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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毕立一惊,才觉得自已真有点变了。于是,他哈哈大笑,像悟出了一个什么人生哲理似的说:“哦,人需要大的能量的时候,真想不到老天爷也来帮忙,这倒是个有趣的现象!”

母亲左看右看看不够似的,竟有些发抖了,她不安地说:“天,这可准不是好事,你要遭难的,这些日子我老做恶梦,梦见你被人挖出心来了!”毕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房顶也似乎在抖动,母亲竟听见屋架像人的关节一样吱呀了几声。

关于毕立陡长的传闻很快为厂里所有的人知晓,人们都悄悄地打量厂长,窃窃私语。

这一奇迹自然引来了众多的记者,记者们在毕立身上大做文章,为他的服装推销做了广泛的宣传。对于这件奇怪的事情,毕立并非一笑了之,母亲走后,他感到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在血液里涌动。他想起小时候喜欢赤身裸体在河里做鸭子玩,爬上岸来时吸了口气,发现肚子可以凸出到胸脯的高度以上,便害怕起来,吸气鼓肚子给母亲看。母亲也非常害怕,就催促他到当公家人的父亲那儿。父亲看后便不说什么,只给他几角钱:“好了,好了,买点东西吃什么病也没有了!”毕立接过钱来,感到父亲太不关心他,很是难过,但他还是买了一个猪油包子,回到了家。母亲很气愤,埋怨父亲只在外边求痛快,不管孩子死活。毕立觉得自己的命长不了,偷偷地哭了几次,认为父母对他不好,肯定不是他的亲父母,想出走,但又不敢。他害怕死了暴尸野外喂野狗,这个恐惧的念头几乎左右了他一年多的时间。

在书房的七天七夜里,毕立倒在水泥板上,痛苦地思索着。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有几个刑官把他的心剖出,放在盛水的脸盆里,那心肿大发黑让人害怕极了。刑官恶狠狠地对他说:“来给你小子换心的,怕什么!你寿期还没有到,老子不要你的命,只想看看你是什么怪物!”这个梦的清晰程度几乎像真的一般。第二天醒来,毕立觉得自己佝偻了许多,身高下降不少,胸腔像回音壁似的空旷。

在工厂里,毕立从不摆什么官架子,他认为只有那些傻瓜才去摆的。他熟悉所有的工人,就好像熟悉自已的手指一般。没事的时候,他就在她们身边穿来穿去,和她们玩耍取乐,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严格地按打纸牌的规矩办事,于是姑娘们有时合伙捉弄他,把他的鼻子刮得红红的,又要他钻了好多次桌子。有一天,他被她们灌醉了,全身被她们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又使劲地揉他捏他,使他呕吐一地。他认为这是姑娘们的一次发泄或对他变相的报复。他觉得他最大的成功是把她们带进了一个崭新的环境,让她们学会紧张,只有紧张才能聚精会神地去工作;又让她们学会轻松,做到有张有弛。往往一个人在散懒中生活才显得无聊烦恼四起,而紧张过后的休息会使人感到欣然无比。他觉得中国这部机器运转得太慢了,应该切割成许多碎块再重新组合,方能发挥应有的效率。他对姑娘们是努力把握的,这叫在随心所欲的同时又能抓住收敛的缰绳。第二天起床时,他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姑娘们都从高低床上伸出头来偷笑。他莫测高深地扫了姑娘们一眼,窃笑声消失了,然而他却若无其事一般走了过去。以后,他仍和她们打趣,使生活又回到以往的样子。他还会用微笑来照顾那些相貌平平的姑娘,以加强她们的自信心。他有时下作地动动手指,让她们神采飞扬,给她们的青春留下点可怜的回忆,但他做得极有分寸,意在让她们知道,她们得有自知自明,不要有异想天开之心。他就这样用无形的大手控制着他的王国。每天,他都按时阋读女性心理方面的书籍,把全厂姑娘的性格气质分门别类制卡进行研究。他极有兴趣做这件事,好像制标本一样严肃到一丝不苟的程度。他从她们当中物色几个能左右局面的人物,让她们各负责一个组,又不动声色地给她们一些暗示,这样便极容易地解决很多棘手的问题。他从不找谁单独谈话,也不敢让谁为他洗衣端茶送水,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嫉妒洪峰的风源。他记住了每个人的生日,到时候就给过生日的人放一天假,送上一点礼物,这样做对于笼络人心很起作用。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觉,却精力异常充沛。他要做到无懈可击,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毕立坚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他的发迹恰好证明了这一点。这本来足以给家庭带来一份荣耀,没想到妹妹和弟弟的死使家庭的境况急转直下,他的人生也由此涂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

妹妹的倔强好像生来有之似的,她死要读书,声称长大后一定要当科学家,做个了不起的人。在当时的乡下,女孩子总是人家的,母亲便勒令她放牛算了。她几次被打破了嘴巴,但还是坚持要读书。家里似乎不大把她放在心上,衣服都是哥哥穿旧了的给她,甚至过年也没有新衣服穿。上初中时,她坚持要到镇上寄学,只有星期天回来拿点菜和米。她从不向家里要钱,在学校算得个十足的穷学生。母亲总希望能母女相爱,多次对她表示亲近,她却拚命拒绝这种感情,所以母亲特别恨她。毕立从来不敢指责妹妹,连重话也不敢说一句,他觉得在妹妹面前心是虚的,便极力地讨好妹妹,总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妹妹的事情。这种心理大概来自母亲对他过多的偏爱。

可怜的妹妹出脱得非常漂亮,成绩也非常优秀。后来报考大学,让全家人大吃一惊,她第一志愿就是建筑专业。她果真上了大学,按她的意愿去西北大学就读。但她未能遂愿,命运把她送上了死路。一切都因为她的孤傲。她把感情的大门紧闭着,青春的热血都被她挥霍进建筑里,当然有很大一部分是想像中的建筑。

两年的大学生活平静地过去了。第二个暑假,她没有回家,然而,她收到了一封使她致命的情书。她只是草草地看了看那情书,就扔掉了,过后连想也没有去想。可是接二连三地又来了几封情书,她仍无动于衷。

终于,灾难降临了。给她写信的那个男生乘上火车西去,中途在靠近大沙漠的一个小站下了车,茫然地向沙漠深处走去,再没有回来。他留下了10篇关于她的日记。

当她得知此事,从此失去了平衡,开始不安起来。她坚决要求院党委把日记本给她,因为她是此事的当事人。院党委经过研究,决定给她复印一份。

短短的10篇日记,她被致命地摧毁了。

她几次走进沙漠,几次被人追回。后来,院党委批准了她退学的要求。

她把一切都留给了学校,只带着那10篇日记,回到她的小镇。

毕立很冷淡地问妹妹:“你还不认识他吗?”

“没有交往过!”

“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

以后,她很频繁地去找哥哥,每次总是捂脸哭泣。再以后,她不去找哥哥了,只顾一个人呆坐着。

她从此不再看书,什么事也不去做;没事的时候,就翻看那10篇日记。母亲多次求毕立想办法把那些该死的日记烧掉,他权衡多次,一直没有按母亲的请求去做。

她终于承受不了那样的负荷,那份带血的情债,握着一把剪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她死了,她的死相恢复了宁静。

不久,毕立的弟弟也死了。毕立不能饶恕自己的是,他充当了凶手的角色。

弟弟终于长成大人。有一段时间,弟兄俩情如手足,亲密无间。毕立记得一个黄昏,那是个多么美妙的黄昏哪!西边熊熊燃烧起来,白色的云块滴着血,他以后常想到那黄昏之境给人的只是一种疯狂的美感。他扶着他的肩头,问道:“老弟,你到底打算干什么呢?”

