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过去了。
对肖浦而言，这两天是他这十七年来最为心烦意乱、最为痛苦的时段，即使是在暑假里的那场家庭变故中，他的内心世界也不曾有过如此激烈和残酷的思想争斗。在他的灵魂深处，良知和声誉在一刻不停地相互叫骂着、厮打着。现在，这场较量终于结束了，他的良知获胜了。
他决定为自己的可耻行为付出代价。他觉得自己必须得这样做，否则他今后就会成为一个可怕的人，一个无法自控的人，一个终将会声名狼藉的人。他看见自己的面前有一条深不见底的河，而且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假如他再继续前行，那他将会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里。他认为自己现在回头还不算晚，尽管自己的双脚已经被浸湿了，但他的灵魂却能得到救赎并在今后获得宽恕。
他准备离校，说得更明白一点，他准备退学。他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他也知道这样做对自己的人生意味着什么，但他不想让自己继续丑陋下去，而退学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一个人要有勇气去承担后果，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不小心。”这是他所悟出的一个“真理”。
早餐时，肖浦没去食堂，他来到了华敏的宿舍。他在门外敲了两下门，等待回音，但屋里毫无反应。他又敲了两下……
“你怎么在这儿？”肖浦的身后响起了华敏的声音，“哦！找我有事吧？吃饭了没？”
华敏说着便进了屋，肖浦也跟了进去。她把从食堂带回的早餐放在了茶几上，然后她坐了下来，拿起了筷子。
“坐啊！站着干什么？”华敏说道。
肖浦坐在了她的对面，还没等他抬头，一个用筷子夹着的包子便跑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不用了，我吃过了！”肖浦摆了摆手，推谢道。
“这么快！我以为我才是最快的呢！”华敏收回筷子，然后咬开了那袋热牛奶，准备把它挤在一个小碗里。这种场景让肖浦觉得很不适合他即将要谈到的那个话题。
“你还要吃一个面包？”他问道。
“不是，这个面包是我下晚自习才吃的，我提前买来放着。”说完，华敏冲他一笑。
她的这个笑容让肖浦顿时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了不少，慈母般的笑容他已经有两年时间没享受过了。他突然觉得班里的人暗地里送给华敏的那个“母夜叉”的绰号是极其错误的，甚至是极其荒谬的。
“老师，你现在和课堂上的你一点都不像。”肖浦说道。
华敏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迷惑。
“平时你有点凶……”
“是吗？”华敏笑道，“有什么事你说吧！我一边吃一边听你讲。”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肖浦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咬了咬嘴唇。
“我不想读书了！”他也不拐弯抹角，而是直奔主题。
接着，他把自己家庭的遭遇以及那晚的行窃之事全说了说来，而且他还把自己这两天来的所思所想也说了出来。华敏不记得自己是在听到哪一段时停止了进餐，她看着对面的这个一直都没怎么抬头的肖浦，听完了他讲的故事。
肖浦把一切都讲得很清楚了。他的不幸遭遇，他所犯下的过错以及他在精神上所遭受到的折磨，还有他所做出的那个听似不可更改的退学决定。从教近二十年来，这是华敏从未遇到过的一次窘境——她第一次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感到无话可说。
“还有别的选择吗？上学？谁来供养他？不上学？他又能去干什么呢？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又能给他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吗？难道我现在只能祝愿他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一帆风顺吗？”华敏深知，在这个讲究实际利益的社会环境里，肖浦的遭遇除了能得到他人的同情外，他什么也得不到。但是，她不想就这么认输。
“你爸爸现在的经济能力不行了，但你可以去找你的妈妈啊！还有，你后爸……”
“没用的！我妈在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在金钱上面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发言权。”肖浦打断了她的话。
“实在不行，那就打官司！”华敏瞪眼说道。
这话一出口，肖浦的情绪立即激动了起来。
“打官司？”他说道，“因为我未满十八周岁吗？可法律上并没有规定每个人必须得上高中啊！那为什么要打官司？为了让他们来抚养我吗？通过赢得官司而获得别人原本并不情愿给予的施舍，这有意义吗？尊严呢？骨气呢？我已经没有什么心思读书了，而且我相信自己现在可以养活自己。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可怜，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老师，你相信吗？如果我妈那边拿钱过来让我读书，我情愿去死！”
