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上午，赵天波带着母亲给他的两千元钱外加他自己的那两千元私房钱回到了学校。他没有进教室，而是直接去了华敏的宿舍。
在华敏的这间小客厅里，他俩对坐着，中间隔着一张茶几。赵天波递从上衣兜里掏出了这张“学籍保留申请书”，然后把它递给了华敏。
“你回家就是去办这件急事？”她问。
赵天波笑而不语。
“想好了？不后悔？”华敏并不忙着签字，而是试图劝他收回这个决定，尽管她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
“不后悔！其实，初中毕业后我就有这种想法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上学？”
赵天波伸手挠了挠头，说道：“我当时觉得自己还小，对很多事都不太懂。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让自己更加懂事一些，为自己今后出身社会积蓄能量。”
“那你认为自己现在已经达到目的了？”
“我觉得学校现在已经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了。自信、勇敢、坚强、谨慎，这些就是我想要的，我现在想出去检验一下自己的生存能力。”
“你的意思是说，”华敏微微笑道，“你现在已经足够强大了，可以去承受外面的那些风吹雨打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从她的眼神中，赵天波看出了一丝淡淡的嘲讽。
他说道：“我没有你说的这么绝对。我不喜欢自以为是的人，而且我认为自己也不是那样的一个人。我只是想去学会独立生存，然后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这话倒是很中听。”华敏插话道，“但是，这个世界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付出不一定就会有回报，善良也不一定就会有善果，正义也不是处处都存在的，公平与合理也不是这个社会所遵循的唯一准则，这些你都想过没有？你的社会阅历现在是一张白纸，你想在这上面书写你的理想人生，但你的命运却不会完全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在这张白纸上，你会写下你并不愿记录的真实人生。换个说法，你本想在这上面画一幅山水画，但你可能并不是生活在一个有山有水的世界里，生命每天都在继续，你将不得不在这张白纸上勾画出一幅你不想描绘的另类风景图。对于这些，你能够坦然面对和接受吗？”
赵天波有些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说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我总不能因为这些而退缩不前吧？谁都一样，每个人迟早都要去学会生存。我对自己有一个要求，我希望自己永远都不向罪恶和黑暗低头。”
“说和做是两码事，我的小帅哥！”
“所以我想去做，而不是光说不做。”
赵天波的针锋相对让华敏一时语塞。她非但没能让赵天波产生打退堂鼓的念头，反而还让他的态度变得更加的坚决。
“看来我今天遇到对手了。”华敏摇头笑道。
“老师，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无非就是担心我是一个只会夸海口的人，想到我可能会在现实世界里被撞得头破血流，你放心，我有这个思想准备。我可以这样说，在高三的这几百号人里面，没有一个人能比我更懂得如何去自省和自控。这话可能会让你觉得有些幼稚可笑，但我这并不是在夸耀自己。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这几年就是在不断的自责中长大的。我改掉了身上原有的许多毛病，我学会了理解别人、洞察别人、包容别人，最主要的是我学会了怎样修理我自己，而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能在社会生活中尽快站稳脚跟。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将心志磨砺得差不多了，我该去为下一个目标而努力了。不过，正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生存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可能会被人生路上的某些失败和挫折所打倒，但我会努力站起来，一次次地被打到，一次次地重新站起来，直到我再也站不起来，或是再也不会被打倒为止。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因为失败或痛苦而去怪罪这个社会。如果我失败了，那就只能证明我的身上确有不足之处。