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早上,和安子辰在监狱门口终于等到安爸爸出来的时候,含笑的心反倒比见面之前更沉重。每次来探监时感觉不多,现在,置身自由的广阔天空下,安爸爸显得是那么的赢弱、瘦小,双手交互抱着一小包日用物,一种经过高强度管制后的张惶习惯性地从不停转动的眼珠中流露,相比较其他几个雀跃着奔出的年轻犯人,他走得很慢很慢。
他的儿子,站在含笑身边,又高又帅。
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反之也是。四年前的安爸爸,虽然只是个普通公务员,至少,身体硬朗,形容有神,眼底眉梢都还留有年轻时的隽逸,而现在……。含笑心里隐隐难过,她的父亲正在澳洲享受阳光、沙滩,而另一位父亲,却在代他受罚。
“爸!”含笑迎上去,抱住他,合眼,睁开,一圈湿红。就在这一刻,她告诉自己,这一生,不管她和安子辰是夫妻也罢、陌路也罢、仇人也罢,怀里瑟瑟发抖的老人既然替下了应属于自己亲生父亲的苦,那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她的动作令到身后的安子辰僵硬地别过头,深吸一口气,生生压下眼眸中与含笑同样的湿红。
“别,脏。”安爸爸想躲闪。
含笑更大力地抱紧他,伏在肩头上,猛吸口气:她要把又一位亲人的味道,长存不忘。
安子辰抑制不住眼中的湿红滴落在荒凉土地上。他大咳两声遮掩过去,迎上前说:“走吧走吧,回家洗个澡就不脏了。”
男人的情感,似乎更粗犷也更喜欢隐藏。安子辰没有象含笑那样,对父亲表露出多少亲昵的动作,只是一直注视着她紧挽着父亲的手臂,直至到家。
“爸,水给您放好了,先洗个澡吧。”
“爸,您喝什么茶,普洱还是龙井,我给您泡。”
“爸,换下的衣服我都拿去洗了,您先穿安子辰的好不好?回头出门咱们再买新的。”
“爸,您抽不抽烟?安子辰,你的烟呢?”
……
平时静得能听见脚步回音的复式楼里,四处充盈着含笑清清脆脆的声音,安父在她发自内心的真诚里逐渐也变得自然、随意。
倒是安子辰,似不耐她的叽喳般皱眉,皱眉也罢了,偏要晃在她跟前不时亮出自己的不高兴。
怎么了,嫌她吵?含笑扔给他一个问号眼神。
安子辰抿嘴不语。
莫名其妙!含笑翻个白眼,懒得理他,看见安父,立马绽开笑靥:“爸,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房间早就给您收拾好了。安子辰,你带爸进房……。”
安父摆摆手:“不用,我楼上楼下溜达溜达,瞧瞧你们小俩口的劳动成果。”
“这我可不敢居功,都是安子辰的……。”
“当着爸的面,你以后还是称我‘安总’的好。”看到父亲走远,安子辰贴到含笑面前,咬牙切齿般说。
呃?含笑愕然,继而,笑开,见安爸爸已离开两人视线,捂嘴小声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人家还没把这两字说顺溜嘛!子辰,子辰,子辰……。”她唤得一声比一声轻软,一声比一声亲昵,在安子辰恍然失神之际,夸张地作了个呕吐的动作:“噢!”
安子辰气笑不得。
年夜饭含笑不顾安子辰已订好酒店,坚持要在家里吃,按常例安子辰鼓大眼睛涮几句:“又不要你掏钱”、“有本事你年年煮给我们吃啊”,含笑就不会吱声了。可是,年三十,安父在,安子辰不敢也不愿吼她。
更何况,安爸爸旗帜鲜明地支持含笑。他骂安子辰:“你有俩钱了心里烧得慌是啵?”
含笑在父亲背后冲他做鬼脸,宛如大仇得报般洋洋得意。
只有三个人吃,而且,如今又是物质充裕的年代,随时都可以买得到新鲜食品,所以,含笑的菜做得不多,却样样都显得出心思。大盘的卤水拼盘,白灼基围虾,宫保鸡丁,蒜蓉娃娃菜,最闪亮是那个鱼头火锅,从下午就开始熬,到晚上端出来时,汤色稠白浓郁,按含笑的要求,是每人先喝一碗汤。父亲喝下去什么感觉安子辰不知道,他那一口,从喉咙直熨心脏,随血液温暖了身体最细微的毛孔。
安爸爸喝酒。含笑温了支花雕,三人祝了年辞之后小杯喝下,他觉得不过瘾,又让安子辰开了瓶汾酒,一边聊天一边碰杯。喝得意兴高涨,硬要抱出家里的相册箱给含笑看。
“这是小时候我们带子辰去钓鱼,小家伙傻头傻脑的,鱼还在钩上就扑了上去,结果,淹得够呛,捞上来的时候,满嘴都是水草。”
“这张是子辰买出租车时我们一家人在楼下照的。她妈临死都还在说,这辈子能坐上儿子开的车,不亏。”
“这是子辰的爷爷奶奶,当年子辰妈生产时,奶奶已经快不行了,喘憋得是人都看得出她的难受却还硬撑着不合眼,直到他爷爷凑到耳根前哄她:‘生了,是儿子’,这样,他奶奶才咽下那口气。十个小时后,子辰出世,他爷爷长舒口气,说:‘我没有骗她,我也可以,下去见她了’。不到两个月,他爷爷……也去了。安家人……都是些只求天上地下在一起的痴子。我当年……子辰妈抓着我的手,求我替她照顾子辰,替她看子辰娶媳妇、生孩子,替她听孙子叫爷爷奶奶……。我知道,她,她就是要给我个活下去的念想……。”
相册没有按时间顺序粘贴,安爸爸讲解得也很紊乱,翻来覆去,渐渐把生命中承受已久的悲恸想放卸般摆置出来。含笑也不劝,带着笑听他说,其实心里颇为羡慕他的忧伤,还能找着人倾述。
安子辰眼睛直直地看电视里播的春节晚会。正在演个小品,他跟着嘿嘿地笑,似乎没留意父亲说些什么,伸筷子夹鸡丁,夹一粒掉一粒,索性,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用手抓着吃。
到后来,安爸爸酒意上涌,说话声变成了咕嘟,含笑照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嗯声应和。看见箱子里有本小相册,顺手翻开,里面贴的是些学生照,主角全是个小女孩,在讲台上朗诵诗、运动会上冲刺百米终点线、文艺表演照……,甚至,还有一张明显是从校园三好学生光荣榜上撕下来的个人半身相。从黑白到彩色,从童稚到少女……。
“啪”的一声,含笑合上相册,她感觉那响声尤如重锤击胸,震得四肢百骸都痛,看安子辰父子,却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偷偷将那本相册扔埋进箱子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