弟弟冷静地想了很久。他算是家中长得最标致一个。对同性的美有一种本能的嫉妒的毕立时时为弟弟的美貌而动情。他又那么嫩,如像那黄茸茸的汗毛从脸上一抹就落下。

黄昏的余辉把弟弟染成一个圣洁的天使。

弟弟不爱读书,甘愿放牛,对周围的一切都几乎没有兴趣。后来,他只喜欢盯着女孩子们看个没完。毕立便打趣他:“想谈朋友啦?”弟弟羞涩地一笑。毕立记得类似的话问过100次,弟弟总是低头咬一下嘴唇,含笑不答。

这就是他的弟弟。

弟弟目视前方,说:“哥,我想发财。”

“那么,”毕立很有意思地问,“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给我3000块钱吧!”17岁的弟弟一本正经地说。

毕立毫不犹豫地满足了弟弟的要求。然而,弟弟却带着3000块钱进了赌场,结果输得一败涂地。他感到再也没有脸去见哥哥,便出走了。半个月后,他给哥哥写了一封讨饶的信,乞求哥哥原谅他。还说,写信的时候他正饿着肚子。

毕立只写了几个字,派人给弟弟送去。

以后,弟兄俩再也没有见面。等毕立想办法把弟弟寻找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他发誓玩100个少女,说有了钱不玩白不玩。

弟弟只要一颗子弹就够了。

毕立带着无法抑制的痛苦心情为弟弟送行。弟弟差不多已经忘掉了哥哥,他冲着人群大喊大叫:“只差一个,老子死不瞑目!”当尸体装进棺材时,他那双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母亲只好放两个鸡蛋在上面。

毕立在努力自我剖析的时候,禁不住自问:“我都干了些什么?”

毕立拜访了当年他不辞而别的社办工厂的厂长。厂长正坐在围墙边的藤椅里,他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但声音依旧洪亮,他用声音和手势指挥着自己的王国。

老头没有像从前那样骂毕立,只用长满老茧的手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说:“感谢我,我的好儿子!是我把你送出去的!”他几乎不让毕立说话,只顾唠叨了一句话:“妈的,我这一生够了,兴旺的时候,有百十号人哩!我满足了,我够了!现在只有等鬼来接我去西天了!”

老人们的心态总是难以捉摸,毕立的父亲也不例外。他只要有机会就对毕立说:“你是我的儿子!懂吗?在人家面前不要忘了提我!”

毕立在工厂时,父亲来找他,还没走迸大门便大叫起来:“我的儿子呢?儿子呢?”惹得工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则不同,她像个幽灵,总是长久地盯着儿子。有时半夜里,毕立被她摸醒了,他假装翻了个身,温顺地接受母亲的爱抚。

母亲越来越爱唠叨了,这使毕立感到厌烦起来。母亲说他三岁的时候魂掉了;说他父亲只顾公家,不管孩子;说他小时候怎样乖怎样撒尿怎样不要别人只要她;说她只要一刻不见儿子心就发慌;说她不是为了他,她早就死几百回了······

后来,毕立的女友来找他,她是不轻易找他的。她来时没有忘记带上那厚厚的护贞符。

毕立为她带护贞符感到好笑。他逗她说:“你看看,你把它脱下来,看我动不动心!”女友伤心极了,哭着说:“我是为你保存着,我是说没到时候,就不能动的!”

毕立用刀子把那护贞符划破了,女友惊叫起来,像个受惊的小鹿瑟瑟地抖个不停,大叫道:“人家会说我是坏女人的!”

毕立说:“宝贝,留着吧,我们都不动它。因为还未到时候!”女友不知出于什么情绪,咬了一下嘴唇,说:“我恨死你了!”

毕立总爱回忆和女友第一次幽会的情景,那次他小心地摸到女友家里,“笃笃”地敲窗子。女友会意,于是,两人一个窗外一个窗里说悄悄话。突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飞来一条竹竿,他只好狼狈逃窜。

毕立盼望着和三个人交谈,那就是四眼、史杰和石帅。他们没有出现过。有一次,他仿佛发现厂外有个女子在转悠,心猛地一跳。石帅的身影出现了,他追了出去,但结果什么也没有。他不死心,在厂四周徘徊了半天,也没有看见石帅的踪影。

他们都似乎到了遥远的天边。

书房的桌上有几块白白的骨头,已经落满了灰尘。“史杰一号”虽然被人接受了,可骨头冷落了。毕立盯着那几块骨头,终于哭出了声。他走出了书房。

听见儿子的哭声,母亲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下了。

毕立在书房呆了七天七夜,他作好了激流勇退的打算。

牛尾巴村空前地富足起来,他们有了邮政所,兴建了银行办事处,修了宽阔的马路,大车小车穿梭似的往来这里。

牛尾巴村人获得了空前的满足,他们气粗腰壮起来。村民们原来身高平均只有一米六五,现在陡然拔高了10公分;他们对国产货失去了兴趣,以购买洋货为荣;他们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地扔到一个他们请人挖好的洞里,等若干年后的考古学家去考察。

他们还资助修了铁路。

起先,省里想有意让牛尾巴村成为一个镇,然后再成为一个县,或逐渐真展成为一个新建的城市,让它飞快地成长起来,让它绝对自治,让它绝对自由化,让它高度商品化,让世界震惊一下,让外国人看一下中国的“巴黎“或中国的“纽约”,以世界绝无仅有的模式雄踞东方。经过长时间的审议,最终决定保留它原有的风格,连“牛尾巴”这个村名也不更改,理由是它只能作为中国一个未来的模式而存在,当然还有一点更重要的理由,即越具有地方性越具有世界性。据传,它很可能成为中央前所未有的直辖村。

然而,牛尾巴村人似乎很不争气,他们建立了一个使群体堕落的地下室。这里是他们唯一寻找刺激的地方,摆满了麻将、跳马、象棋等世界最够刺激最先进的赌具。年轻人起先成群结队地上县城去显威风,他们穿着的衣服上印着“牛尾巴村”的图案(这是一根神龙活现的牛尾巴),骑着“嘉陵”摩托车到处闹事,并以勾引城里的姑娘为荣,大肆挥霍浪费。这样闹腾一阵,他们又觉得索然无味了。有一天,村里的年轻人提出一条集体自杀的建议,这条建议够刺激,于是长时间地讨论着自杀的话题,想办法寻找各种各样最冒险最独特最有趣的死法。

地下室的发现和自杀的话题弄得上级惊恐不安,从而震惊了全国。

为了防患于未然,政府当即决定成立一个公司,专门对付未来社会出现的“弊端”,公司名曰“模范锻造公司”,并把牛尾巴衬作为第一个试点。公司下属500个分公司,分布全国各地。通过四个月的艰苦奋斗,生产出了第一批产品,然后用火车载走了。

牛尾巴村人非常乐意接受政府授予的称号,他们一言一行都经过了最严格的训练,人们胸口前都装有微型指挥器,这个伟大的尝试意想不到地成功了,它的成功又一次震惊了世界,从此便对外开放起来。

作为物质文明的典范,理应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才是。牛尾巴村人都热心养花种草,他们的热心和闲情逸致感动了花草,花草同一时间便异常茂盛起来,并且花开不谢,远看这个村就像一个花的世界。但他们又觉得没事可干了。

作为物质和精神文明的双重典型,这里应该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它将成为世界的表率。牛尾巴村,已经超出民族范围了。

村长下令,限期一个月内消灭所有的苍蝇和蚊子。老鼠由于那些水泥铺地而无法在这里落户,只好迁走了。第一个计划是除掉苍蝇,如果在室内发现一只苍蝇,将罚款两元,发现一个蚊子罚款一元。

