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断点不知何时回到它最初的轨道。那是一间陌生又温馨的房间,归属感最易在此间重燃。
模糊的视线中,索菲娅哭得像个泪人;顾亭然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声,索菲娅又乐开了怀:人类的表情实在是上帝最伟大的作品之一。
“哦,这小子醒了!”缇络先生刚巧从门外探进来。“他需要出租车吗?”
“爸爸!”索菲娅微嗔。
“好吧,这只是个玩笑。”缇络先生自讨没趣的退出去,门应声关上。
“这是哪儿……我怎么了?”
“这是我家,这里很安全。”索菲娅的手停在半空,她想替他抹去额头的汗水,又觉得此举甚为不妥。她最终还是替他整了整被子,才不至于那只手尴尬的停留在原地。一丝红晕盘上脸颊。“你昏迷了两天,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顾亭然的双臂艰难地撑起身子,他觉得脑袋灌了铅,尤其是后脑,仿佛被重物撞击过。“出什么事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真得什么都不记得了?”从索菲娅的表情中,顾亭然获取了某种信息。他面带惊恐,大脑细胞互相碰撞,不断提示着在自己身上一定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情。他大摇其头,只等索菲娅为他揭开谜团。
索菲娅倒吸一口凉气,开始了她的叙述。“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今天是5月10号,星期二。索玛神父已经死了五天了。”五天,120个小时,顾亭然方才体会到丢失记忆所带来的恐惧。
“那天我们分开后,我……我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我……我等了你一整天。最后,我忍不住想找你,可电话总是进留言。第二天就索性关机了。”
“噢,我……”顾亭然一定是在想怎么回答。
“放心,你的手机只是没电了。”她接过话题。“第三天,我身处学校,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直到下午,在奎德教授的课上,我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警察?”
眼泪小心翼翼地在索菲娅的眼眶中打转,它们定是有足够的自制力,以不至于滑落出来。“他们说在西岱岛找到了一个疯子,指的是你。他们把你带去了分局,然后找到了我。当我赶到那里时,你被单独关在一间临时监房,你……好像是疯了:一会儿默不做声,一会儿又大叫大嚷。我试图叫你的名字,可你完全不认识我。警察说是岛上的居民发现的你,那时,你正在……正在砸玻璃!”
“西岱岛……”
“是我父亲做得担保,并赔了钱,他们才免予起诉你。幸好你才弄坏了几块玻璃……否则我的父亲准会气疯了。”
“警察向从我这里了解你是不是有精神病,我说那只是你留学压力大造成的。我又举了其他一些神学院学生的例子,告诉他们那些深奥的东西很容易让人走火入魔。你知道,这完全是我瞎编的,不过他们信了。”
“但要把你从那里弄出来又成了问题:你发作起来,就像一头疯牛。所以,我们不得以,只能把你敲昏。警察建议我们把你送去医院,我推说我的妈妈是个医生,她知道怎么对付你。”
“西岱岛……”顾亭然念念有词。“我该不会步克劳德的后尘吧?”
“你去过他的房子,还记得吗?”
顾亭然茫然地摇着头,纵使索菲娅描述得再详细,他依然无法在脑中勾勒哪怕一笔一画。索菲娅像是早已料到答案,说:“我猜你肯定去过那里。这两天我抽空去了一趟,那套房子还没出租,门被撞开,邻居说是一个中国人干得。当时他见你闯了进去,就想报警,可你还和他有对话,说自己是这里的住客,只是忘了带钥匙。”
“疯子会有那么周全的逻辑?”他扶着脑袋,不可思议于发生的一切。他唯一能拾起的记忆,是他和索菲娅应该是在索玛神父家楼下分。那之后,一切嘎然而止。
然后呢?
“你会不会去见了教授?他的办公室、家之类的?”后者还是摇头。索菲娅起身找来了电话,她联系了教授的秘书,那天,教授似乎在家。
“他那天在家。你去过?也许他平时给你的印象太过严厉,”她自言自语。“他的妻子呢?她是个慈祥的妇人,也许你也有印象?”她像老师般启发着顾亭然。
“他的妻子,对……她很慈祥……他家有个旋转式楼梯”轮到顾亭然自言自语了。“我去过一次,她雍容华贵,从楼梯上走下来,慢慢地走下来……她朝我微笑,微笑……她那时侧过脸……啊!”顾亭然突然从床上翻了下来。
“然!”索菲娅手忙脚乱的想要搀扶他。顾亭然粗气连连,突然结巴了起来。“那个……那张照片!痣……有颗痣,教授的太太脸上有颗痣!”
