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当天晚上含笑已经电告了母亲安子辰住院的事,并且,交待了些要带来的物什,但是,第二天早上,来的,仍然只是宋家的老保姆吴嫂。
“天气变化大,厅长感冒着,祁姐怕把病气儿也过给小安,他们就不来了,说等小安出院时再约着吃饭。笑笑,这是你让沥的稠米汤,祁姐说你特地指了要东北珍珠米沥,到底是兴国山上下来的孩子,识货!这一斤米沥起锅,营养全进到汤里……。”
吴嫂的碎碎嘴,数十年未变。
含笑既烦又悲哀。兴国山是打建国始市领导的圈住地,名字带有很浓郁的时代色彩,一界界领导们约定俗成地进驻,以至弄得即使是只兴国山飞出来的鸟,也比别的地方的鸟多出些高贵和矜持。吴嫂便是其中一个很典型的保姆。即便父亲退下来之后已经不住兴国山了,即便退休后的父母平凡得不过也就是市里一户条件略好的普通人家,在她眼里,安子辰之辈,仍旧不能与之同日而语。吴嫂是这样想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吧,否则,就不会编个如此牵强的理由不来看望曾经的下属的儿子、如今的女婿了。
“行了,吴嫂,”含笑打断她,“你先回去。医生说他可以吃点容易消化的食物,晚上你就熬点碎猪肝粥送来吧。”
“什么?晚上还要送?”吴嫂气结。她是宋家的老保姆,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只应该侍侯宋家的人,何况,含笑的父母言行举止间对这个女婿的不认同,更是赋予了她轻漫对方的权利。
含笑一边帮安子辰倒出碗米汤,一边局促地用制止的目光暗示吴嫂,不留神溢洒出汤汁在台面上,又慌手慌脚地找抹布。
吴嫂的话和含笑战兢兢的模样落在安子辰眼里,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是,包括还插着针头的手,两手握成了拳头,原本放柔和了些的唇际,因着抿紧的嘴角,回复僵硬。
“无盐无味的东西,我怎么喝得下去?”他面色沉暗,用斥责的声调喝令含笑,“加点糖!”
含笑垂头搅了搅米汤,静默两秒,象征性地粘了几颗白糖粒入碗,递过来。
安子辰没有接,而是,取了碗里的调羹,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舀着喝。他喝得慢条斯理,病态的苍白面色中带着刻意表露的倨傲,故意忽略不看含笑僵在半空中举碗的手。
吴嫂色变,没想到些许的不忿也会被反投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含笑身上。她不敢再多话,赶紧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吴……阿姨,猪肝粥要白味的啊,拿过来之后,我想吃咸还是甜,自会叫含笑加,省得岳父岳母操心。是这样的吧,含笑?”安子辰懒懒追上一句,将“阿姨”两字作了强调,然后,扔调羹在已近喝完的米汤碗里,“收了吧,甜得腻死人的。”
含笑送吴嫂出病房,在后者惴惴而又担忧的注视下,淡淡一笑,说道:“我很好。”她本来还要吴嫂带话父母来看望安子辰,转念又想,一方倨傲,一方桀傲,都不是好主,何必让本就虚伪的关怀擦枪成火呢?
“笑笑,”吴嫂嚅嚅张口,“厅长,祁姐……他们……,就是怕见着你受欺负,才……不来的。”
含笑鼻头冲酸。曾经绕膝牙语的稚子情怀在成长中结出了泣血反哺的硕果,她不后悔,但是,父母自欺欺人式的逃避却让她连倾述的怀抱都没有,这就由不得她不怨尤。话又说回来,安子辰没短过她吃,没短过她用,只要没人去触他的须角,又有什么可指谪的?她吸吸气,安慰般拍拍吴嫂的肩膀:“我知道,不来也好,反正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回去告诉他们,我很好,等天气再暖和些我就去接他们来农庄玩。”
转回病房,刚好听见安子辰的手机响。他在床上,手机在几米远的电视机台面上充电。安子辰勉力撑起身准备下床,含笑快步上前取了手机递给他。安子辰紧绷的脸上闪现一丝不自在,却还是接过来躺回床头。
晨间的空气中应该有夜露和泥土好闻的气息,只不过,安子辰是病人,含笑不敢关了暖气象在自己家里那样开窗纳风。看着窗外车水马龙溅起的尘灰在空气中飞舞,她又蓦然记得,这是在城市里。城市的清晨,她有多久没有触及了?那般如尘似烟的往事,自己躲闪了那么久之后,是不是,也会如同这个都市的早上一样,避无可避?
