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复加的羞辱感袭击了柯沫敏感的心，她的脸火辣辣地，愤恨的甩开原本给她希望的胳膊。气恼的冲到马厩一角的石板上一把抓住碾碎稻草的锋利镰刀胡乱的朝空中挥舞了几下，然后转身就要离开。但这下轮到叶浮生焦急的诧异了，他紧张的拦住她，眼睛盯着那把磨的锋利无比的镰刀：“别碰那东西，轻轻的一下它都能叫你皮开肉绽。”
“如果说还有什么比疼痛更令我无法接受，就是你刚才强压于我的侮辱！”柯沫咬牙切齿的回答。
“好吧，我为刚才惹你不快的行为道歉。”叶浮生举起双手，“但你要把它带到哪儿去？那可是我的私有财产。”
“用来洗刷所有的耻辱。”柯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马夫那只深邃的眼睛，那里面充斥着决心和一种近乎危险的癫狂，“把那娘们儿剁成肉酱！”她说这话时心里洋溢着一种想象出来的报复的快感，好像所有的荣耀都将在眼下这一片刻提前到来，好像仇人的尸首已经被抛进了万丈深渊。她笑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毛骨悚然，鼻翼因兴奋而微微张开。
叶浮生面容变得一本正经，他推了推帽子，看了一眼天上半明半暗的星球：“爱情使你发了疯。”
“但起码我不会被怯懦和忘恩负义拖住了步伐。我从没有一秒钟怀疑我的做法是否正确，因为无论得当与否，它都将是我必须去做，唯一能做的决定。”这位孤军奋战的年轻姑娘不卑不亢的说。
“你的心是这样告诉你的吗？”马夫轻轻的问。
“我的心和我的灵魂不谋而合。”知恩图报的女勇士口气坚毅的回答。
“你在完成一项了不起的事业。”马夫说。
“这将是我一辈子都为之骄傲的事。”柯沫说。她想冲出去，不顾一切的救她日思夜想的英雄于危难之中，至于自身即将面临的危险却被她抛之脑后。她开始认为这将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了，以前曾困扰她，使她烦不胜烦的计策，步骤，伙伴之间的配合等等这一系列的问题现在统统变得无足轻重。想出这么多繁琐的手段拖延时间，跟见死不救同样具有令人作呕的性质。她认为自己势在必得，并且纷乱很快会平息，未来的一切事物都会按照她曾料想的那样发展下去。没有危险，没有迟疑，更加没有漆黑的牢房和阴冷的死亡。
“那你觉得，我在这伟大的事业中，应该充当个什么样的角色？”发现柯沫不可撼动的决心后，叶浮生显得阴郁和冷漠，他轻松的一笑，就像刚刚的那段冲突不复存在。他感到很畅快，这久违的幸福感贯穿了他的身心，使之变得朝气蓬勃起来。他不再像当初那样将自己撇身于是非之处，而是主动跳进了现实的大圈子。那个他费尽心机都想着脱离的圈子，在经过一段苦苦挣扎之后还是心甘情愿的退了回来。
柯沫惊诧的瞪着双眼。
“你将我感动了孩子。”心满意足的马夫温柔的说，“有的时候镰刀比眼泪更能撼动人心，我必须这么承认，你看上去像个巾帼的女英雄。”
同盟的条约一经商定好，柯沫极力决定放手一搏，她们决定在明天一起谋划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土耳其少爷接到邀请第二天到将军府与文西夫人和文西小姐共进晚餐，那时候柯沫便会自告奋勇的去厨房帮忙，然后趁机溜出来，接头的地点在叶浮生的住处，那儿臭烘烘的，别人不愿意去。满怀心事的柯沫在洗生菜时显得心不在焉，她不时抬眼看着窗外逐渐沉下来的夜空，心里为这次的会面激动万分。厨房里人来人往，一些忙于别的伙计的仆人都被暂时派来制作甜点和羊肉热汤。
柯沫搁下手里的生菜，装作寻找某一种作料的样子退到了屋门口，双脚一踏进灰暗的月色中就匆忙的跑开了。那天夜里天空飘着小雪，路灯还没有撑起来但屋外却一片荧光，她用自己从拉斯托马镇带出来的围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只在一条细缝里观望前面的路。马夫的房门半掩着，里面有微弱的亮光，但当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发现附近没有人之后小心翼翼的到里面后才知道里面空无一人。