这时的牛尾巴村人民已不是过去那种在湖中游荡放排铳的人民了,也不是那种在地下室干见不得人勾当的人民了,他们已经具有高度的思想觉悟和荣誉感。罚款事小,丢脸事大,于是他们便夜以继日地忙碌起来。尽管他们紧闭门窗,嗡嗡声却一天比一天更甚。他们精疲力竭,烦躁不安,又气愤不已,发誓与苍蝇和蚊子决斗到底。后来,他们不睡觉不吃饭,什么事也不干,用全部精力去对付那些苍蝇。苍蝇铺天盖地扑来,对人类进行报复。最后,牛尾巴村人花钱租来飞机撒药,苍蝇和蚊子死一批又来一批,永远不绝。人们只好盼望冬天尽快来临。冬天来了,苍蝇却已具备了高度的御寒能力。人们终于绝望了,只得一动不动地呆在家里。房子外边的苍蝇聚集成了一座蝇山。

苍蝇最后大获全胜,洪峰般地退去,人们才得以解脱。

灾过去,一灾又来。正值牛尾巴村最鼎盛的时期,村子却遭到了灭顶之灾。一天夜里,出现了可怕的地震。地震后,活下来的人们只好把那些由于坍塌而露出地面的准备供若干年后考古学家考古的东西挖了出来,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毕立在拜访老厂长回来以后,就决定把家迁到小镇上去。父母亲只是默不作声地顺从了他。严辉真心劝了毕立好阵,他只是笑笑。他在史杰居住过的地方盖了一幢小屋,从此闭门不出。他什么事也不想也不做,只顾呆坐或沉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疲倦。

毕立走后,好多姑娘来看他,他拒之不见。他不再看报,也不大打听什么消息,收音机和电视机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他懒得打开去看,他订的那些报纸,母亲总是悄悄地照送不误,他只是用来点火,以此取乐。

当人们失去了毕立时,都感到他的价值是那么巨大。大家只是暗地里议论,认为什么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工厂的命运就在轰轰烈烈之中结束了。毕立又受到邀请,镇上的官员们希望他再度出山,力举沉浮,但是他很干脆地拒绝了他们。

外边的世界依旧在运行着。

毕立喜欢独自站在河边或在河边徘徊。那条清澈的运河也有个火红的岁月,曾拍成纪录片送到国外以示中国人民改天換地的精神。当时毕立还小,作为红小兵为之出过力。河水静静地流淌,水草在漂动。眼下,流水唤起了他的亲切之情,他脱去衣服慢慢地向河心走去。正当他想戏水时,两个人影窜到他的身边,抓住了他,揪住他的头发往岸上拖。

来者是凡华和小敏,她们暗中保护着毕立,把他送回到他的小屋。

夜里,毕立无法拒绝两个女子躺在他的身边。尽管她们挥霍激情,却无法使毕立冷冰的情绪发热。

毕立打呼噜睡着了。

她们你望我我看你,互相摇头。凡华说:“废了!没救了!”

“再来一次!”小敏说。

她们终于快怏离去。以后,她俩对毕立彻底地失望了。牛尾巴村的坍塌使毕立震惊了。

村上的人们对毕立搬家的举动自然颇费猜疑,现在却以为他很有先见之明,便纷纷哭着来找他,乞讨今后怎么办的良方。

毕立只是冷冷地说:“顺其自然嘛!这是我们民族最大的优点。”

这是毕立祖祖辈辈生活繁殖的地方:曾祖父养了他的祖父,祖父养了他的父亲,父亲之后便有了他。

但是,祖孙几代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

祖父的脚下是块破船板,荡漾在芦苇丛中,这给他一种诗情画意的美感。关于祖父的故事,毕立自然是从祖母那儿听来的。祖母告诉他说,她年轻时有三姊妹,她的外号叫“盖满苇”。那时,人们大多不懂什么规矩,不像现在这么平和,连皇帝也管这片土地上的人叫刁民。渔民们又打鱼又做强盗。女人们则可以随便出走,扔下孩子不管,谁也不会指责,只是说她们谋生去了。人们都很贫困,但无拘无束地过着日子,有时可以组织起来放排铳打湖中野物。冬日的时候,他们在湖冰上给鱼钻一个出气孔,以此捞鱼填饱肚子。祖母还说,她是被祖父抢过来的。这一幕她记得太清楚了。那时,她还是个姑娘,三姐妹在父亲严格的控制下日夜织芦席。一天午后,她洗衣走到湖边,还没来得及蹲下去,一条毛巾便勒得她头晕眼花,却又无法叫喊。她被拖进芦苇荡,捆在小船上抢走了。她就这样和一个男人结合了。其实她已经有一个相好的人,那人找了好几年终于找到了她。于是,两个男人开始一场野性的格斗。祖父被打得半死,几乎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他对祖母说:“你和他去吧!”那人似乎还不解恨,又补了几拳。也许就是这几拳,使祖母留了下来。她觉得以后的日子过得虽然穷苦但还充实,她怀有一个很神圣的使命感。祖父由于祖母的缘故才有了父亲。

最使毕立动心的,是祖父与大蟒搏斗的故事。这个故事也是来源于祖母。她说过去穷啊!这么一开头,小船也开了头。那时父亲还在祖母怀里吃奶,一船三人带着全部家产随船落脚。深深的芦苇丛中,是无法见到人的。他们那天运气不好,没有捞到多少东西,祖父便往芦苇深处行船,一阵巨大的鼾声传了过来。当时祖母很是恐惧,祖父也侧耳聆听。祖母告诉祖父不要去自讨罪受,祖父不听,他拨开芦苇进去了。那是一条巨大的蟒,盘成一个簸箕状正在睡觉。祖母一见吓坏了,祖父犹豫了一会,决心杀死大蟒。

祖父下手时很光明正大,一手执鱼叉另一手提着一把尖刀。他用鱼叉拨弄大蟒盘着的头顶,大蟒一惊,猛地竖起长颈,伸出信子,睁圆血红的眼睛。它没有扑过来,双方对峙着。祖母见大蟒微微摇首,觉得它不是蟒而是一个恶魔,正狞笑着以胜利者的姿势注视着他们。

祖父对准蟒头猛刺过去,大蟒一转首,杀空了;大蟒趁势反扑,挥动那长长的身躯摔打过来,把祖父击倒,而且绕缠了好几圈。祖母昏了过去,当她醒来时,那蟒首已被割断,血染红了湖面。祖父直喘粗气,坐在船头上。

归来时,祖父把蟒装进船舱,祖母大哭大骂要跳湖。那蟒虽死还在扭动,船小盛不下,祖父只好扔下它。

祖母讲时很平静,毕立无法得到满足,最感到可惜的是把蟒扔掉了。祖母说,她以后只要一喝湖水就想呕吐,觉得那是大蟒的尸水溶解成的。

假如说祖父是全村人所尊敬的英雄的话,而父亲的形象则很不佳。后来,湖里的水被疏导空了,变成良田,人们丰衣足食,生活很稳定。

父亲是被当着村里唯一的学生派到县农学院去学习的聪明人。两年后他返回村里,自然想做一番惊人的事业。那时正赶上火红的年代,他提出亩产过万斤的口号,得到了上级极大的重视。上级给这个村的投资很大。父亲拥有大片试验田,他善于用想象来弥补农业科技的不足。起先,把土地深翻三尺,用灯光强化作物生长,以此缩短生长周期;又用鼓风机使稻谷和棉苗疯长。奇迹自然出现了,那棉苗成了棉树,只可惜没有棉桃;稻谷又高又壮,不过都是秕谷。但拿不出成果是不行的,父亲便造假,在稻草堆上盖一层谷子,以示丰产。父亲便得以提升,成为村里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村里人却苦了,流落他乡,剥吃树皮。以后,父亲曾多次补救这次试验带来的良心的不安,村里人似乎永远对他那么冷漠,永远不会忘记使他们挨饿的罪人。

父亲多次要搬家出走,祖父则不同意,他对父亲反感之极,曾多次进行报复。祖母则不肯刻薄地对待儿子,她辩解说:“他把没有规矩变得什么都有了规矩!”祖父说::“他是个害人精!”