他这话让华敏为之一怔！
“你不读书，那你准备做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华敏问道。
“我叫我妈给我找了份工作，昨晚我们在电话里已经谈好了。”肖浦答道。
“那……赵天波那里……你准备怎么办？”华敏问道。
肖浦没料到她会提到赵天波！他这些天尽管想了很多，但他从未想过要去向赵天波坦白并请求他的原谅。
“你应该明白，我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向你说出这些事的。除了你和我之外，我不希望世界上还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事。我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一个贼，我做不到！否则，我……如果真是那样，我也情愿去死！”
这个“死”字一出口，他俩的眼睛里都同时闪过一线亮光，华敏看见一滴眼泪从肖浦的右眼里蹦了出来。这个缺口一开可就不得了了，这滴眼泪将肖浦这段日子的心酸和苦痛全给激发了出来，他开始掩面痛哭了起来……
见此情形，华敏也不好再去强求他做什么了。她知道，肖浦是基于对她的莫大信任才对她说这些话的。做为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能够承认并且如此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实属难能可贵了。要知道，单是家庭变故的打击就足以令他无法承受了，而来自于灵魂深处的这场由良知所带来的拷问更是让他苦上加苦，若是让他再去承担更大的责任显然有些过于残酷了，他已经够苦的了！最重要的是，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肖浦，否定自己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尤其是当着别人的面否定自己更是需要有很大的勇气才行。很多人都无法做到这一点，但你做到了。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的！”华敏已经认输了。
肖浦揉动着眼角，试图恢复平静，但却仍旧无法言语……
“你去收拾东西吧！上午开课后，我送你出校门！”华敏叹息道。
肖浦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华敏走了过去，她抚着他的后背，把他送出了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华敏忽然觉得自己特别的没用，简直到了无能的地步。面对这种事，她居然束手无策，可她又很清楚，这与她的学识和能力是毫无关联的。
丢钱包的事，尽管赵天波没有大肆宣扬，但这事还是在班内被弄得人尽皆知。七嘴八舌的议论自然是少不了的，但那终究只是人们的一些主观上的胡乱猜测罢了。
上午，华敏向班里的人宣布了肖浦退学的消息，这在班里引起了一阵热议。然而，这股热乎劲儿都还没有退去，晚自习开课前，另一件事又在班里被炒得沸沸扬扬——3—11宿舍里又有人丢钱了！这一次是五十元，而倒霉蛋仍是那个赵天波！下午他换了身衣服去踢球，当他回到宿舍时却发现被他随意扔在床上的那条长裤里的五十元钱不见了。
“太不像话了！那人胆子太大了！”
“一定要把这个败类揪出来！”
“这应该是同一个人干的！”
诸如此类的言语在班内不绝于耳。也不知是谁将这件事捅到了华敏的耳朵里，她自是对此愤恨不已。赵天波钱包被盗的事如果不是肖浦主动交代，她至今仍会被蒙在鼓里，这件事向她传递出了一个信号——他们并不是很信任她。正当她深究这其中的原因时，偷钱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这让她觉得脸上无光。
晚自习开课后，华敏要求3—11的全体人员从座位上站起来。
“大伙儿看一看，看看3—11里都是些谁！你们可得瞧仔细了，从今往后你们可得对他们提防着点，他们可都有作案的嫌疑。”她阴阳怪气地说道。
华敏的这些话显然是有意在试探他们的心理承受底限。刚站起来时还在摇头晃脑的那几个人在听到这些话后都暗自低下了头，仿佛他们真的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似的。
此次的丢钱事件显然与肖浦无关，这也就说明这事是另有其人所为。自己的学生里竟然连着钻出了两个小偷，这让华敏难以容忍和接受。
“你们3—11都成贼窝了哩！”她接着说道。
她仍然故意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把这句话给说了出来，这仍是在试探他们。但是，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这次说错话了。很快，如她所料的事发生了。
