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沫寒再次缺席公司艺人部的例行会议，莎莉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人去，在会议室门口就好像已经感知到从门后唰唰投射过来的枪林弹雨，心里于是忐忑的不行，终于做足够了心理建设，才推开门，谦卑的站在门边对在坐的众人唯唯诺诺的赔笑。
她等着他们从她这个助理发难呢。
可出乎她的意料的是，所有的人像终于验证了某种结局一样，彼此相视一笑，甚至都不问她，那个不出现的人这次又有什么样的理由。
艾文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不停的朝她使眼色，莎莉于是拣了她身边的位置坐下。
“又是什么理由？”艾文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她，“我给他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开始还是通的，最后干脆变成关机。别跟我说他没听到。”
莎莉知道艾文会第一个拿她问罪。但事实上，她也并不知道江沫寒什么时候离开家不见的。还是早上她去他的卧室叫他吃早餐才发现异常。他根本不在卧室，后来公寓里的每个角楼她都搜寻了一遍，还是不知所踪。
要不是接到艾文的电话，提醒她押他参加每个季度的例会，她也想不起来今天正好便是江沫寒妈妈的生日，也是每年一次他必然要会隔离自己的日子。
莎莉从来没有问过他有关他们家人的故事，尽管她也无数次兴起过这样的念头，尽管有时候看到他独立于阳台上，微风吹动他的衣摆，而尘世的喧嚣在那一刻仿佛已经凝固在他的周围，她便忍不住猜想到底需要经历过怎样的故事，才可以让一个人的背如此沉重落寞，让一个人的眼神从此远离温暖。
她承认她对此好奇。可从另一个角度想，除非江沫寒主动谈起，否则，任何她对他一厢情愿的关怀，都不过是籍着真诚的借口窥探他的过去。这样的爱，她并不想要。
她对艾文摇摇头，把手里的笔记本翻到今天的日期然后递到她手里。她看着她，见艾文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于是无奈的笑着点头，轻声说，“就是今天。”
所谓的例行会议，最大的特点就是耗尽主持者的十二分热情，不停的重复上一次会议的内容，直到把每一个与会者的耐心一点点的消耗殆尽。莎莉极其无聊的在笔记奔上胡乱的比划着，眼前浮现的却尽是那个僵直的脊背，以及总是让她有些手足无措的怀抱。
莎莉暗暗苦笑，她这是要发疯了。手里的本子被艾文抢了过去，她才如梦初醒般的小小尖叫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的埋下头去，苦着脸苦苦的哀求她，“别看了，都是乱七八糟胡乱画的。”
艾文却捧着本子左看右看，终于受不她一样扔回给她，还不忘逗趣一番，“我以为你画什么，至少应该是帅哥美女什么的，怎么会把台上那张大嘴画下来？看来真是把你无聊疯了。”
“可不是么？就他这人啰嗦，每次会议都是这一套。艾文姐，我现在就跟你申请下次缺席。”艾文有些愤愤然的把纸笔收好，等着那句散会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艾文难得一次没有邀约，莎莉便主动提出请她喝咖啡。其实她对咖啡挺没抵抗力的，哪怕只是一小杯下肚，都能让她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
可是艾文喜欢，如她自己解释，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美丽再也不是睡觉便能睡出来的，所以失眠反而是为了让她有更好的理由享受咖啡的醇美。
在公司附近临街的一间咖啡吧里，艾文和莎莉对面而坐。她们两个虽不是艺人，可都有不逊于艺人明星的惊人之姿，所以从她们进门到入座，追随她们的目光就不计其数。
奇怪的却是，如此多“好色”之徒，竟然无人上前搭讪。艾文对此讪笑不已的时候，莎莉低低的笑她，“艾文姐，只能怪你气场太大，坐在这里的那些男人他们谁敢啊。”
艾文随她的视线扫四周一眼，发现原先还追随不舍的几双目光果然立马唰唰的收回，她便有些兴意阑珊的低下头，用银匙搅拌杯中咖啡，轻叹道，“这些男人，我真是看透了他们，有贼心却没贼胆，最后只能望美兴叹。”
“我猜他们如果知道你是这样评价他们，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血气大增呢。”莎莉吃吃发笑。她有些困惑，四十岁却还明艳如此的艾文姐，今天到底怎么了，言语中竟然颇多少女的落寞。
