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无论谁听到盘之一字，第一个想到的恐怕都是盘楼。
——这当然是因为它的名气足够响亮。
它是由江湖形意帮——当今武林最大的黑道帮派的魁首盘枝星所创，在中原共有六十四分楼，分布在各个地界。在洛阳的，算是其中最大的分楼之一。
更有传说，它与百年前在江湖上盛极一时的如意门也有着种种不为人知的关系。
虽然仅从表面上看起来，盘楼并没有丝毫出奇之处，仿佛和天下间所有的销金窟相差仿佛。
可是只要是稍微了解一些内情的人都知道，它最大的作用，是交易：交易物品、女人以及消息——甚至一些暗杀密令，都可以选择这里交货。
世上既然存在明面上的交易，也一定需要一条隐秘涌动的暗河。
这个道理很简单——每个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一举一动暴露在外人眼里，所以也就催生了一个地方来交换那些暗无天日的、腐朽污秽的隐秘。
——盘楼正是这条滔天的暗河。
它就好像生根一样，已经把根茎深深埋入了中原的各个地界，其中流转的任何一个秘密，若是揭开，都足以让天下人惊异。
而盘楼守备之严密，其实才是江湖中人选择这里的真正原因。每一座盘楼，都有自己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这些人要么就是杀手界的顶级高手，要么就是曾经在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只是因为得罪了一些不可招惹的存在，才不得不来到盘楼避祸，为它卖命。因为只要呆在这里，他们就可以得到盘楼全力的庇护，不必再理会江湖的纷扰——这也是近年来盘楼势力不断壮大的原因。
景客来来到盘楼玄关处，出示了手中的一张虎形金箔，门口的侍卫立刻退至门边，低声道：“请！”
这些金箔纸张，便是盘楼的身份象征，分别按照六大生肖“龙、虎、蛇、牛、马、猴”为原型制作。
其中最尊贵的自是“龙”形。
进了门，是一道狭长的走廊，拐过了几个弯，尽头才隐隐透出光亮。
就在景客来将要走出长廊时，忽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客人，请换上金面。”
景客来停下脚步，就见走廊尽头正坐着一个牙齿都几乎快没有的老婆婆，她的眼睛已经深陷进了眼眶，枯黄的脸就好像一只皱巴巴的橘子。
她的身前正放置着数十张截然不同的面具。
这些面具有的形貌怪异，獠牙突出，状若恶鬼；有的形貌和善，光头大耳，慈如佛陀；也有的好似娇柔的女子，正在暗送秋波。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数十张面具无论是从面目神情，还是肌体触感，一丝一毫，竟都栩栩如生，就仿佛是从数十个活人的面上生生摘取下来的。
无论谁被这么多张面孔同时盯着，总难免有些不舒服，所以景客来只是随手在几张面具上揭了揭，就拿起了一张。
不必再看其他，他感受得出——这种冰冷而滑腻的触感，这些面具显然都是出自天一阁的精品。
其使用的材料虽不是真的人皮，但在功用上却也不枉多让。
这样的面具，在市面上就算卖到上百两也绝不为怪，没想到现在却居然只能作为进入盘楼的一个基本条件。
景客来抬头看着老婆婆道：“这里的面具可都是赠送？”
听到这句话，老婆婆忽然无声地笑了笑。
她虽然是在笑，但笑容却好像一块海崖上风干的石块，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她说出的话更是让人难以有丝毫微笑：“一千两银子一张，一分钱不多一分钱不少，绝无二价。”
景客来摇摇头道：“难怪人人都说见到了‘三生孟婆’，身上的皮都要被剥掉几层。只是不知道‘孟婆‘怎么也会躲到盘楼里面？难道从来都是要人命的孟婆，也会被人索命？”
老婆婆还是微笑着道：“孟婆如果遇到阎王，也还是要逃的。”
景客来叹了口气，忽然不再说话，留下一张银票，拿着那张样貌平凡的面具，戴在了脸上，大步走进了盘楼。
大厅里张灯结彩，三层的阁楼之上，飞吊着几盏美轮美奂的彩灯，烛火的光线晦明不一，微微摆动间，显得扑朔迷离。
景客来进来的时候，歌舞已经开始，轻巧的南国小调绕梁而转，台上女子水蛇般的曼妙腰肢，已经吸引了不少客人目不转睛的目光。
景客来走上第二层，这里都是独立的隔间，进行的歌舞、明面上的买卖都聚集于楼下大堂的三尺高台——但是真正的交易，却都在这些楼上的隔间暗中进行。
景客来落座以后，倒是没有看这些歌舞，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略略扫过，突然凝聚在不远处——一个带着恶鬼面具的矮个男子身上。
他的眉头一挑，倒是没有想到自己刚到这里就能遇到一个熟人。而且，这个熟人说不定还能给他很大的帮助。
诚然，景客来绝不是因为恶鬼面具才认出对方的——而是因为他对于这个人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纵然对方有七十二变，他也至少能看得出其中的七十一变。
