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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银谷春天(1)

初春,天空是阴沉的,在这时节,往往几天见不到太阳,也就更显冷,是那种阴冷。

牛车在山道上慢吞吞地走,真能把人急出毛病来,轮把子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吱吱声。八哥坐在车把头,手上拿着一条软鞭,时不时伸到空中一挥,发出“啪”的一声。其实他的鞭子不管甩不甩,老牛仍然外甥点灯笼——照旧,并不因为鞭子的追赶而走得快一些儿。初时我仍极有趣味地看八哥赶车,一会儿也就厌了,八哥的鞭子就跟轮把子一样单调而固执,一点新鲜的样儿都没有。我想转身子,但身上穿得太多,整个儿裹得像一只粽子,坐在牛车上的滋味可不好受,这样讨厌的旅途,连一点想象的空间都没有。

“妈,快到了吧!”

“你老实点,这话已经问了七八回了!”妈妈头也不抬,眼睛看着怀里两岁的妹妹。妹妹更像一只大粽子,但她躺在妈妈怀里,可一点也不遭罪儿,小脸蛋红朴朴的,在妈妈怀里睡得正香儿。她一定感觉像在摇篮里吧。

“妞妞儿乖,忍耐忍耐,就快到了”。八哥从车头上回过头来说。八哥是外祖母的侄儿,妈妈叫他八哥,头一天晚便到小镇上来接我们进山,不知他是不是还有七个兄弟姐妹,排行第八。

“哼,这话你也说了七八回了”。

“嘿!”八哥的小干脸像风干的橘子皮一样皱着笑了,一时无话可说,手上的软鞭自然而然地往空中甩,啪啪有声。

我心底暗暗后悔,真不该跟着妈妈上外祖家探亲,早知这里除了山还是山,鬼才来呢,坐牛车,哼,怎么比得上城里,出门就坐大汽车,路两边的楼房像长腿了一样尽往后跑,怪好玩儿。

“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你看你这孩子,还没到呢,就想着回去”。在这缓慢而遥远的旅途,妈妈也显得闷闷的,一点笑脸都不给人看。

“妞妞儿,别看山里不如你们城里好,山里有趣的事儿多了,到处长满野果子,开满鲜花,树上飞着各种各样的鸟,草丛里跑着山鸡野兔,燕子、小麻雀儿就在屋檐下垒窝,下蛋、孵小鸟。鹁鸪枝头叫,老天要下雨,布谷一开口,跟着播种忙。春天布谷鸟叫起来布——谷,布——谷!叫人们快快忙起来呢。”八哥撮着胡子拉喳的嘴巴学起布谷鸟叫,我心中一乐,也就忘了旅途的无聊。

“有天鹅吗?”

“天鹅是没有的,山上有猫头鹰,躲在树叶下‘咯咕咯咕’,你道它在干什么?”

“干什么?一定是它饿了,想要人给它一点谷子吃”。八哥和妈妈都笑了。八哥正言正色地说:“不是啦,它躲在暗处偷偷数小孩子的眉毛,谁的眉毛根数数清了,他就活不过第二天”。

“啊!”八哥和妈妈又笑了,我就知道他在说笑,作不得数。外祖家住在一个叫做银谷的地方,一路上需过十八道湾,八哥和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我也不知究竟过了几道湾。眼见周围黑沉沉的,天就暗了,一路上一户人家也没有,草丛里忽拉拉一阵响声过去,不知是蛇还是野兔,远处黑丛丛的树林中隐隐传来几声“咕咕咕”的枭鸣。明知道八哥的话是骗小孩的瞎话,心底还是惴惴不安,仿佛真有夜猫子躲在树后悄悄数人的眉毛。我吐一口唾沫涂在眉毛上,把眉毛拧成一股,叫夜猫子无论如何也数不清我有几根眉毛。