重大发现是需要证据佐证的,就像没有了等号,公式永不会找到终点。当务之急是明确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偏差;继而找机会求证――顾亭然当然不会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欧仁――世界上脸上有痣的人数不胜数,假如惊动了警方,最后又是场误会,顾亭然今后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导师?他硬生生将自己的猜测咽了回去。在他看来,怀疑自己恩师的妻子,实在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两天还发生了什么?”
“巴黎几乎要被翻了个个儿!”思绪万千,索菲娅不知该从何说起。
索玛神父死后,藏匿于巴黎市民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接二连三的示威游行贯穿着市中心大大小小的马路。无数标语、横幅洒满街头,教民们的愤怒可以想象,那几乎是被恐惧掩盖着的狂暴。同时,政见反对者和无政府主义者也忙不迭地乘虚而入,他们纷纷谴责凶手的残忍,并将其迁怒于政府、警察的无能。后者似乎是他们更乐种抨击的对象。
迫于公议,总统不得不越过巴黎市长——从一开始,后者便被排除在整件案子之外;当然,他只是由于自己曾经的受贿行为接受调查,和目前的案子无关——直接插手巴黎的人事任免:欧仁局长被迫停职;由孔陶暂时负责后续调查;奎德教授正式接受总统任命,参与案件的调查。
在嘘声四起的民众前,总统依然故我。他尽可能保持高雅、雍容的姿态,路易大帝中学出来的学生都是这样。再高明的时政评论员恐怕都难以辨明,总统是否意识到教民的怒火即将燃烧到他的身上。
在公众面前,奎德教授做了自我批评。他称自己过于迂腐,愚蠢地顺着凶手精心设计的心理圈套步步错着:其实他早该看出,凶手以一定顺序实施犯罪,为的就是诱使调查人员也循着既定顺序破解谜团。为什么不能一口气破解所有谜团,继而保护剩下的三位神父?
“教授破解了剩余的三个《启示录》谜语?”顾亭然几乎站在了病床上。
“你是想听更轰动的新闻,还是听我解释那三个谜语?”再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此时也派不上用处。索菲娅已经很难分辨哪件事更重要。
顾亭然扶着墙慢慢坐下,还有什么是比迅速找到剩下的三位神父更重要的事?凶手已受制裁了?他又想起阶梯上自己的师母。顾亭然暗自掐了一把大腿,希望尽快赶走盘踞在大脑皮层中,给你吃苹果的家伙。要知道,魔鬼只是恐惧的完成式。只要尽可能将自己忍耐的边界再向外推一米,魔鬼就会因为摸不着边际而迷失自我。
顾亭然,他正在努力地这么做。
“就说那则轰动的新闻吧。”他觉得索菲娅想先说那个。
“总统在电视中宣布,新任教皇大约会在明天访问巴黎……”
这则消息,使巴黎如同经历了山崩海啸般,在动荡中茫然无措。教民们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接受了这则新闻:他们的总代言,在迎战灭顶之灾时,总有推卸不掉的义务。仿佛里奥一世会见阿提拉,前者早该有觉悟:假如拉丁语不足以阻挡匈人的铁骑,拉丁世界即将遭受又一次蛮族的血洗。
总统是在宣布完对巴黎警察局人事调动的计划后向公众传达了教皇的意愿。他之所以将两则内容的次序做个置换,无非是想向人们暗示,教皇的到访将在有条不紊的治安管理的前提下达成。距离索玛神父辞世只有一天,再没有比教皇的突然造访来得不合时宜了。
教民忧心于教皇的神父。更有人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故事还要回溯到我们的主人公顾亭然失去记忆的那天,周五的清晨,也就是索玛神父死后的第一天。
“局长先生,迫于无奈,我必须做此决定。希望您能谅解。”总统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台边。今天巴黎阴雨,手指触摸着玻璃,都能隐隐感到雨水从外侧传来的撞击。缩回手指,体温留下的水气在窗玻璃上逗留片刻。它们会在瞬间结束生命,全拜窗外温度所赐――讽刺的是,它们的存在也因为窗外温度所赐。
警察因为罪案而生,也因罪案而死,岂非同样的道理?
欧仁铁青着脸,尽可能压制自己的怒火。他对总统是尊重的,怒火也绝非冲着总统而来。“请您放心,总统先生。对于辞职,我没有怨言。但您必须给我一个答案,为什么教皇来巴黎的时间提前了?算上今天,我们只有七天时间准备。”
科迪耶没有拦住欧仁,因为这些话同样也是他想问的。他还记得,那天——也是他们最后见到拉萨尔大主教的同一天——总统亲口承认教皇将在三十多天后到访。可为什么就在巴黎发生第四起针对神父的凶杀案,拉萨尔大主教又下落不明时,教皇却要提前到来?
