人入侵的英雄,一下子变成令人不齿的逃兵?如果祁震真是莫大有,真是逃兵,升官是别想了,还得下狱治罪。
临阵脱逃,这是重罪。
当然了,像古北口的守将,他虽然也临阵脱逃了,可因为他姓万,是万贵妃的族人。故此,兵部并不敢认真追究他,虚张声势罢了。
鲁雄是位近卫指挥佥事,四品武官,说话有些威力。祁震是闻名京师的英雄,丁老将军称许的“万里长城”,一时间,情势颇为诡谲。
要知道,当时若是没有祁震,蒙古大军便会长驱长入。突破古北口,挥师南下,便能直逼京师。守卫古北口的功劳,真的是不容忽视。可是逃兵逃将,那可是依律重惩的。即便不重惩,也不能升官受赏吧。
祁震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阳武侯夫人亲诣兵部,求见兵部尚书,“祁震原是我家仆,一直忠心耿耿在我祁家服侍。自他生下来之后,便姓祁!家父、家兄过世之后,祁家诸事赖他周全。家母临去之前,将他认为义子,送往兵营。大人,祁震他是我义兄!”
阳武侯夫人的风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阳武侯夫人怎么会撒谎呢?鲁雄,你认错人了吧。”兵部本来就嫌鲁雄节外生枝,有了祁玉的话,更对鲁雄不耐烦。鲁雄是个兵油子,极有眼色,看着情形不对,没敢再坚持。
他再坚持“祁震是逃兵,祁震原名莫大有”,就是在指责祁玉说谎,也是明着和阳武侯府做对。一个祁震不算什么,可是阳武侯府,却有些得罪不起。更何况,置疑阳武侯夫人的诚信,那简直是跟文官们为难。
阳武侯夫人要求焚毁锦衣卫刑具的万言书,直到现在依然被文官们津津乐道呢。这样的贵夫人你要指责她说谎骗人,很费精神。
这一场风波,悄没声息的结束了。之后不久,祁震被皇帝陛下召见,应对称旨,破格升任三千营指挥使,一跃成为三品武官。从百户到三千营指挥使,祁震升职神速。
这就是祁震啊,闻名已久,今儿个终于见着真人了!座上张德妃的弟弟张大少,福清长公主的儿子金朝兴等人,纷纷举杯向祁震敬酒,说着“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话,谈笑风生。
内院大花厅里遍坐珠围翠绕的贵妇,衣香鬓影,花团锦簇。其中有一位青年贵妇最为引人注目,肤光胜雪,眉如远山,那一双秋水潋滟的双眸好像会说话一样,楚楚动人。
“阳武侯夫人名不虚传,真是大美女!”“是呢,不服不行。你知道么,她已育有一子一女,女儿都五六岁了!”“看着哪像呀,她这身材窈窕多姿,可真不像是生过两个孩子的母亲。”
一位眉间生有黑痣的青年美妇讥讽的笑起来。她岂止生过两个孩子,她还有位不为人所知的大女儿呢。那孩子若是活着,至少有十岁了!玉儿啊玉儿,世人看着你如此光鲜,如此夺目,谁见过你落魄潦倒的时光?谁见过你的真面目?
青年美妇一直死死盯着阳武侯夫人,眼光中有羡慕,更有嫉妒。她看到阳武侯夫人起身更衣,也款款站起身,含笑跟了出去。
祁玉走到枝影横斜、清冷孤高的梅树前,看到枝头迎风傲立的玉台照水,眼眸中闪过丝柔情。玉台照水,多么高洁,多么美丽。
青年美妇嘴角噙笑,满面春风的迎面走来。
“玉儿!”她浅浅笑着,声音温柔入骨。
“阿茉。”祁玉客气颔首,声音平平淡淡的,略带沙哑。
“咱们得有十几年没见了吧?”沈茉巧笑嫣然,“相别已久,甚是想念。玉儿,所幸你风采依旧。”
祁玉口吻客气而疏远,“阿茉,你也是老样子,半分没变。”
一阵风吹过,风中带着梅花的淡淡香气,寒冷、清洌。梅树下面对面站着的两人,沈茉满脸都笑,祁玉神色淡淡的。沈茉明丽中透着几分俗艳,祁玉是真绝色,气质超逸不群。
“玉儿,听说你新得了一位义兄?”沈茉亲热问道。
“这十几年来,我一直有位义兄。”祁玉慢慢说道:“不只有义兄,我还有位义嫂。你认得的,便是英娘。”
“婢女做义嫂?”沈茉掩口而笑,“玉儿你可真是……不拘小节。”
沈茉的目光中,满是嘲讽。
祁玉淡淡笑了笑,跟她说什么呢,夏虫不可以语冰。
“我有一儿一女,今年都是十岁。”沈茉炫耀着自己十几年来的成就,“儿子叫之翰,往后会继承宁国公府,成为威风凛凛的宁国公。女儿叫之屏,贤良淑德,往后会嫁入名门,平安富贵过一生。”
“玉儿你呢?你的子女们,如何?”沈茉笑吟吟看着祁玉,饶有兴致的问道。
祁玉伸手攀住一枝梅花,轻轻嗅了嗅,“我有两子一女。长子薛护,是外子原配所出,阳武侯府世子。长女薛扬,次子薛挥,是我亲生。”
沈茉又是掩口而笑,“玉儿你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旁人生的孩子,你却当成自己的。玉儿啊,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
祁玉放开梅枝,淡淡笑了笑,缓步往花厅走。她绰约的背影刺痛了沈茉的眼睛,更刺痛了沈茉的心。从小到大,自己一直是跟在玉儿身后献殷勤的那个,难不成费尽心机的熬到了今天,自己还是远远不如她?
