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这些精怪，就算再有上进心，也不能化身为人了？”沐初阳问道，“化身为人会怎样？”
“会死。”黑猫回答，干脆利落，“天意会让你死。”
“嗯？”沐初阳露出了求教的神情。
“就是我说的，契约入天地之事。”黑猫回答，“以前的精怪化形，虽然也会遭遇天劫，但是那天劫基本就是天打雷劈之类明面上的灾劫，扛过去就过去了，扛不过去死也就死了——因为过程大家都知道，甚至连努力的方向也有大量的经验流传，所以生死有命，倒也没有人会因此而退缩。”
“但是现在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黑猫有些愤愤不平，“现在基本上是，当你有了化形的心思之后，天地之间便会有冥冥的命数将你引往一条自取灭亡之路，过程之中你甚至都无法察觉……好吧，察觉了也没用，因为你并不知道真正的天意究竟想把你往哪个方向引——也许你觉得自己做出了抗争，但是那抗争或许才是真正要了你这条性命的关键。”
“这种情况下，几乎没有谁能够成功，所以，当大家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也就只能一个个地都认了命了。”
“当然，也有不认命的，譬如老黄，譬如老胡——老黄想要走神明之道，觉得或许成就神明之后，就能够避开这天地之间无形的契约了；而老胡……明显是被那个擅长于玩弄命数的周若虚给说动了，觉得自己能够因为那个人类的插手，而逃开某些冥冥之中，成就大道。”黑猫感慨万分地说道，“所以，你现在是不是能够理解，老胡和老黄对于我们这些精怪的意义了？”
“他们是你们的希望。”沐初阳点头应道，“难怪你称他们为勇士。”
“是的，希望。”黑猫叹气，“现在，希望破灭了，等在我们眼前的，依旧是长久的绝望。”
“但是，你们仍未死心？”沐初阳察觉到了黑猫的欲言又止。
“是啊。”黑猫尝试着直起身，盯着自己的膝盖看了两眼之后，又摇着头变成了四肢着地的姿态，“本来大家看到老胡他们的尸骸的时候，是该绝望了的，但是偏偏，那狐丘老祖为了回报我们送回老胡魂魄的这份情义，按照千年以来的规矩，指点了我们化形之事，所以啊，这原本应该死绝了心，竟又变得有些不甘不愿了。”
沐初阳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黑猫的这种感觉——饥肠辘辘的时候，不知道有满汉全席这回事还好，但是现在却有人把满汉全席放在你面前让你闻了个香，那可就真是要人命的勾引了。
“所以那些精怪告辞的时候，才会说不要你担这份因果？”沐初阳想到了这些细节。
“客套话而已，大度总是要装一装的。”黑猫倒是清醒，“等到他们真按捺不住对化形的向往，而遭遇什么灾劫之后，肯定还是会想——当初要是没有被那黑猫忽悠去给狐狸送终就好了。”
“不过我也不稀罕他们的大度。”黑猫说着，冷笑了一声，“因为刚才那一刹那，我发现，我其实还是很想当人的——哪怕是死，也想拼一下。”
“哦？”沐初阳挑了下眉毛，“我记得你昨天晚上还在跟那小青蛇说，当人多辛苦，要赚钱要学习要挣房子……”
“可是当了人，便等于拥有了无限可能。”黑猫抬起头，看向天空，似乎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当一只猫，就算成了精怪能够口出人言能够学会人类的一切能够活上百年千年，可归根结底仍只是一只猫，而猫的命运只有那么几种选择——被人圈养当一只宠物，或者独自在郊外圈个地盘当猫老大，偶尔坑蒙拐骗一下还要提心吊胆……”黑猫喃喃地说道，“可是成为人却不一样了，人毕竟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等的存在，对所有的动物都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想上天上天想下海下海……甚至可能真正地接触到天意之微妙……”
“好像是很美妙，也很值得为此拼命。”沐初阳也跟着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惊，“等等，我想问句，那所谓的建国后不准成精……包不包括我这种，想要变成活人正常人的僵尸？”
“哈？”黑猫正沉浸在自己用梦想感动自己的振奋中，听到沐初阳的问题，猛地一愣，好半天才反应了过来。
“似乎……理论上来说……也是算的。”黑猫沉吟了半晌，给出了这么一个犹犹豫豫的回答。