这是柯沫第二次来到叶浮生的住所，第一次就在昨天，但那时候她一副心思想的都是怨恨，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屋里的陈设，唯一留下的影影绰绰的印象就只有简陋。在等候马夫出现时，柯沫有足够的时间打量这所她颇感兴趣又狭小的房子，她越看越皱眉，因为写字台上，简易的靠背椅上堆满了脏衣服，未整理的床上推满了一本本又厚又重的书，地板上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一根发霉的汤勺被丢在窗台上。墙上全是涂鸦的抽象画，偶尔有几句没能辨认出的一两句拉丁文和希腊文，但自己寥寥草草使人不能弄明白究竟写了什么。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邋遢大王。”柯沫总结的说。她想起了自己在拉斯托马的住所，那虽然不是个特别大的房子，但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十分整洁，跟这马夫，这成天跟牲口打交道的人比起来，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于是柯沫变得疑虑丛生和犹豫不前起来。她试问自己，这样一个不修边幅，做着下等伙计的男人，真的会有一颗正义耿直的心肠和足智多谋的智慧吗？还是他所熟练掌握的一切技艺都是微不足道的，随便找个人都能做的比他更好？他的为人和他的脑子一样乱七八糟吗？她警惕的又想起了害她不浅的冒牌炼金术士，她已经吃过一次道貌岸然的男人的亏了，这事至今想起来都叫她不寒而栗：“那儿的警察正想着逮捕我呢。”她就这样自相矛盾的踌躇起来，直到一声关门声将她拉入了现实。
“我被找去为一匹消化不良的马诊治。”迟来的马夫用歉意的语气说，她站在破旧的毛毯上弹掉肩膀上的积雪，当他意识到自己的住所太过凌乱时脸突然尴尬的红了，“往常不是这样的，因为今天比较忙，相信我，往常不像你今天看到的。”说着他将拖鞋踢进床下，随手整理起来，但动作十分笨拙，反倒越忙越乱。
“麦达先生不见了，足足有一个星期没露过面了。”柯沫斩钉截铁的说。
“是的，他到印度去了，一封信把他召唤过去了。”马夫回答。
“你们的亲密无间，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柯沫看着他说，这是她至今都十分关注的一点。
“唉，确实是这样，那是因为我们在中国就相识的缘故。”叶浮生放下手中越折越乱的衣服解释道，“我们有着十几年的交情，但彼此都没能做到开诚布公，肝胆相照。他是老爷，而我不过是名不值一提的马夫，我们之间哪会有真正的友谊呢？我对他是曲意奉承，他对我最多不过是逢场作戏。”
“你一直以来都是干这个伙计吗？”柯沫黑亮的眼睛泛着不停闪烁的好奇的光。
“并不是，但相差无几，都是微不足道的手艺活。”叶浮生说这话时微微垂下了头，口气也不像刚刚那样镇定自若，反而断断续续，好像另有隐情。
“那么，那段光荣岁月又从何说起呢？”她问。
“你打哪儿听来的孩子？”马夫略带诧异的问，但随即又恍然大悟的笑了起来，“我这问题真够蠢的，在将军府随便都能听到这样的说法才对。但与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比起来，那段过去的岁月是在无关紧要。让我来向你提出个问题，你早已在心里谋划了个相当不错的计策了吗？机智的姑娘？”
话题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柯沫也不得暂时收起自己刚刚一发不可收拾的好奇心，表情也恢复了与这种气氛十分相称的庄严穆肃：“是的，首先要想个什么方法使那巫婆不得不离开一段时日，只要她一离开，我们就能抓紧时间将将军从那件囚室里救出来，再呆在那毒气室里，他非窒息不可。我们得为他请个最具权威，有口皆碑的医生，使他恢复健康，这样他就有足够的经历对付曾迫害他的仇人了。至于那个小巫婆，据我观察，她不过是个爱慕虚荣的草包，我能够想出一千种方法收拾她。”
“嗨，你所形容的巫婆，草包，真的跟丑八怪这绰号一样恰如其分啊！”叶浮生哑然失笑。
“别在一个严肃的档口开玩笑。”柯沫脸红了，于是赶紧说。
“好吧，很抱歉。”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笑意的马夫煞有介事的鞠了一躬，“用一个什么样的方法使一个守财奴暂时离开自己的宝藏呢？”
“用更大的宝藏。”柯沫把握十足的回答。
“什么样的宝藏？”马夫问。
“这正是我始终苦恼的问题，到哪儿再去找像将军这样可怜的倒霉鬼呢。我前不久偷偷摸摸的见了他一面，啊，那凄凉悲惨的一幕将使我一辈子都无法体验到完全的快乐。我看到他被弃置于一个发霉阴冷的角落，面容枯槁，憔悴不堪，那是我的噩。”说着，动了感情的柯沫眼眶红了起来，晶莹的泪珠在里面颤抖。
“那真是你要找的人吗？你看清楚了吗？是他吗？”原本镇静自若的马夫突然激动起来，他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充满了希望，问话时身子前倾，双腿瑟瑟发抖，就连说话的声音也蕴含了发杂而深沉的感情，慌乱，焦躁和期待。他等这个回答时几乎屏息凝视，全神贯注，生怕一分钟就将最重要的细节错过。他就像站在赌桌前押上了自己全部身家的赌棍，在等待至关重要的牌局的揭晓，这个答案可能时他飞黄腾达，反之也可能令他倾家荡产。
