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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柳永:验前经旧史,嗟漫哉、当日风流

千古江山如画,多少英雄美人竞相粉墨登场,然而时光无情,铁打的江山流水的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江山不改,然而当年的英雄美人呢?恐怕早已灰飞烟灭,不知所踪了吧!

柳永也曾是一个渴望指点江山、挥洒青春之人,然而事与愿违,终其一生,柳永都没能在仕途上留下足以引起历史注意的作为。在历尽坎坷、前途无望的情况下,在飘泊无着、饱受羁旅之苦的情况下,在表面灯红酒绿实则孤苦伶仃的情况下,柳永终于冷静了下来。他冷静地想着历史上那些过往的金戈铁马、英雄美人,又冷静地看着眼前萧瑟秋风下、落日荒草中的历史遗迹,终于释怀了。柳永感同身受,可是冷静和释怀并不等同于放下,柳永一辈子都没能放下,于是,眼前这种落寞苍凉之感加上自身的困顿羁旅之苦,再一次将柳永压得直不起腰来。

柳永表面乐观豁达、放浪不羁,甚至藐视功名、无意仕途,其实真正的柳永是脆弱的,或许就像那句话说的那样吧,“得不到的总是最珍贵的”,只有夜阑人静、孤身一人时,柳永的心才真正放松下来,这时无论花开花落,还是月圆月缺,在柳永眼里,都是孤冷凄清的,失意、彷徨、无奈……统统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晚天萧索,断篷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哉、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柳永这首《双声子》更多的是表达了柳永自身前途无望,远离故土,漂泊无助,思念伊人等种种情怀,寄托着柳永“人到中年万事休”的感慨。江山犹在,却早已不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曾经的终究会过去,未来的终究会到来,这是此时此刻柳永心底最真实的世界观和人生。不管过去如何,也不问将来身在何方,想多了、问多了,只会为自己徒增烦恼,只要不愧对人生,不虚度光阴,我的人生依然美丽。

“晚天萧索,断篷踪迹,乘兴兰棹东游。”黄昏下,一片萧条、肃杀、凄冷,而我就像是一只无根的浮萍,漂泊不定。一直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我乘兴驾着兰舟,一路向东,没有目的地。漂泊是浪子的特性,或者说游历是浪子的情怀,可是柳永却没有做到像其他文人那样,真正放下一切去流浪,走进壮美山川,走进历史深处,也没有一段真正能称为“游历”的经历,这次前往江南一带,也不是游历,只能算是游玩。

吴王夫差大败越国之后,重臣伍子胥劝吴王杀了勾践,可是吴王听信奸臣伯嚭谗言,竟然放了越王勾践。回到越国后,勾践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图谋雪耻。越王勾践在文种和范蠡的辅佐下,采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政策,一边发展生产,奖励生于,重视教育,一边强化军队,不断提升战斗力。同时,为了麻痹吴国,越王勾践还不断向吴国示弱,主动进贡金银珠宝,能工巧匠和各色美女。于是,吴王夫差在国内大兴土木,修建各种亭台楼阁,致使民力损害,百姓怨声载道。西施的到来,更是把吴王夫差迷的神魂颠倒,不理朝政。为了西施,吴王夫差建宫殿,挖大池,天天与西施一起戏水游玩,还特意修了一座“响屐廊”,供其跳舞。

不仅如此,穷兵黩武的夫差,不断发动几次北伐,欲图中原,使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伍子胥曾经力劝吴王夫差应先灭越国,再取齐国,然后一步一步地图谋中原,奸臣伯嚭再次进谗言,说伍子胥被齐国收买。昏庸的夫差竟然派人给伍子胥送去一把宝剑,逼其自杀。悲愤难当的伍子胥临死之前,告诉旁人:“请将我的眼珠挖下,并悬挂在东城门之上,我要看着越国的军队攻进来,要看着吴国灭亡。”

就在吴王夫差北伐之际,越王勾践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兵分两路进攻吴国。一路切断吴国回援之路,一路长驱直入,直指吴都姑苏。重新杀回吴国的夫差派人向勾践求和,可是这一不可能了。狼狈不堪的吴王夫差逃至姑苏山上,后城破,夫差自杀身亡。此时,距伍子胥自杀整整九年。夫差死后,他所建造的姑苏台被勾践付之一炬,那场大火烧掉的是吴王夫差的争霸美梦,也会吴国曾经的辉煌。吴亡之后,美人西施与自己的爱人——越国重臣范蠡,驾扁舟泛五湖,从此淡出世人的视野。