四周静静的,只有牛车轮把子的吱吱声在响。起先,我还担忧夜猫子数我的眉毛,慢慢儿忘了,望着老牛两只尖尖的犄角,想起爸爸给我买的彩图本上看过的“牛郎织女”的故事。老牛这般老了,它死的时候会不会开口说话,它的牛皮剥下来披在身上也能飞起来吗?如果能,那要披在我身上可美得不得了。随着想象,我仿佛真的披上老牛的牛皮,腾云驾雾般在空中飞起来。

这时候,牛车拐过一道湾,一所房子贴山而建,房子里透出灯光来。我精神一振,到外祖家了吗?却听得八哥对妈妈说:“半坡羊栈到了,歇一晚”。妈妈没言语,轻轻地拍着妹妹,她自然是熟门熟路,我的心往下一沉,差点没哭出来。八哥手上的鞭子在空气中甩几甩,高声招呼:“老羊倌,来客噜!”随着他的声音,屋里跑出一个半百小老头,穿着肥大的棉袄,怀里抱着暖炉,呼哧呼哧。看见八哥,立马咧着大嘴笑,露出两颗龅牙。

“好八哥,接着你老表啦,好极,好极!”老羊倌长得矮小,声音可不小,满脸堆欢的转着短脖子脑瓜向着妈妈:“大姐,探亲呢,这天冷得邪乎,快进屋里暖暖火。城里好啊,不像山窝里,靠山吃山,穷”。明明他比妈妈年纪大,却赶着妈妈叫大姐,我冲他龇牙咧齿地做鬼脸,讽刺他的龅牙,谁叫他叫妈妈大姐的。

进了屋,一股热浪扑来,我打了几个喷嚏,几个人半躺半坐在地上,围着火炉闲聊喝酒,地上铺着厚厚的草垫,极舒适。说是客栈,却只是一个直落的堂屋,一览无余,拐弯搭着小而陡的木梯,直通二楼,大概就是客房。那几个拥被而坐的客,看样子绝不会上楼上的客房歇息。见我们一行人进来,立马咧着嘴冲我们笑,挪开身子,让出一边火炉。“大姐,烤烤火吧,赶赶寒。这般冷的天,还探亲,真有心啦!”妈妈谢过,也就席地坐在火炉前的草垫上,妹妹醒了,转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张望,咧着小嘴儿冲其他人笑,马上有几个揍过头来逗弄她。店主老羊倌热情的过分,露着两颗龅牙跑进跑出张罗热水搬椅子,直到八哥叫他:“得了,老羊倌,张罗两碗热汤面来吧”。老羊倌高声应答,才算停下他陀螺一般转个不停的身影。

小客栈因为我们的光临变得格外热闹起来。

热汤面端上来,我早饿得慌,呼噜呼噜吃起来,没多一会,一碗面全叫我吃进肚去。妈妈笑了,骂道:“小鬼头儿,在家里吃饭比灌药还难,这会儿不受一点苦,不知五谷香。还吃吗?”我摇摇头,也奇怪今晚的面吃起来格外香。烤火的客人哄堂大笑,我怪不好意思的,冲他们做鬼脸。一个南瓜脸的客人被我逗得大笑,手里拿着一瓶白酒,伸给我,笑道:“来一口,怎么样?”我最爱淘气,正想拿过酒瓶也学他的样喝一口,却见南瓜脸露出外边来的满嘴焦黄的牙齿,马上用手挡住嘴巴,拼命摇头。

屋外寒风呼呼,屋里却暖融融的。大家围着火炉子烤火聊天,妈妈很健谈,说得尽是一些乡间趣闻,我听着不明所以,一忽儿便依着妈妈睡了,睡梦里犹似在牛车上晃悠晃悠。

天才亮透彻,睡梦中被八哥抱起来,“妞妞儿,赶路啦!”堂屋烤火的客人一个也没有,我揉着眼睛,一时不明自己身在何方。妈妈早起来了,妹妹在妈妈怀里,睁着两只乌黑的眼睛,怪精神的,一见我,便张开两只小手叫:“家家,家家!”她叫姐姐叫不准,叫家家。我白了妹妹一眼,她还一样咧着嘴叫:“家家!”我也就不冲她白第二眼啦。

