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神情莫变，轻轻的摸上明达的总角，昏暗灯光中，李治忽然觉得莫大的压力。
两年的雍州牧生涯早已让李泰已脱去豢养于深宫中的骄逸，反而在无形中显现出果敢的杀戮决伐。李治开始意识到这个四哥可能比任何一个人还要陌生，甚至他对于李泰这两年内所经历的时光有莫名的恐惧。
魏，左委右鬼，形巍，高大独立不动的意思，外朝称嫡次子李泰“宠冠诸王”，李世民更是在他出任雍州牧期间，源源不断的赏赐，有时候荣宠堪比东宫。
李治养在李世民身边，怎能不知其中事理，可是现在他回来了，那自己呢？兕子呢？李治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身旁宫灯霹雳爆了一声响，烛光在夜色中越发幽暗。
待宫人赶到时，李泰早已将烛火挑的一跃一跃，明亮的火焰映着他的半边脸却更显晦暗不明。他瞥了一眼李治，似随性问起道：“听闻这几年，都是你在照料兕子，不过九弟你今年也才十一岁吧。”
李治是贞观二年生人，比明达长五岁，因在众兄弟姐妹中年纪最为接近，所以无论是长孙皇后还是李世民都刻意的将两人养在一起。
李治似被打了一遭，整个人紧张起来，语句也有些凌乱了：“稚奴，虽年幼，但但也能照顾的好兕子……四，四哥切勿多虑。”
“是吗？”李泰不置可否，李治脸一红，望着明达的双眸似被雾气侵染，他继续说道：“我听闻因太子身边娈童称心的事，你和兕子闹僵了。”宫灯被他挑的越发明亮，发出吱吱声响，李治搓了搓收，不安的低头。
噗——的一声宫灯忽然熄灭，李泰整个人陷入沉沉夜色中，只余另一旁的半盏宫灯照亮一隅。
他问：“这几年我都在雍州任职，现在我回来了，四哥想把兕子带回魏王府照料，你觉得如何？”
李治惊诧抬头，满眼的不置信，低着头，紧握拳头，许久才道：“父亲……父亲是不会肯的，而且于礼不合。”
倒忘了这事。李泰低低一笑，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宫灯。他从明亮中走出，和李治极像的凤眼一挑笑道：“是四哥糊涂了，九弟比四哥明白事理。”
刚才的一切恍如幻影，李治紧盯着李泰，许久才松了口气点头道：“谢四哥。”
“有什么好谢的。”不过都已经贞观十二年了，他走的也够久的了。
一场雨又淅沥沥下了一整夜，是六月份第二场雨。翌日，李世民于甘露殿宴请群臣为魏王李泰和吴王李恪接风，酒桌上觥筹交错，十部技唱满全场。而甘露殿后殿却一片烛火安稳，前殿的喧嚣一点没干扰到这里。
明达咬牙喝完汤药，眉头皱的紧紧的，乳娘给她捡了一颗蜜饯，明达含住还觉得口腔里苦的很。裴寂打开药盒朝她一俯，示意她伸手到药包上。
“今天醒来就好多了，还要继续吃药吗？”明达熟练的搭上药包，因病了一夜，整个人憔悴了不少。
裴检不语，只用两指搭在其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望向明达道：“公主脉象平稳了许多，这药再吃两剂药便可大好。”说着曲了曲明达的手臂，又问：“敢问公主，今日身体可有力了许多？”
“好多了。”明达回道。
“嗯。”裴检点了点头，起身收拾药盒。明达撂下上襦，看着他干净修长的手指来回忙动，脑中似乎闪过什么，但快的却抓不住。
“公主若是没事，那微臣就先告辞了。”这边裴检坦然一俯，身旁的药包已背在药童身上。明达愣了愣，这才回神，拦住道：“裴太医如果不忙的话，可稍坐片刻？”
裴检俊眉一挑，盯着她沉默许久，久得明达觉得四周空气都稀薄了，才听得他道：“臣无事。”声音还有一如往常的薄凉。
裴检正襟危坐于垫子上，和明达中间只隔着一道半米左右的宽度，他身上熟悉的香味带着淡淡的香沁入明达鼻尖。宫婢送来一碗茶，带着碧波一样的色泽，裴检噙了一口，问：“不知公主有何事要问臣？”
“你怎知我是话要问你？”明达一笑，不答反问。
“原是不知，不过在晋王派人私下查了微臣后，微臣就已经猜到公主有话要问？”裴检淡淡道，手中的茶碗顺着掌心缓缓转动，如墨的幽眸沉静如常。
“你很聪明。”明达肯定道。
裴检低头：“谢公主谬赞，不及某人。”只六岁的女娃却沉稳到这种地步，裴检突然觉得守着她也没什么不好。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气氛显得有些尴尬，明达道：“既然你也知道，我也就开门见山了。”裴检莞尔，淡薄的唇角微微向上扬起。
“我听闻你不但师从甄权，而且曾拜于杨纂门下.按照裴氏一族的作风，你应当考取功名才是。”明达问。
杨纂是大唐有名的学者，隋朝大业年间，中进士，曾授朔方郡司法书佐近。到大唐年间已经不再出任，但是近几年来的状元，榜样皆出于其门下，就连李世民也曾亲自邀请到宫中。她不信一个什么都准备好的人会不去为了他的目标奋斗。更何况是他姓裴。
裴检眉间早已了然，只是略过她一眼，望向窗外继续道：“晋王查的很仔细，不过微臣可以保证，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微臣只效忠公主一人。”
“我相信你的话。”明达肯定，杏眼灼灼十分明亮。
裴检只瞥了一眼，望向别处，长长的睫毛在眼眶下投下一层薄薄的阴影，又听她补充道：“但我更相信父亲的眼光。”
“公主很了解陛下”，裴检的声音恢复清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陛下曾私下跟微臣的祖父定下一条约定。”
贞观五年，裴寂被人告发造反，此前甄权曾跟李世民道：“此子医术定甚于某。”当夜一封八百里快件送往静州，李世民不但相信被贬的裴寂，并让其率家僮平息羌族变乱。而条件就是裴检终身不能入仕，不是公主的家奴却胜似公主的家奴，这对于五姓中的男子，却是一种难言的侮辱。
裴检只是望向明达轻轻道：“公主生，臣生；公主薨，臣死。”顿了顿，他脸上又恢复淡然继续道：“所以微臣不得不保您——一世平安。”
屋外宫人喊了一声，裴检起身一俯：“若是公主无事，微臣就此告退。明日辰时，微臣还来送药。”裴检欣长的身子在夜色中渐渐退去，像一袭夜间的清风带着凉凉的薄意，明达盯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保我一世平安吗？