可是明明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即便抱定不婚的决心，可身边从不缺少优秀男子对她的爱慕追随。比如近一点的就有同公司余副总。爱情于艾文姐来说，没有其实不代表不能有，而没有却似乎真的让她寂寞。
“我呀，觉得根本不可能”艾文端着咖啡，捧到嘴边喝上一口，放下，又无奈的笑着，“像这里的这些男人，他们身上缺的根本不只是勇气，其实还有冲动，那种可以为爱不顾一切的冲动。莎莉，你在这个圈子呆久了，见惯了各种利用或者被利用，真真假假光怪陆离的爱情，你也会有我今天的感触。那些少女时候梦想过的轰轰烈烈的爱情，注定只能在银屏上上演。”
“哦。”莎莉像个虚心的学生一般微微点头，“可能吧。”
其实，荧屏上轰轰烈烈的经典的爱情又怎么样，她不是说一点不向往，因为但凡看到这样的故事，她也一定会为故事里的人物掬一把感动的泪。可是，她对此并不盲求。她所向往的认为最美好的爱情，莫过于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可以寂然牵手相拥，莫过于在有关柴米油盐的琐碎争执中却日久弥坚的感情。
艾文微笑着看一眼莎莉，突然转变话题，“还记得我带你入行的时候，跟你说的话么……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你早就忘了。”
“没有。我记性很好。”这是江沫寒说过的话。他因为记性很好，所以就算不愉快的事情他也无法忘记。莎莉想起他的时候心底已经很疼，可还是对着艾文明媚的笑着，“艾文姐，我记性不错呢，你说过的话，我不但记得清楚，甚至还能想起当时您跟我说这些时的情景。因为真的印象深刻。”
“你告诉我，不要爱上不该爱的人。”艾文指的是明星。莎莉犹记得她的话，和那时候她认真的眼神。可是这一次她还是爱上那个被定义为不该爱的人。而这种喜欢和爱，到如今已经犹如她身体里新生的一股新鲜血液，热情而执拗着，绝无可能回头。
“是么？”艾文低低一笑，眼睛却是看向莎莉，带着些许笑意和探究。
莎莉脸色微红。这是她的毛病，即便是一点点的不自在，也会让她面红异常。她言之凿凿，却也不忘称赞几句，“是真的啊，我从艾文姐你这里学到的东西，是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
“你还真是傻的可爱。我说什么了吗？不过是到了这把年纪，连自己都没发现，原来很不自觉的就会变得唠唠叨叨。甚至还伴有间歇性的健忘症，才说过的话又突然忘记，然后再重复一遍。莎莉，你心里该不会在笑我了吧？”
“笑你？怎么可能！”莎莉连连摆手，“艾文姐，你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的魅力呢吧。刚才你一进来的时候，那些齐刷刷看过来的男人的目光，不知道要让多少女人自惭形秽。我也一样。”
艾文放下咖啡杯，伏着玻璃桌子大笑，“傻瓜，除了你命里注定的那个人，再多男人的注视也不过是最肤浅的欲望。说吧，今天这么好心请我喝咖啡，一定不会只是想听我在这发发中年女人的无聊感慨。你想问我什么，我知道的也不介意让你知道。”
“我，其实。”
“其实，你想问江沫寒的事是吗？”艾文温和的看着莎莉的尴尬和不安。这种惴惴不安，她明白。她喝一口咖啡，像是安慰她一样，说，“你是他唯一的贴身助理，你想了解他，这不一定是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莎莉点点头，双眼注视着艾文姐笑意不明的脸，自嘲一般的问，“我很可笑吧？像他那些粉丝一样疯狂。”
艾文于是拍拍莎莉的手，叹道，“这臭小子，我只能说，这十年他简直毫无改变…….”
艾文循着字条找到那家老式咖啡馆的时候，江沫寒已经到了。那时候他穿着简单的纯白T恤，头上低低压下来的鸭舌帽檐遮去了他的大半张脸。
那是艾文跟他的第一次见面，可她站在门口，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只通了两次电话的男孩子。她并没有很快坐到他的面前，而是在他身后邻座的位置坐下，甚至还叫了杯经典意式咖啡慢慢细品。
从她的角度向他望去，江沫寒的侧影跟他电话里的声音一样清冷。他塞着耳机，脸朝向橱窗外边。那时候天正下着淅沥小雨，她一杯咖啡喝下，他却仍然维持那个姿势不变。
艾文暗自一笑，这孩子一身疏离，到底有些入行的文艺气质。她移步到他的桌前站住，从她站立的高度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直到他抬头赫然发现她的那一小会儿，艾文心里已经闪过无数过念头。她这是在干什么呢？他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青涩少年，他耍了点小聪明从某处拿到她这个金牌经纪的电话就大刺刺说要入娱乐圈。她又怎么会想不到，或许这是所有这个年纪的叛逆少年都可能玩出来的花样。
做明星，他了解多少，又能承受多少，她不得而知。
