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布着铅云的天灰蒙蒙的,偶尔漫不经心地飘落几点小雨滴,冷风呼啸着吹过,连空气都是湿润的,四周沉静地没有一丝生气,骤尔有雪纷扬而下,初时尚能听到雪珠子又急又密地敲落在瓦片上的声音,后来就连声音也渐渐地被鹅毛大雪吞噬在夜色里了。
一个穿着半旧不新棉袄的小丫鬟提了油皮灯笼缓步走在夹巷里,灯笼被风雪刮地直打转,她身后跟着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女。
“小姐,咱们真的要去那个什么楼吗?听说那个楼里闹鬼啊!”小丫鬟磕磕巴巴地说道,一边说着一边还扯了扯少女的衣袖。
“当然了,都走到这儿了,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明儿让南府的人知道了那个天青釉的汝窑赏瓶被我给摔碎了,那我以后都别再想来小住了。”少女道,“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你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了。”
“可是小姐,我打听过了,南府里的丫鬟婆子们都说那个楼有鬼出没,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万一……万一遇到……就我和小姐两个……那可怎么办啊?”小丫鬟颤声说道。
“有什么好怕的啊!传言只是传言,都是说出来吓那些胆小如鼠的人的,怎么可以尽信呢!谁又真正地见过,不过是无中生有,一传十,十传百就能变成真的了?太可笑了,我就偏偏不信这个邪!”
少女话音未落就有杂乱的脚步声在僻静且幽长的巷子深处响了起来,显得这巷子格外的空旷,少女吓得脚一软忙抓住了身前小丫鬟的胳膊。
主仆俩都不由停住脚步前后张望了一眼,可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少女就松开了小丫鬟的胳膊,可那小丫鬟心里却更加不安了,她打了个冷颤,手也紧紧地攥成了拳。过了片刻再没听到声响后,主仆俩才继续往巷子前面走。
小丫鬟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绕过一带颓圮的花墙,在一个灰瓦残损的檐头下,黑漆斑驳的如意门前顿了顿,忍不住又回头朝四周打量了一圈,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把手放在门上,可却没有推开的打算。
“还不快点儿!”少女不耐烦地在后面催她,言语中还带着几分恼怒,“慢慢吞吞地什么时候才能在楼里找到另一只汝窑赏瓶啊!”
小丫鬟一脸纠结,又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将门推开。
少女却站在如意门边,脸上并没有继续再往前走的意思,小丫鬟忙问道:“小姐,你……”
“我在这儿等你,你动作快点。”少女打断了她的话。
“我……我……我……”
“我什么我啊,你可别忘了你是谁家的丫鬟!你到底去不去?你要是去给我把赏瓶找出来的话,我一定会厚待你,你要是不肯进去,明儿给人发现了赏瓶不见了,我就跟南太夫人说是你摔了!”
小丫鬟没有办法,只好咬着牙沿南边的甬道向前走。
进了这扇如意门后,向南走一射之地的北边有一个二层五阔的楼房,那里原是供南府女眷们听戏用的地方,不过如今早已成为被搁置许久的不祥之地了。
小丫鬟走在一楼的庑廊上听到了二楼庑廊上的珠帘晃动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抬头去看时,头顶却响起了“咚咚咚”的叩击声,让她手心直冒冷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又感觉方才自己似乎还透过木板的缝隙瞥到了一只布满血丝又泛黄的眼睛。
小丫鬟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心底的不安和恐惧,“啊”地一声惨叫了起来,扔了手中的油皮灯笼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紫绢,你怎么啦?”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从二楼屋子里传了出来。
“不是我。”紫绢从木板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朝屋子里说道:“姑娘,刚才我好像吓着了别人!”
“啊?”一个年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推开槅扇走了出来,这个少女正是南家的九姑娘南若。
见楼下有个油皮灯笼在夜色中闪着光亮,南若问道:“方才你是怎么把人给吓着的?那人要不要紧?”
紫绢一脸无辜地说道:“我见那木板缝里好像夹着什么东西,正趴着看呢!谁知道就听到了‘啊’地一声,然后人就一溜烟儿地跑了,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要不要紧!”
“算了算了,天色都晚了,我们还是不要再找了。你身上脏兮兮的,免得再吓到了什么人可不好,先带着那几摞书回去吧!”
前几日,南若一觉醒来好像入了魔障似的,时常分不清是梦还是醒,脑子里也多了些断断续续地片段,她觉得奇怪,这才想遍稽群籍找个缘由出来。
可杭州半桥巷南府当差的丫鬟媳妇子们大多是南太夫人年前从各个庄子上新选进府的,对南若这个在苏州长大的九姑娘并不大熟悉。
之前府里当家主持中馈的三奶奶吴氏,前些日子似乎犯了什么错被南太夫人罚了闭门思过后,府里的大小事都由南太夫人做主了。
南太夫人对南若这个快要出五服且并不熟悉的孙女的事情几乎没过问过,下人们就有样学样,九姑娘吩咐的差事儿,轻松的也就罢了,稍微不容易一点就糊弄过去也不当回事儿,她这才带着紫绢一起过来找关于解梦方面的书籍。
“姑娘,你不是说还要找找看有没有那个《敦煌梦书》的吗?”紫绢好奇地追问她。
南若轻笑道:“这几摞书都够我看好几个时辰了,贪多嚼不烂,还是走吧!再不回去,雪大了,把楼下的灯笼给灭了我们就看不见回阆风堂的路了!”
两人整理好几摞书册后回了阆风堂,各自去梳洗了一番。
院子里就又恢复到了她们回来之前寂静无声的状态。
南若梳洗完换了件白底靛蓝兰花刺绣领米黄对襟褙子,湖蓝撒花裙子,安静地坐在红木雕灵芝如意纹的大书案后,一本本地翻看着堆在书案两旁的几摞书册。
书房中央的铜胎鎏金掐丝珐琅火炉里银霜炭烧得正旺,偶尔有“劈叭”之声发出来。
两个时辰后,她终于看完了所有的书册,支肘发了一会儿呆,才高声喊“紫绢”。
紫绢正倚在书房梅花纹槅扇门上打着盹,听到姑娘喊自己,一个激灵立刻醒了过来,看了眼漏斗后沏了盅凝神茶端在手里,才推开槅扇进书房,说道:“姑娘,凝神茶。”
南若喝过了凝神茶,将茶盅递还给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眉眼间也露出了几分倦色,“什么时辰了?”
紫绢回道:“现在是戌正一刻,姑娘要不要用些晚膳?”
“不用了,”南若缓步走出书房往内室去,“今儿我想早些歇息。”
紫绢便往厅堂里的白玉雕缠枝花卉纹香薰炉里点了安息香,才拿着放到床上的紫檀嵌花草如意纹案几上。南若指着案几上的玉石条盆,吩咐道:“这盆兰花前几日才结的蕾,这两天大概会开花了,你把它抬到书房去好好照料,免得熏香的气味搅了兰花的清香。”
紫绢连声应“是”,将那盆兰花抱去了书房,又重回内室替南若将被子盖好,放下帷帐,才退出去。
南若满腹心事地躺在床上,案几上点了盏小小的八角宫灯,夜风吹过,灯影恍惚,如梦似幻,一时之间她又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梦还是醒,是生还是死了!鼻间弥漫着甜甜的安息香气味,闻着闻着她就慢慢地睡着了。
外面的雪下得越发的大了,敲了三更鼓后,南若又入了梦境。
惊醒时,一身冷汗,她再一次梦见自己死在了十八岁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