牛车已装好,店主老羊倌帮着八哥把行李搬上牛车,再把我抱上去,又从屋里跑出来,塞给我两根热热的烤蕃薯,“路上吃。”还是咧着嘴,露出两颗龅牙,这忽儿看他却似没那么丑陋。

妈妈谢了店主儿,八哥的鞭子在空中用力一甩,吆喝一声:“老伙计,上路!”老牛拉着牛车吱吱儿吱吱儿赶路,背后老羊倌还站在客栈门口冲我们挥手。

“妈妈,这里有绵羊吗?”

“绵羊?哪来的?”

“那为什么叫半坡羊呢,又叫店主儿羊倌,他以前是赶羊的?”

“哈!”八哥笑了,回过头来,指着四面的山坡对我说:“这儿长满栀子花,一到夏天,开了满树白色的花朵,远远一看,就像一只只小白羊在山坡上吃草,所以这地方叫半坡羊。山里离城远,有事出一趟城,必得在这歇一宿,这儿既叫半坡羊,店主儿自然是羊倌佬”。

我看山坡,放眼望去,满目皆绿,想来栀子花儿要到夏天才开,现在自然还未结蕾,也就不显得满山有小绵羊吃草的景象……被牛车的颠簸烙得生疼,暗想:以后我再也不要坐牛车啦!

外祖母一见妈妈,便拉着衣角擦眼睛,妈妈也擦眼睛,她十年离开没回过银谷,妹妹在别人怀里咯咯地笑。外祖母身材高大,说话声音响亮,有点男儿气慨;外祖父却是一个糟老头子,带一副老花眼镜,颤魏魏的,嘴里重复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在妈妈脚后跟,闷闷的,很久没有人发现我的存在。

银谷四面环山,中间形成一个很大的山谷,零落地住着几户农家,邻里之间相隔甚远,彼此遥遥相望,一律砌着石灰墙青瓦房子,错落在山野间,别有风情。房子有二进的也有三进的,外祖家的房子就是三进的,大门进入是一个堂屋,左右各一个厢房,然后是个露天天井,左右是耳房,放一些零杂物事,沿走廊上去是穿堂,左右各一个厢房,又现一个露天天井,左右是耳房,向左拐是一条走廊,向右拐也是一条走廊,各有厢房,可以从左右的走廊走到屋后去,向左边的走廊走出去是一个后园,向右的走廊出去是家畜房,牛栏猪舍鸡窝,甚是热闹。银谷四周是青山,放眼望去满目皆绿,仿佛居住在丛林里。一下雨,黄泥土地上湿淋淋,一塌糊涂,一片泥泞,脚踩上去,拨起来,鞋子便留在泥窝里,必得用手去拨,金鸡独立,一不小心,吊起的脚踩在泥泞上,袜子全脏了,再不就害人一……坐在泥泞上。我只能整天呆在屋子里,像坐牢一般地使人难受,九月份上学,妈妈说要住到七月才回城,我整天坐在滴水檐下看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心里充满一股难言的惆怅与落寂。

春天的雨下下来,谷里跟着忙碌起来。勇舅舅扛出犁在门坪上打磨,我蹲在跟前看,牛拴在一棵桃树干上,嘴里嚼着青草。我问勇舅舅:

“播种吗?布谷鸟叫了吗?”

勇舅舅笑一笑,他长着络腮胡子,皮肤黝黑,身体高大健壮,像外祖母,外祖母说他能一手夹起一条小牛犊,我却没看过。虽然天气还凉,只套着一件薄衫,衣角塞入牛仔裤里,不扣扭扣,露出结实的胸肌,头上戴一顶旧草帽,像背着家园流浪的吉普赛人。“不是播种,是犁田,先把田泥翻起来,等布谷鸟一布——谷,布——谷唤起来的时候,就可以撒秧”。

“啊”。我有些失望,站起来准备走开。勇舅舅问我:“要去捉黄鳝吗?”