“江沫航？”她看到了他眼睛里稍纵即逝的惊慌。那双眼睛，她至今无法忘记，那么幽深，可是，却仿佛盛满了忧伤，盈盈清波，只是那湾深水里太过冷凝。
他从位置上起身，拔掉塞在耳里的耳机，又迅速的解下缠在颈上的耳机线。他摘下鸭舌帽，露出一头有些凌乱的栗色短发。
他是个帅气的有些过分的少年。艾文在那一秒钟这样想。她是娱乐圈的金牌经纪，带出许多当红明星。可是，却从没有人会像这个十五岁孩子一样，让她短暂的忘记呼吸。她惊叹于那张脸的精致英气，更讶异他周身的凌烈之气。
他请她落座，自己也跟着坐下，对她淡淡一笑，“我是江沫航。”
是的，那时候他的名字还是江沫航。扬帆远航的航。艾文猜他父亲一定是有航海梦的人。竟然轻易猜着。
他的心防被她简短的几个字轻易攻破，居然笑的有些害羞，回答说，“是的。他不仅有这样的梦，还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了大海。”
“我冒昧的问一句，你怎么会想着做明星？我是说，或许你并不需要走一条很多人尤其是父辈都难以接受和理解的路。”
艾文身在娱乐圈，带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人。深知做明星这件事，除了闪耀的光环之外，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无奈。她只是揣测，像江沫航这样小小年纪却已经气质脱俗的孩子，该不会有生计的窘迫，或者好慕虚荣的奇异念头。如果正常，他这个年纪应该正坐在课堂，享受同龄男女生们对他的艳羡和爱慕。
江沫航略微抬了抬头，他的强自从容还不足以掩饰神情里的青涩。他缓缓开口有些负气一般反问艾文，“请问，你该不是觉得我不一定能红？”
艾文心里暗自一惊，接着又是一叹。这孩子，他无疑是自信的，并不怀疑自己有把这个问题抛给金牌经纪的资本。可是，他又是那样的敏感，像只害怕受伤所以选择躲到柱子后面要出不出的小猫。
她只是疑惑，在他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故事。
“不，江沫航，我不会告诉你你能红或者不能红。我只能坦白的跟你说，从一个经纪人的角度来讲，我很庆幸你找到我的电话，并主动约我见面，因为你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没有的完美条件。”
艾文没有夸张，眼前想要做明星的男孩子，至少外形上已经让她慷慨的给出了九十九分。这让她惊叹，却又不得不谨之慎之，“可是，我必须负责任的让你知道，红不是我这个经纪人追求的唯一，因为我希望所有我带出的艺人，是艺术，而不是欺骗。”
他双手放在桌面上，衬着瓷白的咖啡杯，看起来更加的皙白无骨。他双手手指交织，眼睑微微低垂，正看着自己的双手。
艾文的话，他自然明白，也不排斥她的直言不讳和盘根问底。只不过，艾文问的他要做明星的原因，他没办法告诉她。至少，他现在还是犹豫。
“嗯？你应该给我一个理由，让我觉得未来我也可以对我今天做出的决定处之坦然。”艾文研究似的看着他，手指敲着杯身，发出清脆的声音。
江沫航抬头回应她的注视，眼睛里幽黑如深水。他缓缓开口，“我需要钱。”
艾文停住手指的动作，有些难以置信的反问，“就这样？”
“就这样。”他点头，没打算再说更多。
“因为家里吗？”艾文其实不想这么问，或许那正是这个男孩子避闪而不愿提及的地方。可她无法理解，除了迫于家庭的压力，还有什么理由会让这样一个清冽的男生心甘情愿走进光怪陆离的娱乐圈。
江沫航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他早料到总有人会有此一问，只是他到现在还是没有办法坦然的面对这个问题，也找不到可以不让自己难过的答案。他把头埋下去一些，生硬的压下心里翻涌上来的酸楚。
他究竟还是个不懂掩饰心痛的孩子。
艾文于心不忍。她在圈子里沉沉浮浮将近二十年，见过风风雨雨又何止一二。江沫寒再怎么避开她的问题，又躲开她的注视，她还是几乎一眼看透他的故事。
她向他伸出右手，在他眼前停顿了很久，才被他握住。她试着解释，“这是我的职业毛病，你不想说也没关系。那么，我什么时候安排你的艺能培训课程？”
极其自然的决定。然后，江沫航便成了江沫寒。
后来艾文常笑他，早知道是块融不化的坚冰，又怎么会想要将之雕琢成器。所幸，无论十年磨一剑也好，大器晚成也好，二十五岁的江沫寒终于还是用不菲的成绩向她证明了当年他略显自负的信心。
而后来艾文并没有再问江沫寒有关他家里的事情。
只是这个世界永远存在这样的机缘巧合。当初江沫寒凭借一个电话找到金牌经纪艾文，而艾文也因为这个提供电话的人才了解了故事缘由。
那人正是她的同学兼故友林大医生。
“所以。”莎莉喝了口咖啡，有些不敢相信的问艾文，“艾文姐，所以他真的是自己找上你，然后祈求你带他入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