历史带着沉重的泥沙卷走了一切。毕立登上了舞台,他的作用似乎是把这个村送进了墓地,这段历史不过是一道闪光,就像晚霞的回光返照一般。

毕立也好,父亲也好,祖父也好,他们虽然所处的时代不同,但分别代表了一种人生,他们都是村史的缔造者或毁灭者。

毕立呆在书房里,为小时候的一件荒唐事发笑起来,母亲一直在书房外边偷听,吓得呜呜直哭,她以为儿子从此疯了。

那是毕立和四眼在一起玩的时候,四眼极喜爱他,总是把他放在膝盖上,举过头顶;又教他识字,教他捏泥人。有一次,四眼双手托着把他举起来,对他喊道:“你敢在我头顶撒尿吗?”他果真撒起尿来,四眼便用嘴去接,边接边哈哈大笑着说:“喂,好甜哪!”第二天,毕立喝自己的尿,一点也不甜;不过,他又觉得他的尿还是很甜的,因为撒尿之前他喝了糖水,不甜也得甜。

当四眼肚子痛得大汗淋漓的时候,也没有忘记逗乐,他咬牙切齿地说:“叫我一声爸爸吧!”

毕立小声叫了一声,四眼还不满足,要他大声叫;他只好大叫着说:“爸爸,你可别死呀!”关于死的可怕,毕立从四眼这里开始强烈地感受到了。

四眼的痛苦好像减轻了一半,他说:“我留给你的,只有这些书,我的儿子,这可是冒了好大的风险才弄到乡下来的,你可对谁也别说,不要丢掉一本。”毕立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他们相处了一年。

当毕立把四眼的书弄回来以后,他知道这书是不能让人看见的,但他认为只有祖父才能给他保守秘密。祖父年轻时闯过江湖,解放后上过文化补习班,能识一些字。多亏他掌握《康熙字典》,他们便把书放在深深的坛子里,费力地体味书中的意思。

当毕立半通不通地读那些书时,惊奇地发现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想,是说的真话就是坏的,见不得人的。于是,他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做,明明想得到的东西他说不想,大人们便称赞他说:这孩子真乖。

以后,毕立便干起偷鸡蛋的勾当来,偷鸡蛋不易发现,因为鸡不会说话。

家里是靠鸡蛋来维持日常生活费用的。母亲见鸡蛋日日减少,很是奇怪,便怀疑鸡生了野蛋。一次,她在草垛边发现了一只生野蛋的鸡,一下子为自己找到了这只倒霉的鸡而高兴,便当着所有的鸡把它杀了,以示杀一儆百。她气愤地指着鸡们,将死鸡扔进鸡群,说:“看你们谁敢再生野蛋!”鸡害怕的时候也同样地发抖。

毕立只是诡诈地笑。

以后,母亲仍见鸡蛋数没有上升的势头,只得困惑不解地过了些日子。

一天早上,毕立知道母亲出早工去了,便灵机一动抓了五个鸡蛋。他的运气就坏在这天早上。

母亲拿着镰刀柄迎面走来,她从毕立惊慌的神色里看出了名堂。毕立无法将鸡蛋放进书包,只好揣在怀里,肚子外边凸了起来。 、 -

毕立极力掩饰自己,用另一只手揉眼睛,装着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还责怪母亲不早点叫他,想以此遮掩自己的失态。

母亲才不吃那一套,“啪”地将鸡蛋打落在地,摔得粉碎。毕立一时不知该怎么办,第一次体会到了做小偷的恐惧感。

毕立又一次回到四眼的那些书里去。他越发爱上了那些书,书里的坏人叫他气得发疯。他无法把书里讲的故事和现实对号入座。使他更气的是,那些写书的家伙们,尽帮坏人说话。他又过早地接触了对孩童最犯忌的事,当然,那都是姑姑教会他的。

姑姑每逢暑假就回到毕立家里来,毕立最喜欢的就是姑姑。姑姑时常让他跟在她身后,有时扶着他的肩走路。姑姑不那么喜欢说话,总是不声不响的独自沉思。他曾天真地说:“我长大了,娶个像姑姑你这个样子的媳妇!”姑姑给了他一巴掌,他感到一点也不疼。

姑姑在毕立看来太不幸了,她在上师专时就和一个男生好上了。在姑姑的日记里,那个男生是个非常完美的形象。然而,在一个夏日里,他和同学们去汉江游泳,再也没有回来。姑姑的悲痛使全班同学大吃一惊,因为他们相爱的时候,一点风声也没有透露。他死后,姑姑再也不去嫁人,死守着那块回忆的墓地,总盼望着它能长出青草,开出鲜花。

毕立和姑姑相处的时候,发现她有时莫名其妙地发火,有时当他的面哭泣起来。有一天,姑姑把毕立的被子给拆洗了,要他晚上在她床上睡。睡觉时,他非常害怕挨一下姑姑,便紧贴墙壁,蜷成一团。他担心夜里尿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睡着了。后来,他觉得他紧抓着奶头使劲喱着嘴,并且有人在他脸上狂吻。他困得要命,只觉得那是在母亲的怀里。

第二天早上,毕立见姑姑脸色红红的,他也不好意思看她,便悄悄地退了出去。以后,他一直没有去姑姑那儿。姑姑给他留下了一个谜。

翠翠帮助毕立解开了那个谜。

翠翠在大人们心中是最乖的孩子,家里只有母女俩,苦难使她变得很勤奋很耐劳。毕立喜欢和她在一块玩耍。

那是秋后的一天,大人们都忙于打场,稻垛堆成了一个个山头。平原的孩子见到稻垛,便可以唤起爬山的欲望。于是,他们玩起了时常玩的捉迷藏的游戏。

“你爬得上去吗?”翠翠看着刀峰般的稻垛,歪着小脑袋骄傲地问毕立。要知道,她可是上树能手,是饥饿教会了她上树摘果子的本领。

“我一下就上去了!”毕立脱了鞋子,光着脚叉爬了起来。翠翠弄得心里痒痒的,她克制着,仰头看着毕立,最后也忍不住上去了。

当他们正要从另一边下来时,两个小脑袋凝固在那里了。他们看见了村子里的孟姣大姐和铜锤大哥抱得紧紧的,两人你吃一会我的嘴,我吃一会你的嘴,不厌其烦地反复多次。

突然,孟姣大姐挣脫出来说:“有人来了,在垛上!”毕立和翠翠一惊,慌忙把头缩了回去。铜锤大哥说:“没事,是老鼠!”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干起了吃嘴的勾当。

毕立和翠翠呆呆地看着,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不敢说话也不敢叫喊。他俩又看了好一会儿,才悄悄地下来了。

事后,翠翠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问毕立:“他们干吗那样吃嘴?”

“可能很甜的吧!”毕立随口回答。

翠翠听说很甜,便高兴了,她很少吃到甜的东西,因为家里穷,吃颗糖也不容易。能用这个办法达到甜的目的,为什么不试一试?于是,她对毕立说:“我们也甜甜看!”她几乎要流口水了。

于是,两个小脑袋歪着一起比试了好一阵,一点也不甜。

翠翠失望了:“怎么一点也不甜呢?”她几乎要哭了。

毕立大人似地安慰她说:“这都不晓得,长大了才甜的!”

后来,听说孟姣大姐有了毛毛,她羞得跳了河;铜锤大哥因此坐了牢。这是毕立从祖父那儿听到的。祖父说:“看,多好的姑娘,死了,这都是现在兴的规矩害死人!”

