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去哪里？”
陈芯被唤醒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她仿佛已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熟睡过，憔悴的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景客来的面色有些苍白，仿佛附着一层薄雪，但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脑袋，道：“你留在这里，过一会儿，我的一位朋友会来找你，他叫做张不癫，他会带你到一个全新的地方生活。不过，从此以后，你必须隐藏自己的身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很多东西都不要那么挑剔，也不要再任性了，好吗？”
陈芯问道：“那你呢？”
景客来淡淡道：“我有一些事情去办。”
似是从景客来的话里听出了一些深意，她猝然警觉道：“和杀死我父母的那些人有没有关系？”
面对着少女焦急的目光，景客来虽想避而不答，终是不忍心，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有。”
陈芯咬着嘴唇，忽然垂下头，攥紧了衣角，道：“请你，请你一定要抓住凶手。”
景客来点点头，一字字道：“一定！”
陈芯想了想，又忽然抬起头，道：“还有……你自己也请一定要小心。”
“我会的。”景客来扭过头，沉声应答，终于推门而出。
“老鼠沟，最近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消息吗？”一个黑衣大汉坐在位置上，对着相对的人，低声问询道。
对面坐着的人，一身宽大的深色锦衣，套在瘦削的身材，就像是一个晾着衣服的竹竿，再加上他的嘴唇边精心蓄着两撇细短的胡须，仿佛年画上的鼠怪，着实让人觉得好笑。
可只要是认识他的人，却绝不会笑。
因为无论谁都知道这件宽大的衣服里面，隐藏着一个多么可怕的头脑。
或许他做不出会飞的桌子，却他一定可以找到能制作这种桌子的匠人。
或许他画不出天下最好看的山水，却一定可以找到那个画得最好的画师。
更重要的，是他灵通的消息，江湖上的事情，无论大事小事，大件小件，只要是最近十年以内的，他几乎都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钻天鼠”正是他的绰号，只因为地下那些蜘蛛网般密布的消息网络，最终都会汇总到他的嘴里，他就像是一只能在地下不断钻探的灵鼠，什么绝密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更何况这双嘴还能从任何人身上撬一个开口，让钱源源不断地涌出。
“钻天鼠”刘浩上下打量了一阵黑衣，随即才恍然大悟起来：“景兄的这幅打扮，就连我一时都没有认出来，你的易容术果然高明。”
“闲话不多说，我想了解一些最近洛阳城里的传闻。”
“哦？最近吗？这个倒是挺多。‘明莹楼’一颗幻海明珠的出世，引动武林中无数门派势力一掷千金；洛阳城里最近出现一位神秘的黑衣刀客，来去无踪，死在他刀下的人伤口都极浅，且从无活口；昨夜盘楼遭到不明人物突袭，一夜间守卫客人被灭杀不少，损失惨重……当然，被最出名的要数陈府被灭的消息了。”
景客来眉梢一动：“关于陈府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听到这句话，刘浩压低了声音，脸上浮现笑容：“我知道的内幕，绝不少，而且都是一些绝密的消息。不过能不能让我说出来，可就要看景兄你的本事了。”
景客来挑了挑眉，忽然微笑道：“可惜，具体的情况我也知道不少。要我出价也不是不可以，就怕……”
刘浩追问道：“就怕什么？”
景客来悠悠道：“就怕你知道的还没有我多。”
刘浩脸色一变，语气不愉：“哈，景兄好大的口气，难道以为我这个钻天鼠是浪得虚名吗？”
景客来眯起眼睛，道：“那我稍微透露一些，比如，那夜血洗陈府的并不是鬼怪，而是人……比如，那些人，武功很高，是用了特殊方法，打扮成鬼怪。”
刘浩明显有些吃惊道：“这一切，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并不重要，关键是你认不认同？”
刘浩想了想，最终无奈地摇头：“景兄既然已经了解地那么详细，我当然只能认同了。其实，我知道的，恐怕也的确没有你说的多。就连那鬼怪是人为装扮的这一点，我也是多方打听以后，才了解的。至于那些人的武功、路数、出手原因，我也一概不知。”
景客来眼中一丝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但他本来也并没有寄予太多的希望在这上面。
顿了顿，他取出一锭金子：“那么，你可知道当年黑伞门覆灭之时，那本‘黑伞真经’存在哪里？”