“同样的疑惑也在困扰着我,先生。”总统被一阵偏头疼弄得不知所措。“今天凌晨,梵蒂冈通过紧急联络电话告诉我这一切。对方再三强调,这是教皇的意思。我相信,教皇此举一定有他的用意。事已至此……”总统坐回沙发前,舌头下意识的在齿间打了个滚。“阿道夫先生、科迪耶先生,二位只能尽快展开部署,确保教皇此行万无一失。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抱怨了!”
总统明显多虑了,事实上,阿道夫丝毫不在抱怨。自从错误地指挥了一场抓捕行动,他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如今的乱世,让他看到了新的希望。教皇突然到来,正是展现阿道夫处理紧急预案的能力。他重燃斗志,开始盘算如何将保卫工作做得密不透风。将来人们一定会传颂,在那风雨飘摇的巴黎,教皇勇敢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不畏凶险。而成为教皇坚强后盾的,正是下一任法国总统,阿道夫先生。这将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Pyramide的一处公寓内,愤怒、惶恐和疑惑凑在了一起。它们像是捉对厮杀的斗士,你放战罢,我方又起,搅得尼加拉的大脑就快短路了。他讨厌琴酒的味道,但还是满满饮了一杯柠檬味琴酒。胃部筋挛,他百感交集。“你确定教皇陛下是这个意思?他将在六天后来到巴黎?”
“千真万确!”托内贝尔枢机主教满腹狐疑,绝不亚于尼加拉的愤怒。“我在电话中向大人亲自确认,他的回答异常坚定,并且以那位的名义起誓。”
“难道他不知道巴黎发生了什么?如果我们抛出拉萨尔的尸体,那巴黎就已经死了五个神职人员了。就在这个当口,他还要来趟浑水?”
“教皇大人的想法很明确,他无法纵容凶手的暴行。既然凶手会按照顺序杀人,那教皇就要通过自己的突然造访,打乱凶手的计划。他想要站在巴黎圣母院中,接受凶手的对整个天主教世界的挑战。”
“多么大无畏啊!”宾虚感叹到。
“那他的安全呢?”尼加拉显然还未从愤怒中抽身回来。“保护他的安全并不比烟囱里冒出一团白烟或黑烟容易?!?”
托内贝尔观察着宾虚的表情:“场面上的安全工作,梵蒂冈会和法国同时进行。至于暗处,我们的一位特派员会运用他的力量,确保巴黎圣母院的绝对安全。宾虚队长,您的任务是配合他的工作。”
“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拉萨尔大主教的贴身秘书,你们见过……”
宾虚起身告退。自从那几名被带入巴黎警察总局的瑞士侍卫遭到遣返后,他就是唯一还留在巴黎的人。他们因为梵蒂冈图书馆遭窃事件来到巴黎。晃晃数日,巴黎竟像是堕入地狱一般。四名神父先后死于巴黎;瑞士侍卫原本是守卫天主教世界的战士,却不得不秘密处决一名叛逆的大主教;今天,教皇突然宣布要提前来巴黎……这都是怎样的世界啊!
混乱,简直还乱极了!如果《末日审判》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定会招来无数的质疑:场面混乱、根本无法驾驭。
难道,末日审判真的临近了?
目送宾虚出门,托内贝尔端起酒杯,犹豫片刻,又放了下来。“他动摇了……”
“一不做,二不休。”尼加拉算是杀红了眼,在他看来,多死一个也不过如此。教堂内外的超度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舌尖打个滚,足以带走数以万计的死灵魂。“最主要是我们自己的安全。我可不想背负谋杀主教的罪名!”
“我们可不安全!”托内贝尔打算重新评估局势。“我们太低估那位热衷书籍的教皇大人。他原来是有主张的……我越来越觉得,我们就快控制不住他了……”
顾亭然住院后,奎德去看望过他,以报答后者的救命之恩。比起自己当初的失态,奎德的歉意更胜窘迫。我没能及时阻止凶手,致使自己的学生——还是个留学生——遭遇不测。离开医院,内疚感总算是褪去不少。可面对总统,我依然有推卸不掉的重责和些许惭愧。为此,他在总统面前发誓,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我必须向众位致歉!各位是如此信任我……”可我呢,却掉入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心理陷阱。“如果我在推测出一个谜题后克制沾沾自喜、止步不前的话,也许剩余的谜团……”
“这不能怪您,教授!”孔陶说到。他暂时接替欧仁的位置,带领仅有的人继续案件的调查。席间,还有可敬的总统先生,他坚持推开其他事务,一定要等确定剩余三位神父的身份后才离去。阿道夫力图恢复以往的精神,他的心思可不在谁会是那些个“走运”的神父,如何妥善地照管好教皇的安全才是他此刻唯一关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