毕立和翠翠吓坏了。

为了不让翠翠肚子里也长毛毛,毕立想了个办法,要她吃灰,只有这样才能把翠翠肚子里的毛毛打下来。起先,翠翠不肯,毕立警告说,如果她不吃灰,出了毛毛的事他就不管。翠翠听后又害怕又伤心,只好边哭边吃了灰。

毕立自然高兴极了,多亏他这个主意才没有出事,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连这个小办法都想不出来,真是!

可是,当毕立后来真正恋爱的时候,他爱的不是翠翠,而是另一个姑娘。

人有了爱,好像世界也焕然一新了,什么人也值得亲近。毕立整天想着他的女朋友,一天不见就怕她病了或出了什么意外。然而,女友只和他保持断断续续的来往,而且他们之间渐渐地出现了阻碍。首先是她的母亲,母亲觉得毕立是个危险人物,弄不好会把她的女儿带进深渊的。毕立觉得只要真诚,是可以改变她母亲的看法的。当他向女友提出订亲时,女友惊讶极了,连声说:“不!不!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毕立只好耐心地等待,他好像是第一次这样等待,等待是那么让人心烦和不安。也许,这就是爱吧!他想。

然而,等来的,只是绝望。

毕立的心碎了,抱头睡了三天。

还活不活下去,这个问题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毕立觉得以前都是不幸,没有一点值得恋留的。“我活了100岁了!”他的脑际里总是这个念头。

毕立有时像个夜游神一般,半夜里不知不觉地起了床,穿过林间走向河岸,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毕立觉得失掉一切的时候,唯独感到没有失去母亲。母亲小心地注视着儿子。

毕立永远是她的儿子。

母亲永远是他的母亲。

毕立觉得对不起母亲,总是让她惊惊乍乍地过日子,他忍住了,想向母亲吐吐苦衷,只有母亲才了解他。

毕立说:“妈,我再也不想结婚了,就守着您过日子算了!”他咬着下唇。

母亲这才感到事态严重,沉默了一会儿,她安慰儿子说:“孩子,快莫这样说,人怎么能不结婚呢?人家不干拉倒,我再给你找一个更好的。”

毕立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深坑,然而,又有一双手使劲地拉扯着他。

一连几天,毕立总是沉默着,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母亲知道他太倔强太刚愎自用了。有一天,毕立突然高高兴兴地走出书房,母亲感到惊奇,但又不便去问,只好满腹狐疑地紧跟着他。

毕立一会儿踱进杉林,一会儿走到河边,搔搔头,又歪着脑袋自个儿嘿嘿地笑个不止。他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子狠狠地扔到河心中去,然后大叫一声:“啊!”

母亲发现儿子疯了,哭着奔来要看个究竟;但她站住了,极力忍住哭。她浑身发抖,已是满头白发了。

她一直担心儿子会有这一天,这一天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如果儿子真的疯了,她会活不下去的。她以为让儿子去城里散散心,他会轻松一些的,没想到他成了这个样子。她想,儿子肯定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她静静地看着儿子,看他干出些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毕立面对河边而站,做了个双手一摊的姿势,然后把手插进口袋,嘟着嘴唇,又是跺脚又是跳跃。

“真疯了!”母亲想。她浑身发抖,冲向前抱着儿子,大哭大叫起来:“你不能,你可不能啊!孩子!”

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毕立被摇醒了,他一下子看到母亲的失态,大为不解地瞪大了双眼。“妈,怎么啦?家里出了什么事?”

母亲只是哭摇着他。

毕立看到母亲绝望的样子,以为家里定出了大事,便放开母亲,拔腿就往家里跑去。

母亲跟在后边,一边哭一边说:“这是报应哪!姑娘死了,儿子枪了,这个儿子又疯了,这叫我怎么活呀?”她的心碎了,扑倒在地,再也爬不动了。

奔回家里的毕立,方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而是母亲发了病,内疚之情陡然上升,他一边流泪一边气喘吁吁地返身而来,把跌倒在地的母亲抱了起来。

“儿呀,我的儿,你可不能疯呀!”母亲哭昏厥过去。

毕立很快把母亲送到医院,马上输液进行抢救,母亲醒来,又大叫儿子。

毕立不知该如何是好,大声说:“我在这,您的儿子在这!”他按着母亲的手让她抚摸他的脸。

这一招真灵,母亲似乎清醒多了,她惊奇万分地叫道:“快,叫我,你怎么叫我的?”

毕立哭了,泪水毫无顾虑地又流了出来,他跪下去,抱着母亲,大叫了几声:“妈妈!”

“你没有疯呀,我的儿!”母亲惊喜地叫道。

“没疯,没疯,我怎么会疯呢?您看,您儿子不是蛮好的吗?”毕立说。

“哎哟,我的个天老爷!你真没疯呀!你可把我差点吓得发了疯!”

原来是这样!

毕立搀扶着母亲向家里走去,他好像把所有的温情都寄托在他的胳膊上了。

筋疲力尽的母子俩一个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一个靠在桌边发呆。过了许久,毕立突然激动地说:“妈,我有件高兴的事告诉您,您的儿子找到自己的位置啦!”

母亲睁开眼睛,喘着气说道:“位子?找到了位子?这么说不再流了?”

毕立说:“我要到大城市去啦!”

“天,大城市!你要到大城市去?”母亲惊讶地看着他,“这可是当真的?”

“对,真的!”毕立高兴得眉飞色舞,顺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烫金的聘书。

母亲抓过聘书,左看右看,好一会儿才露出高兴的神情,说:“这金字倒是个好兆头。”她站起身,用那双浑浊的老眼,在儿子身上来回逡巡:“让我看看,我的孩子!”她把儿子拉到跟前,从上至下抚摸着,一边哭一边唠叨起来:“我的儿,你又倔又犟,这些年来吃了多少苦头!你要到省城去,妈也不阻拦你,也阻拦不住你,我咧,只是担心,我的心都悬到你身上去了。我的儿,你还算孝顺,我也只图个你孝顺,我只是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啦!你走了,我的心放得下,儿子大了,由不得娘管了。你要走正路,端人家的碗,就得归人家的管,你要尽量低着脑壳做人。还有,莫忘记找个女人。先前,有那么些女伢子们来来往往,一个比一个体面,为娘的不知你找哪一个,看来看去看去看来看花眼了。结果你一个也没抓着,为娘的心不甘哪!这次去,若不带个媳妇回来,我不依你!要知道,我想孙儿都只差想癫了······”

母亲呜呜地哭了好久。毕立还未离开家,就饱尝了诀别的滋味。他忍不住说:“妈,我去的那地方蛮好命,那里的人都是有知识有水平有能耐的人,他们不喜欢弄虚作假,也不喜欢勾心斗角,都是写书的人,我去可以跟着他们学好多东西!”

“他们都不喜欢钱吗?”母亲突然问。

“他们把钱看得并不重!”毕立肯定地说。

“这就好!这就好!”母亲抬起头,有点兴奋地说,“把钱看得不重的是正派人,你攀得上去吗?”

“使劲攀!学着攀!”

“你到底干什么呢?”

“记者!”

“哎呀,就像电影里搬一个照相机子,戴一个大眼镜那样的人哪?”

“就是那个样!”毕立没法解释。

“哎呀,这可好!”母亲又吃惊又兴奋,“我怕你到城里去,又是干你原来冒风险的事哩!这就好!这就好!你到天外海国去我也放心得下。”

毕立烧毁了四眼给他留下的那些书。望着熊熊燃烧的火堆,他突然情不自禁地念出一句伟人的诗句:“纸船明烛照天烧!”烧尽后,他长舒一口气:“都去吧!过去的一切!”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毕立要去找他曾失去的那位女友,告诉她,非她莫娶。他坚决要这么做!