“根本就是算的，是吧？”沐初阳叹了口气——他在想到这个可能的时候，就觉得十有八九了。
……
“我是猫，所以想当人，但是你原本就是人，现在顶多算个死人，却又为何一定要成活人呢？”黑猫好奇地追问着沐初阳，“普通人类相对于你来说，又脆弱又短命，并不见有什么优势啊？”
“想听实话吗？”沐初阳沉默，索性蹲坐在了黑猫的身旁。
“我会保密。”黑猫点了点头，“我肯定不会跟王梓清说，否则就让我和老胡一个下场。”
“其实说了也没关系，因为我觉得王梓清搞不好也知道，所以她才会一直想要盯着我。”沐初阳回答，“有这样一个人盯着我的话，其实应该算是好事吧。”
“嗯？”黑猫不解地歪了下头。
“我想有一个逻辑正常的，或者……至少是名正言顺的世界。”沐初阳叹了口气，回答道。
“不懂。”黑猫坦白，“其实你要说你就是想要正常人的生老病死，想要和某个姑娘一起白头偕老，觉得活太久了亲朋好友死光了很孤单很寂寞……等等等等，我都能理解点——你们人类那堆关于吸血鬼的传说，渲染的不都是这个调调吗？”
“你都成僵尸了，为何还会在意名正言顺这种事？”黑猫追问。
“因为有些时候，我也并不觉得自己现在这状态就有多糟糕。”沐初阳牵着嘴角笑了一下，“或许是出身的缘故，加上一直以来的环境，我其实从来都没有特别上心的朋友，至于亲人更是没有——沐老爷子虽然对我不错，但到底还是将我当做一个外人的，沐天昇就更不用说了，现在可能还在想法子要置我于死地，甚至，就算我日后和佟宛如结婚了，这婚姻也是迟早要一拍两散的……所以，基本来说，我是很适应于一个人生存的，也不会觉得少了谁就不能活，所以，那些谈个恋爱几百年都依然要死要活的吸血鬼，对我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但是，我还是很担心，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就真的会享受眼下的状态，甚至开始为所欲为了。”沐初阳摇头，似乎想将自己脑内这念头扔出去。
“那又如何？”黑猫依然不懂。
“如果我接受了我眼下的状态，觉得这是完美的毫无问题的，那么，既然我对人类如果拥有这么多优势，甚至在食物链中站在一个比人类还要高端的位置上，以人类作为食物，那么，我是不是应该认为自己早已经超脱了人类的范畴？我是不是应该将人类视作鸡鸭猪狗之流？如果还有其他人也变成了与我一样的物种，我是不是应该视其为同类，并与他一起扩大我们的族群吗？”沐初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甲有些蠢蠢欲动。
“这好像并不是什么值得纠结的事情。”黑猫不解，只是觉得沐初阳这种人类会纠结的事情果然十分奇妙。
“一只草履虫，进化了之后以之前作为它的同类的那些单细胞生物为食——这在自然法则之中似乎也是无比自然而然的事呢。”沐初阳说着，用力地摇了摇头，“那么，我这前二十六年作为人的部分，是不是就应该被抛弃了？而且更可笑的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其实还是救人……”
“人也有兽医会救那些鸡鸭猪狗啊……”黑猫的线性思维，显然并不会理解沐初阳的为难。
“哈。”沐初阳被黑猫逗得笑了起来，但他下一刻却举出了一个让黑猫为难纠结的例子，“如果你为了活下去，必须得吃掉小白或者其他的猫，你会有什么感受？”
这个比方一出，黑猫立即就安静了下来，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是不是会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生养自己的族群的叛徒？”沐初阳用一句话描述出了那种难堪。
“是的。”黑猫点头承认。
“我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叛徒，为了苟且活下去，为了等待未来可能存在的复原希望……背叛了人类这个身份。”沐初阳一字一句地说道，“是的，我可以不在乎某些个具体的人，但是，我需要这个世界展示出的那一些善意，譬如说，一个用来证明我并不孤单的，和我一模一样的生物种群。”
“狐死尚且首丘，我作为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姑且还存在着生活着的生物，又怎么能真的完全没有归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