“捉黄鳝!怎么捉?”

“黄鳝钻在泥里,犁过去,泥巴翻起来,就露出来,只要往水桶里捉便是”。

“咬人吗!”

“不咬”。

“你,等等我”。我高兴起来,急急跑进屋里,妈妈正和外祖母坐在堂屋里挑豆种一边话家常,不知说了什么,娘儿两笑得前仰后合。我扒下鞋袜就往外跑,妈妈“咦”一声,“你扒鞋袜怎么的?”我没理她,低着头跑出去,妹妹摇摇摆摆地跟来,嘴里还叫着“家家!”妈妈叫:“你带妹妹去玩!”我跨出门槛,把门关了,听到妹妹的哭声,不知是不见了我哭还是摔倒了哭。

犁已套上牛脖子,牛嘴上也套着一个竹编笼头,我不解,“干什么把牛嘴笼起来”。

“免它只顾吃草不拖犁”。我心想,这可不对,牛既犁田怎么又不给它吃草,但一心要去捉黄鳝,对此也就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勇舅舅把犁扛在肩膀上,递给我一个小木桶。

赤脚踩在水田上还是很冷的,但过一会便不觉得冷了。勇舅舅扶着犁把,宽而尖的犁插进泥里,牛在前面拉,黑黝黝的田泥翻起身露出来。勇舅舅嘴里吆喝,手上的鞭子时不时地向前甩。我提着小木桶跟在后面,新翻出来的田泥踩上去软软的,有一股泥土的纷芳,我从不知道原来泥跟花草一样有香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老想象着一条黄鳝在眼前翻滚。果然,才犁了两转,真有一条黄鳝给犁翻出来,在泥里活蹦乱跳。我欢呼大叫,伸手去捉,黄鳝甚是滑溜,却那里捉得住,我大声呼叫,脸上贱了一脸泥。勇舅舅哈哈一笑,回手一鞭,击在黄鳝头上,黄鳝在泥里扭两扭,便没了力气,我提起它的尾巴,丢进水桶里。

黄鳝甚肥,在泥里养了一冬,一亩田末犁完,小水桶居然装有小半桶。勇舅舅在前边犁,有黄鳝出来我便大喊,勇舅舅回首一鞭,黄鳝便手到拿来。我很高兴,一点也没觉着累,身上的衣服早已脏得没一块干净了,妈妈必定骂,谁管她。正高兴,脚下一痛,像被什么东西哲了一下,我惊叫一声,跌坐在泥水里。勇舅舅转头问:“怎么啦!”

“蛇,蛇!蛇咬我啦!”我大叫,心底害怕得要命。

勇舅舅丢下鞭子跑过来,提起我的脚一看,笑了,“没事,一个红泡,不是蛇,水蜜蜂哲的”。说着随手在田埂上拨下一棵草,在掌上用力一搓,把草汁敷在红泡上,一股浸凉的感觉从脚上传来,疼痛感消了大半。

“上田埂去,捉了这么多,够啦!”

我坐在田埂上看勇舅舅犁田,勇舅舅光着膀子,牛在笼头里伸出红红的舌头,想要吃田埂边上的青草,隔着竹编,那怎能吃得着。“舅舅,什么是水蜜蜂?”

“一种小昆虫,跟陆上飞的蜜蜂一样,碰到它便哲人”。

“你给我擦了什么?”

“一种臭草,专治蚊虫咬伤”。

“我不会死吧?”我一直担心那咬人的东西有毒,想到一条小命也许会不明不白地丢在银谷,不禁让我黯然神伤。

“哈——,也许——不——会——吧!”勇舅舅的话真叫人担心,说得多勉强。

晚上妈妈果然骂了我一顿,可是她也不拒绝炒黄鳝的美味。

过了几天,外祖母见我闷闷的,从她外家带来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小姑娘,外祖母家没有和我一般大小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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