毕立预感到,他的第四人生阶段开始了。那张聘书给他的人生带来了最大的希望。按理,他不是城市户口,却被一家刊物的主编看中了破例地聘用了他。他觉得人生一次彻底地摧残,却反倒把他送到了光辉的顶点。

这天黎明,毕立告别了亲人,告别了还在熟睡的小镇,心里喃喃自语:故乡,我走了,我对你有罪,愿明天我把一切都赎回来,来报答你!他夫步走上公路,决定去10里外的小站上车。他再次回过头来,望着故乡,大哭起来,同时放下行李,长久地跪在故乡的土地上。

毕立在床上折腾了很久,他还是无法入睡。他慢慢地坐起,拉了一下开关,灯亮了。看看表,正是零点,这就是说,新的一天将要到来。窗外,桔红色的路灯把马路和梧桐树染得金黄。马路上还有一个行人,那人手里抓着两个铁球,慢慢地踱步。毕立几乎是呆呆地看着,似乎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样过了良久,他翻身下床,瞅着那纸箱一会,便抓出一些手稿扔在地板上,还有很多信件。他看看那些翻过的和没有翻过的书籍,用双手从桌上扒下来,散乱地撒落在地板上。他舒心地叹了口气,便蹲下进行他需要做的工作。他把那些书籍上的签名全部扯下来,扔到乱纸堆上,然后站起来,像个得胜的将军进了败将的帅府那般地挥了挥手,说:“都处理掉!”他弯下腰去,把那些清理过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进纸箱,打开门,提着纸箱绕过搂房,来到马路对面。那几个茶绿色的垃圾捕空空荡荡。他划了根火柴,点燃那些碎纸,不一会,火苗慢慢地往上蹿,忽大忽小忽上忽下,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快意。

那个玩铁球的老头慢慢地往回踱步,不一会走近毕立,静静地看着他往火堆里扔纸片。毕立随口问:“这么晚了,您不休息吗?”

老头便不回答他,反问:“小伙子,这么晚了,烧这个干吗?”他的眼里多少有些好奇。

毕立说:“睡不着,都是让这些玩意搅的,倒不如烧掉算了!”老头便不强问,随手把散落在地上的片纸捡起扔进火堆;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慢慢地在火堆里挑拨,自语道:“没有烧尽呢!”毕立感激地看了看老头。

老头又:“说过去睡不醒,现在又睡不着。”毕立看纸箱里没有什么了,便把那纸箱用脚一踩,一片一片撕下扔进垃圾桶,那火倏地灭了下去,腾起许多灰尘和烟雾。老头的眼和脸都红红的,看了一下毕立,说:“怎么样,到我那儿去坐坐吧?”

毕立说:“不远吗?”老头不作声,慢慢往前走去,毕立随后。

不一会,老头和毕立上了楼。这房子也是公房,离毕立住的地方不远。老头住在二搂,三室一厅,毕立暗想这老头定是个处级以上的干部。老头示意毕立坐下,不一会儿,他拿出一瓶白酒,还有一小碟咸菜和一袋花生米,放在小方桌上,说:“是不是弄个汤呀?”毕立说:“这就够了!”于是,两人对饮起来。

老头喝了两杯,便说:“人老了,就想行善积德,一个60岁的老人死了有一个人记得,那不算什么;有10个人记得,那就不错啦。人嘛,就是这么一回事。”

毕立不习惯夜间饮酒,且心里有事,只呷一小口,他听后默不作声。老头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强问他什么。老头又说:“酒是个好东西,我经常喝一点儿。人老了,总喜欢看年轻人,看着年轻人心里舒服!”

毕立说:“人活上六七十年,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呀!我以为我活100年了!”

老头应声说:“是呀,是呀!”

“一个人心灵的历程总是这样,漫长的!”毕立说。

老头看着毕立,不说话。毕立又呷了一小口酒,吃了一颗花生米,说:“心灵的历程,是多么艰难哪!”

老头只是看着毕立,是鼓舞他说下去的意思。柒立便不往下说,老头才说:“人老了,就想到年轻的时候,要强,不肯认输。老了,回想一下,到底干过些什么呢?一点儿也不知道。”

毕立说:“是吗?”

老头说:“是呀!”

毕立突然问:“您有孩子吗?”

老头笑笑说:“有呀,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平常不回家。他们都成家了,我没有什么牵挂了,只等马克思来接我!”

毕立皱皱眉头,露出一屑不顾的神色来。好像大家都精通马克思,可恶之极。

老头只顾说自己的:“梦,一个长梦,醒了的时候,什么都晚了!”这句话又让毕立产生了好感,便问:“您不想休息了吗?”

老头说:“你想休息吗?”

毕立点点头,便起身告辞了。回到宿舍,本想清理一下东西,但环视一下乱糟糟的房间,又感到也没有什么值得清理的了。他三次换房,这是机关招待所,铺盖是公家的。只有那些书,该死的书,才是自己的。那些书早已没了签名,现在感到也不是他的了。于是,他坐在床边,垂下头,用手托腮,也不想什么,这么呆坐一会儿,看看表,已近四点多钟了。他忙起身,在口袋里掏出笔,扯一张白纸,写着:“这里的一切,我感到的只是耻辱。”他把笔扔在桌上,拉开门,一阵凉风扑过来,他走了出去,感到一阵轻松。

晨风在马路上穿来穿去,毕立快步急走,桔黄的路灯下只有他的影子飘忽着。他转过马路,这条马路是浑白的路灯,树叶哗哗作响,不见行人。他来到公共汽车站,不一会,一辆空车气浪似的扑来,停下。车门吱地一声打开,他猛跨几步,跳上车。他独坐空车。车忽而起步,忽而停下。终于,他下了车,对自己说:“我的戏又做完了!”马路上的路灯全熄了,天空露出了鱼肚白,那颗启明星倔强地闪着光,毕立看时,潸然泪下。“哦!那个小镇还会收留我吗?”他暗自叹道。

所有的人们都在忙忙碌碌,争争吵吵,人们似乎不再记得起那个被招聘的临时工毕立了。昨天,主编和副主编找到毕立,告诉他,按机关党组的意见,决定将临时工辞去,他可以走了。毕立笑笑说:“我没有半点留恋,经验告诉我,不要强行挤到不该属于我的位置上,特别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

主编说:“知道就好!”毕立说:“对不起,我该清理一下东西了,请你们出去吧!”正副主编有些尴尬,但还是很宽容地说:“不打扰了!”

毕立在这里呆了463天,作为自由职业者的他是没人给他留档案的,他自己很希望有那么一张纸片能证实他曾有过这个经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主编拒绝了这一要求,顺便告诉他,有些人曾不择手段利用杂志社的名义在社会上招摇撞骗,所以,他们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毕立回想起来,只感到耻辱。他已经满26岁了,应该正经过日子了,这个年龄还不好好过日子,岂不悲哀吗?463天,是一个强求加乞讨的日子,强求和乞讨同样可卑地扭曲了他的一切。过去的生活是荒诞的,而现在的日子则是扭曲的,今后呢?什么才是正经的人生呢?