面对叶浮生这一巨大的情绪发差，柯沫疑惑不解，她不明白他为何会关心这么个毋庸置疑的问题，于是她结结巴巴的回答：“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是，除了他又能是谁。”马夫顿时心灰意冷，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胸膛破了个窟窿，所有令他为之期盼的感情从这个豁口流失出去。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像大失所望的人所表现出的那样，但他却没有为自己的失望做出个解释，只是用低沉的语调附和着。
“扯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什么意义呢，为我们共同的希望出谋划策吧，将军不能再留在那个地方了，我们必须分秒必争才行。”柯沫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在麦将军的身上，眼前这个马夫的梦想与失望和她毫不相干，她不愿意对方情绪的波动而影响了她伟大的计划。
柯沫独身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她这个其貌不扬的伙伴，但他在她心目中绝不如厨娘所夸夸其谈的那样优秀。她们相处的时间还太短，并且彼此都没有向对方透露过真诚的感情，她们之间依旧有矛盾横亘在那儿，不偏不倚打个结结实实的死结。虽然现在她们常常聚在一起商量和推测，但这份感情完全是由病重落难的将军联系起来的，一旦将军脱险，并且在一个良好的环境里很快的健康起来，那么她们之间原本心有灵犀的纽带就会立时断掉，到那时可能一切都会恢复最初的状态，彼此在自己的生活里忙忙碌碌。“我会和将军在一起，过一种全新的生活，至于过去的种种，如果可能我情愿再不提起。”她意志坚定的想。
但近段日子以来的接触确实是改善了柯沫对叶浮生原先的偏见，她发现他并不像自己最初所推断的肤浅和无能，反倒逐渐佩服起他深藏不漏的高明和远见来了。他总是不首先发表意见，但当柯沫给出的解释不尽人意时，他总会在原话的基础上补充说明一些必不可少的因素，跟他在一起商谈，哪怕是遇到再严肃的话题也不会觉得枯燥乏味，只会觉得跟他在一起无论聊到什么都是一种趣味。
于是柯沫，这个虽入世不深却耳明心亮的年轻姑娘很快就觉察她所相处的人毋庸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但他本人显然是不把这种赞誉放在心上，每逢柯沫不由自主的夸赞了他几句，他总会把脸扭到一边去，并且说上一句：“我的养马方面的技艺要更高明的多呢。”有了这位莫测高深的男人帮助，柯沫不再像之前一样闷闷不乐，内心也不再受压抑，再艰苦的环境都不能令她黯然神伤了。
最近的几天文西夫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恍惚神情，就连那位她曾不遗余力的巴结的土耳其贵族也不能使她热情起来了。柯沫经常见到她在客厅里心神不宁的来回踱步，连将军那里都不常去了。有一件新近发生的事转移了她对可怜的英雄的关注，那是一封从遥远的巴拿马寄来的信，那是家庭教师和马夫的天衣无缝的计划的一部分。信上说明来信人是文西先生的亲叔叔的私人律师，文西先生的叔叔是巴拿马名扬四海的投机商人，他的生意干的相当大而且一帆风顺。但不幸的是不久前他在一次乘船旅行途中遇到上使人闻风丧胆的海盗，他们把他所乘坐的一艘船上所有的财宝洗劫一空，最后撞沉了那艘西班牙制造的船，使他可怜的叔叔尸沉太平洋。随着一个有身份的人不幸离世，接踵而来的便是遗产问题，那个成功的投机商人还有富足的财产存在各国的银行，而且他遇难时并无家室，更未曾立下遗嘱，所以关于遗产继承的机会就幸运的落在了他唯一的侄子文西先生身上了。律师的意思是希望指定的继承人能在最短的时候前往巴拿马，前往金光熠熠的财富，关于遗产交接的手续要尽快办完，因为那律师在原雇主遇难后继续寻找下一份工作，他不能过太久入不敷出的生活。
柯沫发自肺腑的称赞这是个绝妙的主意，虽然文西夫人依然处在犹豫不决的状态中，既对远方的遗产垂涎欲滴，又对现今的财富恋恋不舍。她回忆着丈夫的这位家财万管的叔叔的情况，但始终一无所获，实在记不得他们曾经有过这么个腰缠万贯的亲戚，但对金钱的贪婪使她变得自欺欺人，逐渐记忆里也就真有了这么个投机商人的形象了。在财富的引诱下，一个无形的欲念顿时幻化成一个清晰的模样。五短的身材，头顶有茂盛的猩红头发，因为沉迷于声色犬马而又深又黑的眼袋，粗短的手指戴满了宝石和最名贵的钻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