我也知道自己确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可我已经正视了社会当中的那些黑暗和丑恶，我不再为它们的存在而感到难以接受和理解，所以我并不是一个脱离了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有句话叫做‘出于淤泥而不染’，那正是我所追求的，也许我并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但我至少有这种信仰。我的意思是说，不论我是否能够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但我至少会是一个有道德的人。我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绝对不能做。假如有一天我做了一件有违良知的恶事，那我一定会自责而死的，或是变成一个精神病。”
赵天波的这些话让华敏听得目瞪口呆！在此之前，她只在赵天波的作文里领教过他的这种本事，而今天她总算是当面领教了。
华敏表情复杂地说道：“看来，图书馆你没白去！我现在算是知道了，我其实并不了解你，至少我不知道你原来可以这么健谈。”
“图书馆？这可不全是图书馆的功劳。我一向都很健谈，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另外，因为我马上就要走了，所以我现在没把自己当学生，也没把你当老师，当朋友。”
对于赵天波的这番话，华敏报以微笑，她并不觉得这句话里存有什么不妥之处。
“我必须得告诉你，”华敏说，“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太过于追求完美的人，而且你也是一个相信完美的人，所以我担心这个一点也不完美的世界会把你给毁了。听我一句劝，完美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人的一种美好幻觉，所以我们没有必要让它来决定我们人生里的全部喜怒哀乐。另外，我还想告诉你的是，也许困难和失败压不倒你，但世事难料，每个人都有他的软肋，一旦被击中就很难复原。也许你的那一处软肋现在还未被你发现，可当你发现时你已经无力扭转颓势了。在这个充斥着诱惑的世界里，没人敢说他能百毒不侵，也没有人能够百毒不侵……”
讲到这儿，华敏停了下来。取下眼镜后，她开始用手轻揉着两只眼睛。
“你的视力是多少？”赵天波问她。
“不清楚，反正很低。这东西不戴又不行，戴久了眼睛又受不了。你看了那么多书，眼睛一点也不近视吗？”华敏问。
“左眼1.5，右眼1.4，我这是一对天生的好眼睛。”赵天波回道。
“贫嘴！”华敏戴上了眼镜，接着说道，“我希望你不要食言，永远做个有道德的人，这是你自己说的。”
说完，她便拽开钢笔盖，准备在这张申请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正当她就要下笔时，她抬起头问了一句：“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
她在期盼着能有奇迹出现。如果赵天波在此刻改变主意，那确实称得上是一个奇迹，但奇迹不是每天都会升起的那轮太阳，它是稀有与神奇的产物。
“不用了，我这不是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赵天波说道。
华敏略显失望地低下了头，尔后便舞动起了手里的这支钢笔……
华敏——赵天波的最后一任班主任，也是唯一的一位对他的思想和行为产生了很深影响的班主任。不可否认，上高中的这两年是赵天波成长路上收获颇多的两年。两年前，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片面的和偏激的，而在两年后的今天，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都已然成形了。在这个过程中，华敏给了他成长所需的一部分养分。尽管华敏并未对他特意加以重视和培养，但对于善于学习和思考的赵天波而言，华敏所说过的那些话以及她所做的那些事已经足够让他从中受益了。她那争强好胜的个性、有时固执有时又温情尽显的脾性以及她的那种出众的掌握平衡的能力无一不令赵天波印象深刻。尽管他也曾吃过她的苦头，尽管他也曾记恨过她，但这些都不足以抹杀掉他对华敏的那份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能够成为你的学生是我的荣幸！”从华敏手里接过申请书后，赵天波把这句早就准备好的话给说了出来。
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在说完这句话后，他立马就觉得鼻头开始发酸了。
“老师，我先走了！”他赶紧走掉了。
走出教师公寓楼后，赵天波走向了办公大楼……
教务主任很爽快地在这张申请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还很热情地对赵天波提醒道：“接下来你就去找政教处的人签字吧！”