人们照例互相打招呼,坐在桌前,依旧那么忙碌,谁也不去想一下那个毕立,一点也没有想。经验告诉他们,别去多管闲事,何况这不属于他们的职责范围,尽管毕立使他们无法忘记。这人野气十足,放荡不羁,而且往往带着一股旋风,弄得他们目瞪口呆。毕立在他们看来,是一个疯狂展示自已个性的人物,他们曾试图影响他,人们都习惯于他人跪倒在自己脚下,愿意去影响他人启发他人甚至于完善他人。毕立这个人可无法使他们获得这种满足,他们对毕立只得带着宽容的微笑,和善地讲着很多他们自以为是的道理和人生的哲理。反过来,毕立却成了一只苍蝇,吃不下赶不走,让他们无不困倦。毕立向所有的人承认,他从来不习惯于做好人,因为他做不了好人;也不愿意做一个十足的坏人,因为这同样很难。这是软弱的缘故。做一个坏人,是要有十足的勇气的,像他这样一直在夹缝里生活跋涉的人,充其量是一只鸡蛋,而社会是一块巨石,你去碰吧!夹缝里总有亮光出现,他指望朝着那个亮点去寻找他的归宿,那个归宿是什么,直到现在他不得而知。他不敢想像得很好,他只乞求那里有一小块土地供他耕耘,有一间小屋供他小憩,有炉火使他温暖,有忙碌使他充实。他很想走完人生,可是伴随他的总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他不想要那个问号,而是想寻找一个句号,这个句号到底是圆是椭圆他要看个究竟。就是为这,这段经历又给他提供了一个经验。

在毕立烧毁过去的遗物时,他感到的只是沉重而不是轻松。他必须重新选择重新建筑一个新的人生,他几次建筑的人生路标被他自愿地或者是被迫地给毁掉了。有人劝告他说,对生活不必那么认真;可另有人认为他太玩世不恭。毕立暗想,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竟如此艰难,人无法去理解他人,同时也无法理解自己。人对社会产生不同的认识便去参与或者被迫参与但多半都是不由自主地参与,犹如匆匆过客一般,让历史的狂浪吞没席卷而去,主宰者甚少,推辑者只不过是顺其潮流行事罢了。

在毕立快要离开杂志社的一个月里,杂志社一下子笼罩在一股神秘的气氛之中,发牢骚的话题慢慢减少,那些笨拙的来稿也引不起多少笑声。大家默默地数着日子,垂下泪帘,不把自己的心思露出来。这样异常的气氛往往预示着将要发生的事,而这事往往与每一个人都有干系。毕立曾有一天很滑稽地听到,机关的人都赞叹“今天天气真好”的话,那天,大家打招呼的时候,不是简单地点头互道“你好!”而是“今天天气真好!”那样赞美天气,则是把自己欲言又止的思想给压抑下去了。

等待往往是一个极其沉重的负担,而且大家各怀着心事等待,则会使整个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尹小宁心情十分烦躁不安,每天盯上两回日历,便倒在床上说:“妈的!还有15天!”

路冶芳好像在极力排除什么干扰似的,但她还是脱口而出:“真难熬呀!”

海拔努着嘴,把手插进裤兜里,心里想:这未免太折磨人了吧!是驴是马拉出来遛遛!

綦晓静的妻子看着他,心里涌出一阵不安,觉得丈夫这些日子又消瘦了许多。

有一批信件,大小不同相当精致,相继被编辑部各位收到。收到这些信后,使他们各自怀着心事,自我折磨着,这使他们感到既新鲜又好奇更是向往,不管怎么说,他们想看个究竟。那别致的信封,是国内找不到的,那么是谁这么费心机呢?也许是哪一位曾受过他们启迪的作者,他们当然不会记得这人,而对那人则是重要的,否则他是绝不会如此回报的。但又不很像。那将是什么其它的事呢?比如说恶作剧什么的,那内容的严肃认真则又无法否认。大家有同一个愿望,就是:天下的怪事挺多,好不容易让他们碰上一回,岂能白白地放过?反正,冒险猎奇是人的天性,为什么不去寻找一下刺激呢?

尹小宁率先收到这样一封极不寻常的信。他如往常一样,随手打开,是一个陌生人的手迹,宇迹古怪但笔法有力,写道:

先生:因为您的高贵和仁慈,您将会得到您的需要。您得到的是给予您的报酬。但您必须记住,切切!您把所有的您仔细地回忆一下,只有这样,这份报酬才会显得分量更足。

时间是6月26日,您于上午x时从xx路出发,转至xx商场,然后穿过x小巷走进中华大酒店五楼三桌,您将享受豪华的午宴。您的桌前放着您最需要的东西,它将使您得到幸福。

请您记住,切按指定路线行进!

没有署名。尹小宁紧张地看了一会,他对这类事通常很敏感。看到这么精致的信封和那并非只是开玩笑的字迹,他一阵兴奋,而后却又很迷茫。起先,第一个闪念就是谁在玩弄他。他横拿着这信封,使劲一扯想把它撕碎,不想那封皮比牛皮纸还坚硬;他把那信扔到地板上,猛踩儿脚,那信被他每踩一脚,就“吱呀”一声,好像很受委屈挺生气似的。他一惊,对自己说:“怪事!”马上弯腰将信捡起来,又是吹又是拍,不想耳畔极清晰地回响起那封信的内容,好像是用外文诵读的。他拿到这个精致的信封时,又本能地感到它十分神秘怪诞。便匆匆回到宿舍,反扣上门,打开看了起来。

一个声音反复地提醒他:“请您记住!请您记住!”

“啊!!”他惊得几乎高叫起来。

于是,他坐在床边,长久地默思静想起来。他最需要钱。有钱就可以得到一切。那桌前一定是一张巨额支票,有了这张支票,将可以成事一切。不,不!钱算什么,不过像流水罢了,一个人只要会运筹,胸有韬略,这是比金钱更可贵的东西。这些日子,他总感到是个能进取的最佳时机,可他总感到缺少韬略,为此他苦恼透了!

这封信似乎会给他带来新的转机。

他一阵胡思乱想,为自己的想像而大为兴奋,那信好像在他眼前奇迹般的移动。他一阵狂喜,眼里闪着泪光,捧着那封信,恸哭地叫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希望从此开始发迹!”

人往往是为希望而生活的,希望可以拯救一切。毕立往往在失意和绝望之中,看到的希望往往却是那么辉煌灿烂。当他从呆了七天七夜的书房里走出来时,一切在他看来似乎不复存在了。他只希望黯然地生活下去,按照母亲的话过日子,即过日子有女人就行。这是一个古老的命题,他曾一度那么疯狂地违抗它,后来又疯狂地寻找着它。然而,他反倒被这个古老的命题给抛弃了,他没有办法靠近它。他想找一个平常的姑娘过日子却办不到。女人极需要的是安稳牢靠,他有这个吗?显然,他没有。于是,他被拒绝了。他并不为事业的失落而伤心,而为自己连平凡日子也不能过而落泪。他哀哭着,谁会奇怪这样的人竟会落泪。当那份合同给他带来灾难性的打击的时候,他先是如挨了一棒,继而深吸一口气猛然抬起头来,心里发出一个巨大的声音:“我还要干!”过后随之而来的则是清查,他任凭命运的摔打而倔强地抬起头来目视前方,仍不忘说那句话:“我还要干!”当一切在没有定论之后结束时,他却垮下去了,倒在满是尘土的书房里,醉汉般地呕吐起来,他呕吐出了过去的一切。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常人之中,然而现实强烈地打击了他。他流泪了,决定伴陪老母过一辈子算了,然而命运又一次不知是拯救他还是捉弄他,奇迹地又给了他一块人生的跳板,于是他又一次发起了猛烈的冲刺。他误以为光明又出现了,可事实迫使他不得不说:“我的戏又做完了!”

那天,毕立请求母亲说,他憋得好慌,想进城去走走。母亲一惊,左看右看打量着儿子,流起泪来。母亲讨饶似的说:“我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你千万别去闯祸啊!”

毕立好心地安慰母亲说:“你的儿子你还不知道的吗?我只是想散散心,老憋着不是个事呀!”

母亲这才从紧张之中轻松下来,微笑着说:“做个人吧,孩子!”