柳永想要建功立业,想要成为文种、范蠡那样的名臣,辅佐帝王成就一番大业。柳永也想功成身退,想要像范蠡那样,在人生的巅峰时刻,急流勇退,与心爱之人一起做世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可是,看来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柳永深知不管曾经多么的辉煌,都将随着历史走向深渊,但是,不管如何自我安慰,柳永还是无法走出这个心理怪圈,那是他今生今世永远割舍不去的依恋,无可替代的“乌托邦”。

为了这样的“乌托邦”,也成就了柳永另外一篇佳作——《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落第之后,惆怅满怀的柳永决定离开京都汴梁,南下美丽富饶的杭州。他想在这里寻找他的梦想,想以另外一种方式开始自己的仕宦之路。关于这首《望海潮》的来历,南宋学者杨湜的《古今词话》讲述了这么一则故事:传说,时任两浙转运使的孙何是柳永的旧交,柳永离开京都来到杭州,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得到孙何的提携和帮助。侯门深深,一介布衣的柳永如何能随便入得了,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柳永又如何能轻易见到?于是,柳永放下身价,写了几首投献之作,比如《瑞鹧鸪》:

吴会风流。人烟好,高下水际山头。瑶台绛阙,依约蓬丘。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

方面委元侯。致讼简时丰,继日欢游。襦温袴暖,已扇民讴。旦暮锋车命驾,重整济川舟。当恁时,沙堤路稳,归去难留。

又比如《早梅芳》:

海霞红,山烟翠。故都风景繁华地。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芰荷浦溆,杨柳汀洲,映虹桥倒影,兰舟飞棹,游人聚散,一片湖光里。

汉元侯,自从破虏征蛮,峻陟枢庭贵。筹帷厌久,盛年昼锦,归来吾乡我里。铃斋少讼,宴馆多欢,未周星,便恐皇家,图任勋贤,又作登庸计。

投出一篇作品,便似投出一缕希望,柳永在这样的日子里蹉跎着。可是,这两首词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柳永顿时无计可施,想着自己的希望又将破灭于这一方温暖的沃土,柳永万念俱灰,重又走进了秦楼楚馆、花街柳巷。在这里,柳永认识了一位杭州名妓楚楚。一次酒醉之后,柳永向楚楚吐露了心里的苦楚,他哭得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柳永央求楚楚帮忙,他说:“你常到孙何府上歌舞助兴,现年近中秋,我再作一曲,倘若孙大人再邀你前往,请你于酒宴中唱起我的新词。如果有幸承蒙孙大人问起此曲为何人所作,你再提起我的名字。”只见过平日里风流潇洒、才高气傲的柳七公子,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怜兮兮的一面的楚楚,心酸地点头应允了。

后来,孙何果然于中秋之夜邀请楚楚前往其府上唱曲助兴。席上,楚楚倾情奉上了柳永的这首《望海潮》。一曲歌罢,全场为之动容,孙何也颇为震撼,连忙问此曲出自何人之手。楚楚这才道出:“此曲为大人旧友柳七所作。”再后来,孙何真的将柳七召入府中,两人把酒畅叙。

后人考证,发现此事子虚乌有,孙何做两浙转运使的时候,柳永才十五岁,还没有离开家乡武夷山呢,又何来杭州献词的故事?当然,这件事情的真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柳永的这首《望海潮》确实是其为拜谒杭州地方长官而献上的,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还有另一个传说。宋人罗大经笔记《鹤林玉露》曾记载,说柳永的《望海潮》流传颇广,后来竟然传到了金主完颜亮的耳中,完颜亮非常喜欢词中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让他更加羡慕江南的富庶和美丽。于是,完颜亮终于下定决心,投鞭渡江,南下攻打大宋。

还有一个叫谢驿的诗人,此人还是柳永的福建老乡,他竟然写诗责备柳永:“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岂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谢驿怪柳词“露富”,引来金兵南下。

罗大经则认为吸引金主完颜亮,并未给国家带来多大的灾难,不足为惧。柳永的《望海潮》真正的坏处是让朝野上下流连于杭州的歌舞升平、夜夜笙歌,而失去了北复中原的梦想和动力。罗大经据此,和了谢驿一诗曰:“胡快剑是清讴,牛渚依然一片秋。却恨荷花留玉辇,竟忘烟柳汴宫愁。”

到这,柳永的《望海潮》以及关于它的故事,俨然成了词史上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公案了,这是柳永没有想到的。无论何种观点,也无论谁对谁错,总之《望海潮》是成功的,是该流传千古的。

地方长官虽然因这首《望海潮》召见了柳永,但是柳永并没有因此而走上仕途,他的人生还在继续着各种各样的挫折和磨难。只是,杭州的美景还在继续演绎着,而以后的柳永还能写出“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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