这句话把赵天波给猛然惊醒了！他的原计划是找人代替他去找韩德义签字，但从华敏那里出来后他便直接来到了办公大楼，这显然是他的情绪太过激动所致。
韩德义，这个对赵天波此次人生转折起了至关重要作用的人此刻又在哪儿呢？他直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呢！他怎会想到有个人已经在向他开战了呢？他可是还在等着那个叫张海的高一新生来向他主动领罪呢！
“如果遇见他，那我可就完了！”赵天波心想。
从教务主任的办公室里出来后，他急忙下了楼，他可不想和韩德义在撞个正着。正当他刚要走出一楼的大厅时，一个声音突然从外面传了进来——“老韩！”
这一喊把他吓了个半死！韩德义就在外面——他对此深信不疑！学校里除了韩德义还有谁叫“老韩”？他赶紧一阵小跑，躲在了大厅的一根大圆柱后面！
“我要出去买菜，你也去啊？”
赵天波听出来了，这确实是韩德义的声音！
“我从来都不买菜，都是我老婆买。你原来是个妻管严啊！哈哈……”
如果赵天波没有猜错的话，那么和韩德义搭话的这个人应该就是周副校长。
“我老婆今天生病了，所以我去买菜。”
“你今天不值班？”
“今天轮到我休息，办公室里是老李在值班。我到这儿来是来拿头盔的，昨晚把它忘在办公室里了。”
“那好啊！下午咱们找几个人打场篮球？”
“好啊！”
“那你去忙吧！我也还有点事要忙……”
不一会儿，周副校长进了大厅，赵天波立马从柱子后面闪了出来。
“周校长好！”
“嗯！”
这位周副校长神气活现地从赵天波的身边走了过去，而赵天波则很快又躲在了另一根柱子后面。当他听到韩德义的那辆摩托车开始在楼外大吼大叫时，他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两只眼睛伸到了大厅的这道玻璃门的后面——韩德义正在向学校大门飞驰而去！
“真是天助我也！”他在心头暗叫了一声。
他返身又上了楼，目标是四楼的政教处办公室。既然韩德义今天不值班，那么政教处今天的一切事务就全归那个叫李宏的副主任处理，也就是说，赵天波保留学籍这种事是完全可以绕开韩德义就能完成的。
赵天波敲了两下政教处的房门，得到允许后，他进去了。
“李主任，我申请保留学籍，请你帮我签个字。”他把申请书摆放在了办公桌上，态度极其的谦卑。
“赵天波，你不上学了？”李宏问道。
“不想上了。”
“那你干什么去？”
“去跟我爸学挣钱。我成绩不行，而且我也不想读了。”
“那以后谁来当足球队的队长？”
“这个我可不知道。”
“哎！你说你不好好读书，这么年轻就想着挣大钱，将来有你后悔的！”
说完，李宏在申请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把政教处的公章也拿了出来。
“还要盖章啊？刚才教务主任没给我盖啊？”赵天波说道。
“不盖也行，盖了也不会显得多余。”
说着，李宏狠狠地将政教处的印章盖在了自己的名字上面。在赵天波听来，李宏所弄出的这一声闷响简直就是悦耳极了！
“你现在去找校长签字，他一签字，这事就这么定了！”李宏将申请书递给了赵天波。
“校长在吗？”赵天波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算你点儿正！校长今天早上刚回来！”李宏说道。
“那我去了，谢谢了……”
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后，赵天波的心跳开始猛然加快。他冲向了楼梯口，然后像个皮球似的从五楼蹦到了一楼。出了办公大楼后，他满脸通红地向着男生公寓楼狂奔而去……
对于自己保留学籍一事，赵天波还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宿舍里的室友。很快，一班的人就全知道这事了，而到了下午开课前，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对他们而言，这实在是有些太过突然和意外了！他的那些老友们纷纷来找他，他们不相信这事是真的，当他们从赵天波口中得知确有此事后，他们又问起了原因，而他的回答则是千篇一律的——“就是不想读了。”但是，前些天与他一同遭殃的那三个人则怀疑他是因为害怕受到韩德义的责罚才决定保留学籍走人的。
“如果你只是为了要和韩主任斗法，那你所要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吧？”唐岚这样说他。
“和他斗法并击败他只是我的无心之举，”赵天波向她解释道，“假如我铁了心要参加高考，受点辱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便他把我开除了，可我也仍然可以到别的学校去继续读书。我早就不想读书了，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只不过韩德义帮我把这个日子给提前了。”
“我都能忍，你为什么就不能忍？”古越对他说道。
“你忍是因为你想上大学，而我却不想上。”他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