毕立不管是走向假山,周游公园,还是在热闹忙乱的马路上,总像自己是被迫走进这个社会的,这个社会从来没有

伸手接纳过他。他每走一步,总大叫着说:“让开,让我过去!”现在,他力气用尽了,疲惫不堪,觉得没有资格去讨要什么了。他幽灵般地在城市里游来游去,羡慕地看着那些充满生机的人们。生活终不属于他,他也不知该怎样生活。这个城市他是那样熟悉,曾一度想以巨人般的身影在这里招摇过市,可现在却只能荡游了。他用钱穿插着打开缺口,也得过一些好处,那张假合同使他强占了一个市场,尽情宣泄过那个时代的梦。可现在,他几乎迈不动脚去找那些使他恶心使他感到可耻的人们。他乞求的是一块干净圣洁的土地,为的是洗尽自己的过去。他想到那个过去的一年,扑进油墨味极重的书室里,带着吞并世界的决心忘情地啃着书本。他评价着那一年,像玩着自己心爱的物件。那时,他被贫困压得喘不过气来,这又像个可怕的故事,使他导演了乡村闹剧,这一切他不以为高尚。假如他不那么蛮干,他和他乡村的历史将会重写,那个坍塌的牛尾巴村一时无法让人问津。失落也许对牛尾巴村是暂时的,他们不会回到陈旧的教条之中数着时日,人们已经知道打发光阴是件异常艰难的事。奠定一个拚搏的坐标往往带着十足的时代烙印。毕立没有倒下,虽然他只能像个幽灵似地穿来穿去!

毕立慢慢地走向那片风景湖,湖风清凉爽人。看那细波的湖水,他倍感亲切,才感到那跳跃的鱼群那么自在。他静站了好一会儿,返身时才感到无聊。便顺着马路穿去,寻找僻静的道路游荡。他走着,突然站在一个盆景松下,呆呆地立了一阵。那个栅栏边赫然写着五个大字:早春杂志社。这是一家在青年心目中颇有影晌的杂志社,毕立曾多次被他吸引过。他踌躇了好一会,又望望另外两块用红漆写就的木牌,才知道这里是省直机关。早春杂志社是这个机关的刊物。毕立自问:为什么不去看看呢?这样的地方令他可望而不可及,他们都是神圣的工作者,一批具有高尚气质的人们。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几乎是小偷一般的诚惶诚恐。

毕立走向那排平房,看到“X编室”的字样,便放轻脚步,走上台阶。他紧张地探头探脑一阵,看见一个编辑室里几个人翘着脚坐在藤椅上,有一个戴着眼镜的人说着什么。他便退后一步,不敢擅自进入,静等着好一会。这时,一个女青年从门里走了出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说:“有什么事?”毕立结结巴巴地说:“啊,啊!我想来看看!”那女子说:“哦,我们主编在里面,你去吧!”而且用眼睛鼓励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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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水清等主编的《国学经典导读》是一本关于中国文化经典的综合导读作品,分《国学经典导读(上册)》、《国学经典导读(中册)》、《国学经典导读(下册)》三册,共收录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礼记》、《孝经》、《三十六记》、《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唐诗三百首》、《宋词》、《唐五代词》、《诗经》、《左传》、《史记》、《战国策》、《古文观止》、《孙子兵法》等著作,对每部作品都按“原文”(或“原诗”)、“译文”、“师说”、“知识卡片”、“故事链接”或“经典案例”五部分进行详细解释,以便为读者深入了解传统文化经典,提供必要的阅读门径与学习指南。
  • 创建名校的思考与实践(第三辑)

    创建名校的思考与实践(第三辑)

    射洪中学创建名校的思考与实践。射洪中学的办学思想是:“德才厚重、博贯兼容”。办学的主体教育思想是:“让学生喜欢,助学生成才;让老师喜欢,我们要成才。”这种办学思想要求整合传统和现代的先进教育思想,兼容古今中外优秀文化,师生德行上乘,才能足备;这种教育思想是将情感、智慧、行为三者整合起来的、师生互动的、有创新的教育思想。射洪中学教育思想的表述是简单的,但内容是丰富的。
  • 华山剑仙录

    华山剑仙录

    九天之上,有仙者。何谓仙?修炼得道,超脱尘世,神通变化,长生不死之人视为仙。仙人或竦身如云,不翅而飞;或驾云乘龙,上造天阶;或化为鸟兽,浮游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气,茹芝草;或入人间而人不知,或隐其身而莫能见;面生异骨,体有奇毛,率好深僻,不交流俗。骑青鸾驾白鹤而云游太空;乘竹笠蕉叶而稳渡江河;墙檐挂月,光照航程;银簪钉日,留住时光;葫芦装酒,千饮不尽;异方花果,招之既来;更有鞭龙下雨,或叠驴成纸,或掷双履而成飞燕,或搓竹叶而为金钱……自盘古开天,乃至三皇五帝,神仙之说,便已在天下间广为流传,后经方士大力宣扬,更是影响了整个神州大地。那不食五谷,餐饮风露,不死不灭,而能乘云气,驾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的的神仙之体,正是所有凡人都梦寐以求的。古时的秦始皇、汉武帝都曾派谴使者寻访长生仙药,而世上求道、修仙的门派更是林林总总、多不胜数。华山派便是这无数修仙门派之一……
  • 心脏病调养食谱

    心脏病调养食谱

    心脏病是心脏疾病的总称,是危害人类生命的主要疾病之一。心脏病是老人的高发病,来得突然,而且还能要了人的命,心脏病患者其实都要养,不能着急,不能生气,在饮食方面也要有讲究,要学会正确的饮食调养法。《心脏病调养食谱》对心脏病及其合并症患者宜吃什么,忌吃什么如何配膳等知识作了深入浅出的介绍。详细地介绍了对心血管病预防和治疗有较好效果的膳方剂。内容丰富,科学实用,可供心脏病患者,广大中老年人参考。
  • 演艺技巧100问

    演艺技巧100问

    这是一套提高青少年音乐素质的指导性丛书,全套书目前推出五个音乐类专业方向,全套体例以100个一问一答的形式深入浅出地讲解音乐专业知识,语言风格口语化,时尚化。本册为演艺技巧方向。
  • 爱上加菲猫

    爱上加菲猫

    超级天才懒少女遇见无敌笑面虎帅哥,于是懒猫改造工程开始,呃,什么时候从超级天才懒少女,变成超级天才美少女了呢,难道因为那个冰山王子,当冰山遇见阳光,懒猫遇见白马,校园开始上演青春无敌,浪漫缤纷的搞怪少女爱情肥皂剧啦。
  • 听:那是海的声音

    听:那是海的声音

    十四年的陪伴,直到现在才明白,当初我的一句戏言,竟是你甘愿在我身后,等待的信念。——叶暖宁。从来不敢相信,有一天,有一个人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成为永不可替代的曙光。——肃穆空。(心情物语: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着一段完美的爱情,但我却愿意用简单的笔触,写出一段朴实的爱恋,因为我相信那句:如果有你在身旁,就算天荒地老,我也不怕。)
  • 美男老婆太国色

    美男老婆太国色

    她是负债累累的草根,他是身家不菲的上流,一次意外,她“卸”了他的豪华座驾。不想她的平凡世界从此掀起滔天骇浪,她以为恶魔的降临只是偶然,可胸口邪恶的绽放早注定命运多舛。她以美男之姿流转在他的世界,“男人我爱你。”大庭广众下他看着女人表白,不惜让别人误会他的性取向。月光下两个美男,一个霸气,一个阴柔,相当震撼的美型效果。为他挡桃花,瞒家人,满城风雨,一夜成名。当他狂肆偏执的爱将她撞的支离破碎。一行清泪,一段情。一阵心痛,君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