看到黄澄澄的事物，刘浩眼里微微泛出了光芒，不动声色地把金子收进袖子里，才道：“景兄可算是问对人了，这一点，知道的人着实不多。它被藏在法成寺之中，藏经阁之后的败斗室里，以七七四十九道机括锁锁住，若是使用外力、不懂方法地胡乱打开，只会使得里面的经书被机关破坏殆尽。当今世上唯一还能打开它的，只有当年的制作人——百晓生。本来，当时武林中也有争议，是否要销毁这一部邪书，但作为见证黑伞门被灭的唯一事物，最终多数人还是赞成保留下来。看守的话，也是极为严密，日日夜夜由两位少林高僧轮流保护，毕竟暗室中所藏的也不仅仅是那一部邪书。”
景客来眉头如山峦般紧蹙，过了片刻，又忽然舒展开来，他取出两锭金子：“关于百晓生，你了解多少？”
刘浩有些诧异地看了景客来一眼，似在奇怪他的问题，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把那两锭金子娴熟地收入袖子，沉吟道：“百晓生吗……那是一位在三十年前出现的奇人，叫做张恒源，当时江湖中的事情他可以称得上无事不知、无物不晓，因此绰号为百晓生，呃……也就是与今时的我相同。他的成名之举，就是为当时的武林正道提供讯息，击溃了黑伞门。而此后，在正道与邪教大大小小数十次的对抗中，正道都曾得到过他的帮助——这也是正道得以常胜的原因，所以说，当今武林的和平与他的一己之力是分不开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刘浩突然停顿了一下，皱眉道：“只是有一点，让我一直很不解。”
景客来不假思索地追问道：“什么？”
见刘浩没有立刻回答，景客来想起了规矩，只好再拿出四锭金子，放在了桌上。
刘浩收好后，脸上又浮现笑容，打开了话匣子：“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像我，买卖消息，是为了钱财，养家糊口。但他却好像没有什么目的，纯粹为了武林公道，江湖大义。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人，啧啧……让我很不解。”
刘浩原本笑得很开心，很开怀，就好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但等他对上景客来那杀人般的眼神，他就好像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冻了七八十天的冰水，立刻笑不出来了。
他有些心虚，眼睛转了转，道：“……你知道我的规矩，钱收了是不能退的。好吧，那我再附送一条消息：据我所知，张恒源现在虽然退出了武林，却有了下一任接班人——也就是这一代的百晓生。据说她是个女娃子，名字叫做紫堇。至于其来历身世，我就不晓得了，而且至今还未在江湖中现身过，我也只是有所耳闻罢了。咳咳，别看我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景客来瞪了他近乎半柱香的时间，好像在看一只长了五只脚的怪物，过了很久，才终于道：“如果你不是加上这一条消息的话，我说不定会让你在这里睡一觉。”
刘浩讪讪地笑了笑：“景兄说笑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景客来叹了口气，道：“问题我其实倒还有不少，只是你的这个价格实在让人望而却步，接下来，我可是要出八锭金子了。”
刘浩微笑道：“哎，我和景兄可是过命的交情，我所要的也只是成本价而已——甚至有些消息还是亏本告诉你的。你可知道，有的消息乃是天字级别的，像是有关于陈家的，一般人出再多的钱，我也绝不会透露半个字。但对于你，我还不是毫不迟疑地说了出来。”
这话倒的确不假，这些消息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些零碎的讯息，但实际上，每一条绝密的消息背后，必定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可能伴随着生命与鲜血。
景客来点点头，道：“正是看在这个份上，我才会继续和你做生意。”
说完这句话，他的人已离开了座位，朝门口走去。
刘浩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以后如果徐兄需要任何帮助，只管开口就是。”
景客来回过身，淡淡地回道：“谢了。”
这一刻，他的声音却是变得粗犷了许多，再配合他现在粗犷的相貌，绝似一个来自漠北的剑客。
邻桌一个佩剑男子不由好奇地询问身旁的同伴：“哎？那两位是谁啊？”
同伴道：“刚刚走的那个叫做徐晓鸥，是天邻镖局的镖师，不值一提。倒是那个长相有些可笑之人，叫做刘浩，绰号‘钻天鼠’，号称无事不晓，不容小觑……”
“哦……”佩剑男子点点头。
镖车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黑衣，一个白衣。
白衣问道：“这一次你要拉我去哪里？”
黑衣道：“一座古寺。”
白衣冷笑：“又是为了女人吧？”
江湖传闻，白衣人是不会笑的，就像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但其实他会笑，只不过他笑起来更像一块万年寒冰。