在安子辰低低的打电话声中,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还好,你在,”放下电话,安子辰对她说,语气里有轻微的示好成分,“DN厂家来的客人听说我住院,提出要来看望我。”
含笑眨眨眼,什么意思,要她出演鹣鲽情深的贤妻角色,所以,他才会傲慢地呼喝她之后软下身段?自嘲一笑,将早餐后应该吃的药递到安子辰手上,埋头说:“我去给他们买点饮料。”
眼角余光捉到了他脸上的些许不安,她自动忽略。父亲几十年宦海浮沉,从螺旋式升迁到后来的被调查、内退,她在当中,不知陪见了多少如川剧变脸般神奇的嘴脸。此际,安子辰的心境及表现转换,实在不算得什么。
“我……家里人,对谁都那样,你别往心里去。如果真……,还请,避开他们些吧。”都已经拉开门准备出去了,含笑还是忍不住想和他打个商量,父母亲纵有不是,也不该被女儿的为难所煎熬。只是,在说到“如果真想糟否我来平衡”之际,喉间一哽,终未吐出。
在合门的轻响声中,安子辰象赛事上的亚军,无丝毫成功之喜悦。
阿雅领着DN的两位老总进入病房时,含笑正拿了份护士送进来的报纸在看。本是晃在眼前打发时间,无意中,一段文学黑压压地盖满眼眸:工信部要求2011年底前清频退网,小灵通面临出局倒计时。
什么意思?反应因专注而显慢,她的手却不受任何控制地微微颤抖。小灵通2011年底退市?现在是2009年,换句话说,两年左右,国内将再无小灵通的存在,那样,那个号码还有什么意义?
那个一直舍不得忘、不敢忘的号码,四年间已溶入骨血的号码,还有什么意义?
思想在这儿打了个结,似有人在两端各自用力拉扯,抓撕般的疼痛中,一点一点地、不得不任由希望泯灭在推理中。
还有两年她就自由了,可是,与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联系,也会在两年内消失。命运不早不晚,在曙光中与她开了个漆黑的玩笑。
“含笑!宋含笑!”似乎有乍惊乍喜的声音传来。她茫茫然抬头,眼前有好些人,但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双臂被谁抓住,有张放大的脸庞洋溢着兴奋和笑容盖过她手中的报纸,“嗨!还认得我吗?”
“好好的,小灵通为什么要退市?硬若不退,难道就真不能用啦?”含笑双眼失神,喃喃地问。
“什么?你说什么?宋含笑,你是宋含笑吧?”
对方大力摇她,摇回了含笑的魂魄,她皱眉看前面的男子,跟了,深吸口气:“洪亮!”
“真想不到,会在这遇见你。”对方摇头叹笑。
含笑这才真正回魂。定神看屋子里另三人脸上都挂着笑,阿雅扔给安子辰一个意外而又舒心的眼神后,站出来:“安太太,我来给您介绍,这位是……。”
“王小姐,我来给你介绍吧,”那位男子继续爽朗地笑,冷静下来的他不好意思地放开了含笑的胳膊,“我的大学学妹,宋含笑,小我两届,A大新文艺运动旗手。想当年,顶着校花的美色,诱惑各年级男生去听她们唱黄梅戏《红楼梦》,座无虚席的校剧场,男生们自‘红楼大梦’中醒来后,狂鼓掌叫好,完了后回寝室相互交底:除了听懂哈哈哈的笑声之外,别的一句都不懂。哈哈哈!”