沈茉不甘心的追了上去,“玉儿,我儿子可以袭爵,你儿子却没这个福份。仔细想想,真是替你儿子可惜。”
祁玉神色不变,“爵位亦由先祖挣来,先祖能做到,何以见得我儿子做不到?他若想要富贵风光,封妻荫子,大可一刀一枪,自己挣去。”
沈茉狠狠瞪了祁玉一眼。你真爵位是好挣的?玉儿,你这幅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相,真的很讨人嫌!
沈茉慢下脚步,盯着祁玉美丽的面庞,笑的很温柔,“玉儿,你还有位大女儿呢!她也是从身上掉下来的肉,你难道把她忘了?”
祁玉看也不看她一眼,冷冷道:“她自姓邓,与我祁玉何干?”
祁玉扬长而去,剩下沈茉独自站在寒风中,心头冰凉。
这年冬天,给事中王朋言辞激烈的上书,声称以宁国公邓永的功劳,不应该世袭为国公。兵部、吏部、礼部等朝议过后,上报皇帝,“止予袭一世,后皆侯”,诏可。
邓永会一直是宁国公,世子邓晖可以袭爵为宁国公。到了邓晖的儿子邓麒,则降为抚宁侯,之后世袭抚宁侯。
荀氏是稳稳当当的国公夫人,孙氏以后也会是位国公夫人。到了沈茉,如果她能活到邓麒袭爵,会是位侯夫人。
宁国公邓永虽有了年纪,身子还结实的很,看样子再活个十几二十年没问题。世子邓晖跟他爹一样,有幅好身体,也会很长寿。等到邓麒袭爵,该是三四十年后的事了。也就是说,沈茉如果能平平安安的再活三四十年,可以和她昔日的闺中密友祁玉一样,做位侯夫人。
至于沈茉能不能再活三四十年,谁知道呢?“未来的起伏是永远没有止境的”,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谁能预知。
成化十八年春,皇帝召已经致仕的杨阁老进京,请教政务。这样的宣召之前有过两回,杨阁老都推了,这回却欣然应允。
暮春时节,杨阁老到了京城。他见了皇帝也没什么保国安民的大道理,只是跟说家常似的提到,“世间男子,能把祖先传下的基业原原本本留给儿子,也算是不辱没了。”皇帝深以为然。
谈论了一番朝中事务,皇帝受益匪浅。皇帝欲任命杨阁老为东阁大学士,杨阁老坚辞,“年迈体衰,不堪大用。”皇帝见他毫不恋栈,唏嘘一番,只好作罢。赐宝钞千贯,绫罗百匹,以为荣养之资。
杨阁老的两个孙子杨大器、杨大成,一个在吏部任郎中,一个在大理寺任少卿。等到杨阁老出了宫,杨大器、杨大成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口等着,要接祖父回家。
“不必。”杨阁老疲惫的摆手,“我和宁国公有约,送我到景福寺。”杨大器、杨大成看祖父神色不对,不敢多说什么,听话的陪着祖父去往景福寺。
马车在山路上慢慢走着,颠簸、摇晃,杨阁老坐在车里,心境悲凉。当年妞妞就是坐着马车上的山,才七八岁的孩子,逃也逃不掉,一步一步迈入绝境。
走到半路,宁国公和邓麒骑马追了上来,默默跟在杨阁老的马车旁,上了山,去邓家别院。杨阁老执意要看看妞妞住过一夜的石屋,他们只能奉陪。
下了马车,杨阁老看着这座落在深山中的精致别院,好半天迈不开步子。是这里了,妞妞是被亲祖母带到这里,然后,在这里送掉半条命。
可怜的妞妞。杨阁老想起小青雀拿着小树枝,撅着小屁股在地上划字的情形,想起小青雀坐在自己怀里专注认真听讲古的情形,想起小青雀剥到一个软糯香甜的栗子,甜甜笑着往自己嘴边送的情形,眼里有了泪花。
宁国公和邓麒不敢看杨阁老的神情,满脸羞愧的,把杨阁老让到石屋前面。
杨阁老看到荒野中那孤零零的、看着就可怕的石屋,怒火一阵阵升腾。这到底是关囚犯的地方,还是关亲孙女的地方?青雀,她在你们邓家人心目中,是孩子,还是敌人?!
“带我看看,青雀逃走的地方。”杨阁老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说着,口气不容置疑。
宁国公和邓麒无话可说,硬着头皮带杨阁老到了石屋后。石屋后那扇铁窗、那被利刃割断的铁条、地上的铁钉,依着杨阁老的要求,还是原状。
“妞妞,是从这里逃走的?”杨阁老伸手指着地上的铁钉,胳膊是颤抖的,声音也是颤抖的。邓麒鼻子一酸,低声应道:“是,阁老大人。”
杨阁老盯着地上的铁钉看了半晌,目光投向远方,“小溪在哪里?带我看看。”邓麒腿一软,差点跪地上。小溪,从这里到小溪,那是很远很远的一段距离。
年迈的杨阁老,跟着邓麒,一直慢慢走到小溪边。在小溪边神色凄然的站了会儿,又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了回来。
宁国公一动不动站在原处,羞惭的说不出话。邓麒走这一趟,跟受酷刑似的,渐身难受。他每走一步,都要想到小青雀挣扎着一点一点爬出去的身影,心疼的快要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