黑衣讶异地转过头，看着白衣人道：“为什么去古寺也和女人有关？”
白衣道：“因为你的事情，全部和女人沾边。”
黑衣愣了愣，有些张口结舌，喃喃道：“有时候我真是怀疑，你上辈子是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白衣叹气道：“可怜我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跟你来了。”
黑衣道：“因为你不想失去一个朋友。”
白衣冷然道：“我从来没有朋友，只有对手。”
黑衣摇摇头，遽然无奈道：“好吧，如果你要执意这么说的话。其实，在你眼里，朋友和对手，本就是同一个意思吧。”
白衣道：“不，只是我的对手，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如果他被别人杀了，那我就一定会找出那个杀他的人，砍掉他杀人的手。”
黑衣想了想，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可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白衣眼神一动，道：“哦？什么人能够伤你如此之重？”
听到这句话，黑衣神情忽然有些恍惚，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个孤傲的身影，慢慢道：“一个来自敕夜岛的刀客。”
白衣道：“难道是每三十年都会有人来中原挑战的敕夜岛？”
黑衣道：“正是。”
白衣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些：“有机会，我定要会一会他。”
黑衣的脸色却很凝重：“你如果遇到了他，一定要小心。他的刀极快，一出手便是夺命的杀招。如果不是他最后收手，我此刻必定已化作尘土。”
白衣的语气带着剑一般的锋锐与自信，冷冷道：“不必你说。”
黑衣摇摇头，对于这个武痴有些无可奈何，话锋一转：“言归正传，这一次，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白衣道：“恩？有关于陈府？”
黑衣点点头：“不错。这是人为的，非鬼怪作祟。”
白衣道：“我自然清楚。从伤口的位置看起来，杀人的凶器很特别。能把整府上下血洗，一夜间鸡犬不留，对方的实力、人手也必然很多。”
黑衣有些惊奇：“你说的倒是八九不离十了。只有一点，你说错了。”
白衣道：“什么？”
黑衣道：“陈府当晚并非鸡犬不留。”
这次换成白衣有些惊讶，冰冷的脸上难得一见地挪动了一丝肌肉：“你是说，有人存活下来了。”
黑衣人点点头：“是陈庄主的女儿，陈芯。她目击了整个事件，她告诉我，那些杀手用的武器是‘伞’。”
“伞？”白衣人的眉头一挑。
黑衣看着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白衣有些迟疑：“黑伞门？”
“对。”黑衣露出忧虑的神情：“似乎的确是黑伞门再次作乱。”
白衣道：“不可能，三十年前，他们已经覆灭了，何来再次卷土的力量？”
黑衣淡淡道：“没什么不可能的。三十年，不算长，也不算短，至少足以让一个濒临覆灭的门派，再次壮大起来。这三十年间，他们也许一直在暗中发展力量，壮大自己。或许是觉得积蓄已足够，他们打算重出江湖了。”
白衣凝神思索，最终还是不得不点了点头。这种可能性绝不是没有，只是没有人愿意往这个方向去想。
黑衣道：“我们现在，就是要去验证这件事。”
白衣回过神来，冷笑道：“哦，是吗？我怎么又看到你和女人之间的联系了呢？那位陈庄主女儿？”
黑衣人眉头一跳，忍不住道：“你——”
他伸手就要去抓白衣人的衣领，却被白衣人一个轻身躲过了。
白衣挪揄道：“一向都是以潇洒自居的景客来，也会失态？”
黑衣人颓然地停下了动作，脸上却慢慢有了笑容，没有再说什么。
经过这么一闹，他的心情已不知不觉好了很多。
不得不说，洛风劝人的方式很特别——也很管用。
镖车行入一片树林，两边树木荫翳，再加上天色趋暗，没有灯火，已经渐渐看不出人影来。
黑衣目光向前眺望：“看到前面的灯火了吗？那里就是我们要去的法成寺。”
白衣人淡淡地应了一句。
一盏茶的功夫，镖车在一座庙宇前停下。
门口烛光普照，黄色的墙面光滑得映得出车影。两个小沙弥肃立两边，其中一位迎上前道：“阿弥陀佛，不知两位施主前来本寺所为何事？因为本寺乃是武林重地，恕不能安排客人住宿。如果两位想要休憩，还请再前行两里，那里有一处客栈。”
黑衣语气诚恳道：“我们倒不是来住宿的，只是想来拜访你们方丈苦禅大师。”
听到这句话，沙弥有些发愣，犹豫道：“方丈他正在修行，两位要找他的话，还请明早再来。”
白衣不耐烦道：“景客来，你到底行不行。”
黑衣转身冲着白衣摆摆手，又客气地对着小沙弥道：“我们是苦禅大师的朋友，劳烦你把这块令牌拿过去给他看一看，相信他看过以后，会见我们的。”
然而，沙弥没有接过令牌，甚至看都没有看一眼，只是合掌道：“实在抱歉了，方丈说今日闭门谢客，不论谁来都不相见。”
白衣撇了撇嘴，喝道：“烦死了，不见就打进去，打到他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