在场的人都笑,连安子辰也晒出了淡淡的笑容。
含笑窘得小脸飞红。
“洪总是DN的网络总监。”阿雅不忘插进来点明。
“想想,最后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六年前,我们毕业?时间过得真快,后来和秦……。”
含笑飞速打断洪亮的追忆,手扬向坐在病床上的人:“这是我老公,安子辰,你们认识吧?”
洪亮的眼下闪现震惊,立马又用多年的阅历抹去。点头收起熟络时,回复身份,走到病床前握了安子辰的手问好。边上另一位DN的销售总监,也在阿雅的引领下礼貌地与含笑互致意。
病房里的沉重因为洪亮和含笑故友重逢而冲淡了许多。两方都没有多提工作,从提醒安子辰注意保重身体始,浅浅地聊了聊Z市的风土人情。
含笑保持着微笑,陪坐一旁,目光落在洪亮身上,焦距,却遥遥。他和……‘他’是室友,交情深厚,应该有“他”的近况和联系方式的呵?想起来了,好象这家汽车工厂每年都要来学校招应届生,没想到的是,洪亮居然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做到网络总监的位置。一路走来,奔劳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沧桑和成熟的双重烙印,当中,可有人怜惜、照顾?恍恍然间,洪亮和“他”叠影。含笑想起“他”刚毕业时的清贫和辛苦,那时自己真是不懂事,明知道“他”自尊心强,还是要经常买一大堆东西,打的去他那。不会做家务事,不会替人着想,不会照顾“他”,还缠着他要去看电影、逛街……,真是想象不到“他”是用了多大的耐心和宽宏来包容自己的缺点,让感情弥久弥深。如今,当她领悟了一切,用近似自虐的方式改正了所有,可是,“他”在哪里?
在哪里?
含笑握手成拳,失神在自我的世界里直至阿雅拍她:“安太太,您没事吧?”
悚然回神,只见洪亮与他的同伴已起身欲走。
“含笑,你送送洪总他们吧,老朋友重逢不容易。”安子辰脉脉一副周全模样。
洪亮客气,说病人为大,他俩留个电话就行,来日方长。边说边掏出自己的手机,问:“含笑,你的电话是多少?”
含笑喃喃报出那个小灵通号码。除了DN的销售总监,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她,洪亮的眼神尤为特别。
“对不起,对不起……,”含笑以掌击额,只恨不能两耳光扇醒自己。
洪亮最先反应过来,呵呵笑:“这么快就重回大学时光了?居然还记得你当时用的小灵通号!”
安子辰怜惜般摇头:“怪我,怪我,我这一病把她都给累糊涂了。”
众人笑的笑,松气的松气。
走出病房,阿雅与那位销售总监识相地快走至前方。洪亮摸出根香烟,点着,深吸一口:“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四年前。”含笑咬唇。
“秦……,”他迟疑一下,在她单单只听了一个姓便自眸中腾出雾气之际,软了心肠,“四年前不说是去美国吗,怎么会变成结婚?锐子,锐子……,唉!”
空气中有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洪亮张口、合嘴,又张口,终于准备闭紧嘴巴时,想起含笑不假思索报出的小灵通号码,叹口气,他还是说了:“锐子也在Z城。”
含笑僵直背,无力靠墙,灰白的墙壁反衬着她的脸色几近透明。下意识地抬头望天,想不到,两人居然在同一片天空下!
“春节……他准备春节结婚。”
遥遥有更飘渺的声音传来。他就要结婚了!依稀仿佛,又见他倚在操场边上的大梧桐树下,双手互抄,嘴角故意噙着缕漫不经心的笑:“宋含笑,下次你要再迟到的话,我绝不会等你。”
其实,每一次他都等着她在。这一次,是含笑自己心疼他,不要他等。
“很难说他来Z城不是为了寻你,只不过,他……好不容易才定下心准备结婚……。”
“我懂。”含笑涩涩一笑,打断洪亮的话,“本来我也是想拜托你,不要把遇到我的事告诉他。”说完,她努力睁大望天的眼睛,让湿意没有下坠的余地。
天空亮白明晳,仿佛就在眼前,唯有在努力想握住时,才发现,距离自己,太远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