他转首，对着房内的小厮轻身吩咐道：“帮我给那位客人传句话，就说三个字‘老鼠沟’，然后再说‘明日辰时金庭楼’，他会明白的。”
小厮应了一句，虽然不明道理，但还是快步小跑了过去。
景客来则慢慢地靠坐在了漆木椅上，目光在下面的大堂内游弋不定。
这里的小厮自小就被盘楼收养、教化，受到严密训练的，懂得谨守客人的隐秘，若是传出去一个字，便会被盘楼格杀。
早些年，便曾有一个小厮无意间透露过消息，被客人发觉。盘楼楼主震怒之下，把那座分楼的全部小厮杀死，重新挑选培养。从此以后，再没有小厮胆敢泄密。
所以，把话说给他们听，是最为令人放心的。
“咚咚——”
这时，景客来突然听到一阵敲击声，他抬头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矮小男子，轻轻地敲击门楣以引起他的注意。
景客来皱眉道：“什么事情？”
那个矮小男子看了看四周，随即压低了声音：“客人，你可想知道关于前天陈府惨案的具体消息？”
“哦？”景客来神情一震，本来他来到这里并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但是没想到，此刻竟然有人先问起自己来。
眼见景客来有些意动，矮小男子蹑手蹑脚地走到近前：“客人，我可以坐下说么？”
“自然。”景客来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男子坐定，搓了搓手，又凑近了一些，看了看四周，才压低声音道：“嘿嘿……客人，你知道的，这个消息……可是异常地珍贵，所以价格也不菲，需要……需要一个金锭。”
景客来道：“价格上没有问题，但是我要先听你说了，再做决定。”
“没问题，没问题。”听到这句话，矮小男子眉眼眯起，絮絮叨叨：“您应该知道前天晚上，洛阳城下了一场大雨。”
“……不瞒您说，我是个在城里贩卖首饰的小贩，平日里要到子时才撤摊。”
“……但是那天雨大，没有生意，我只好早早地收了摊子，急匆匆地赶回家。可在路过陈府巷口的时候，我却突然看到了一幕诡异的景象。哎呦……现在一想起来，我可心里还后怕地紧……”
说到这里，矮个男子的脸上忽然现出惊恐的神色：“……那是一张巨大的鬼脸，足有磨盘大小，鬼脸后面还跟着两个硕大灯笼，就那么可怕地漂浮在街道上，向着陈府的大门逼近。”
“……我当时完全吓傻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双腿打着哆嗦，根本走不动路。好在……好在那个鬼根本没注意我……它突然穿过了墙壁，对，就这么飘了进去！”
“……随后我就听到了凄厉的叫声，从陈府里面传出来。墙内的火光忽明忽暗，不时传来惨叫声。随后，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里面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我想啊，肯定是里面的人全部死了。然后，我正想再上前……”
矮个男子正滔滔不绝地讲着，景客来却忽然端起了茶盏，轻轻地吹了口气，又浅饮了一口，才慢悠悠赞叹道：“这真是一个好故事，听故事的时候，我一向喜欢喝点茶。”
“故事？”男子停下了话头，愣了愣，忽然有些羞怒道：“客人，我的话可句句属实！不信的话，你尽可以去问问，坊间谁不知道我小天星从不说假话……”
景客来眼睛动了动，微笑道：“小天星？我还真的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顿了顿，景客来继续道：“不过你编故事、骗人的本事倒也的确不小。我若没有去现场查看过，恐怕真要半信半疑。可惜的是，陈府的墙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倒是大门有过破损的痕迹。由此可见，那个东西想必是从门里进入的，而不是墙，你说对不对？”
矮个男子嗫嚅起来：“这……这……”
景客来眯起眼睛，不待他答话，忽然又淡淡道：“你的故事很不错，若是说给一些王孙公子听，他们或许会很高兴，但是说给我听，恐怕就找错人了。”
说着，景客来的手忽然在桌上轻轻一按，等他抬起手，一枚金锭竟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桌子，景客来凝视着矮个男子，慢慢道：“这锭金子，你要能拿，就自己拿吧。”
看到这幅场景，矮小男子的脸色忽然由红变青，冷汗涔涔下渗，哈腰作揖：“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侠恕罪，大侠恕罪，小的立刻便走，立刻便走……”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仿佛箭般，飞也似地退出了门。
此刻，一首南国小调结束，一个徐娘半老的中年女子悠悠走上台地。
“感谢诸位的捧场，让我盘楼蓬荜生辉。”老鸨站在楼底，风韵犹存的脸上露出笑容：“恐怕诸位也知道了，今晚我们盘楼会有一位姑娘要梳拢。闲话不说，按照老规矩，便是公平竞价，价高者得，哪位客人出的赏金最多，就能有‘试花’的机会。”