“我们宿舍有人掉钱？谁告诉你的，老师？”一句极富挑战意味的话语从教室的一个角落里响了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赵天波正一脸平静地注视着华敏，在他的嘴角上挂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对赵天波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他一向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愤怒和不满。
华敏是个聪明人，她不会看不出赵天波的心思。她的学生在向她挑衅，在向她的权威和威严挑衅，长久以来，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事。因为先前说了错话而心存歉疚的她突然之间便换了一副面孔，她欣然接受了这份挑战。
他俩相互对视着，谁都没有在脸上露出一丝一毫的狰狞之色。赵天波望着华敏，望得很从容，华敏则在看着赵天波笑，笑得很淡然。这是一场绅士与淑女之间的优雅较量，但是，这却并不影响紧张的气息在教室里弥漫开来。
“难道你们宿舍里没有人掉过钱？我听说前几天你们宿舍里就有人被偷了钱包，难道没有这么一回事吗？”说完，华敏露出她这标志性的笑容，班里人把这称之为“魔鬼之笑”。她板着一副黑面孔，但却能笑得如此之自然，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
“当然没有！” 赵天波一口否认宿舍里有人掉过钱。继而，他避开了华敏的目光，用一种很轻柔的语气说道，“你若是不信，那你可以问问宿舍里的其他人。”
赵天波突然间所转换出来这种谦卑姿态很明显是在有意给华敏找台阶下，同时他这也是在为自己留下一块可以回旋的余地。他本以为华敏会顺着这个台阶往下走，可他却想错了！如果华敏借之以便地下了这个台阶也就意味着她认输了，在自己的学生面前甘拜下风对她而言是件极其荒唐可笑的事。此刻，华敏骨子里的那种不服输的天性已经被赵天波给激发出来了。既然是你赵天波主动示弱，那她华敏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个进攻的机。华敏决定要给这个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挑战自己的学生、这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一点教训尝尝。
“他们没掉钱？也许吧！那么……你呢？你赵天波掉钱了吗？我说的是3—11里的人掉了钱，你是3—11里的……人吗？”
如果没有最后的这一个停顿，那么华敏的这句话不会有任何的特别之处，但这个停顿确实是存在的。毫无疑问，这个停顿给赵天波造成了极大杀伤！
听了这话，赵天波当即全身热血上涌，他的整个面部都变红了！他怎么也不曾想到华敏会说这种狠话，班里的同学们也都认为华敏的这句话说得有些过分了，这简直就是在进行人身攻击！
华敏确实教训到了赵天波，但她的这种做法无疑是有点为人所不齿。关于这一点，她也意识到了，在说完这话后，她低下头扶了扶眼镜。而在另一边，在挨了华敏的这一重击后，赵天波已对自己先前的妥协深感后悔了，但他还有发起反击的能力和余地。在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后，他开始反击了。
“我是3—11里的人！没有！我没有掉过钱！我也没有被偷过钱包！老师，这个消息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赵天波微笑着在暗地里给了华敏一刀，而这一刀足以让华敏丧失所有的风度，从而凶相毕露！处在气头上的赵天波也没怎么去考虑后果，但在说完这话后，他的心里开始紧张了起来……
这场较量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教室里此刻变得如死寂一般的沉静，以至于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华敏的那个“母夜叉”的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的，班里的人都曾见到过她是如何发威的，而今天晚上他们似乎有幸能再次领略一番了……
华敏抬起左手又去扶了一下她的眼镜，随后她又换成了右手，最后，她索性把眼睛给摘了下来。
“这么说来，我原来是道听途说了。”她双手摆弄着眼镜，低声说道。
重新戴上眼镜后，她抬起了头，然后笑了！是的，她非但没有发怒，反而还笑了！而且，这不再是一个很怪异的笑容，她这次笑得很阳光，是在发自内心地笑。
在这间教室里的几十号人中，关于赵天波钱包被盗的事，华敏是那个比赵天波本人都更具有发言权的人。今晚，她本是想为第二次遭到贼人侵害的赵天波主持公道的，但她没想到赵天波竟然“狗咬吕洞宾”，这让她那本已愤恨不已的心里又多添了一腔委屈。尽管赵天波这样做是在维护3—11宿舍的集体声誉，但华敏不喜欢他的这种逞能。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已经被完全给激怒了，她必须得发泄出来才行。因此，她的这个笑容并不意味着她已经释怀了，相反，这是她发泄前的一个前奏。她要把不识相的赵天波当成她的出气筒，她要出尽心中的所有愤恨与委屈。在她露出笑容之际，所有人都以为这场较量结束了，但事实上，直到这时，华敏和赵天波的这场暗战才进入到最为关键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