在台地上，袅娜地走出了一个蒙着粉色面纱的少女。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影影绰绰间可以看出她绝美的面貌轮廓。她暴露在外的手纤细白皙，看得出是一个保养极其好的大家闺秀。一身喜庆的大红之色，在烛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娇美。
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紧张，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为什么不把面纱给掀开？这样子，我们怎么能判断她的长相？”台下有人喊道。
“嘿，客人可说笑了。”老鸨长长的水袖掩着口：“如果让诸位先看到了，那么对于买下的客人，岂非就不公平了么？”
老鸨眼波一转，继续道：“不过大家尽可以放心，这一位，可是我们盘楼花大代价培养的。她的容貌、身段、才华莫不都是万中无一，况且尚未经人事，客人买下她，必然不会后悔的；即便是后悔，也是后悔自己没能多留些时日。那么……我便先抛砖引玉一番，底价就在三十两黄金起。”
“呼——”听到这个价码，堂下已有一些人已经倒吸一口冷气。
有的人更是面露难色，他们虽然也是对这个女子垂涎三尺，但也自知自己的能力。
这其中，也包括了之前的甄书生。他虽然知道这个女子的价格定然不菲，却没想到居然能要得如此高价。
“哈……”二楼隔间之中，一个带着斗笠的大汉呷了口烈酒，眼眸一亮，扬声大笑：“如此女子，四十两黄金也绝不为过！”
另一个房间的白衣公子手摇折扇，忽然阴柔地笑了笑：“金刀屠户，就你这般粗人，难道也配得起这样的千金之躯？我出六十两。”
金刀屠户砰地掷下酒杯，猛一拍桌子，腾身而起，指着白衣人冷冷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在大爷面前放屁！”
白衣公子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粗人就是粗人，果然一说话就臭不可闻。”
金刀屠户森然道：“我的刀下有多少亡魂，你可知晓？”
白衣公子道：“不知。”
金刀屠户冷笑道：“那你还不赶快跪下求饶？否则一出盘楼，我就要了你的狗命。”
白衣公子理了理衣衫，慢慢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刀下有多少亡魂，但我却知道，你刀下亡魂绝没有死在我蛇杖下的多。”
话音刚落，白衣公子忽然慢慢地握住了身边一根碧绿色的竹杖。
竹杖本没有多么稀奇，但在这根木杖的头顶却有一颗蠕动的斑斓蛇头，红信似血，刹那吞吐，一双惨碧色的三角眼睛正放着冷冽的光芒，死死盯着屠户，仿佛即将扑出。
看到这一幕，金刀屠户猛然后退了一步，失声惊呼道：“你是……你是……西域的那个碧芒蛇妖……”
白衣公子冷笑道：“你既然知道，就应该快滚！”
奇怪的是，听到这句话，本来性急如火的金刀屠户，忽然变了脸色，张着嘴‘嗬嗬’有声，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坐下去的时候，已是满头冷汗。
‘碧芒蛇妖”志得意满的一笑，安然坐下，他正是要借“金刀屠户”之口叫出自己的名号，来震慑诸人。
他相信江湖上绝没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头：他在十五岁成名，一夜毒灭仇人家族；在二十岁那年，他的一身毒功，更是得到了孤毒散人的真传，在使毒的功夫上，他自信江湖中超过他的，绝不会超过二十个。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可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房间却忽然传来了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一百两。”
碧芒蛇妖猛然扭过头，直直地望了过去。
他没有想到，在知道自己名头以后，居然还有人敢于竞价。
叫价的一个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女，她看也没看白衣人一眼，而是跪在地上，专心致致地剥着一颗水晶般的葡萄。
少女身前，是一个大腹便便的锦袍中年人，他躺在一张宽阔的床上，床边不仅摆满了琳琅的果盘，西域的葡萄美酒，装饰的玛瑙珍珠，就连他脚上的靴子，也至少镶着五六颗明珠。
他身边围绕着的四个明珠般的少女，无论哪一个站出来，都足以让人感到惊艳万分。
可这些少女，一个却在为他揉肩，一个在为他捏腿，一个在为他扇扇，还有一个正是那个剥葡萄的女孩。
他床的四个角还静静地站着四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四个大汉的脚力极好，就算抬着床，而且床上卧着七八匹烈马，也一定可以健步如飞。
而除去这四个大汉外，锦袍人的身边还有两个黑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